在一個女孩與一個女孩之間,我有極短暫的休息時間。
在這短暫的幾分鐘里,我往往會坐在窗前的白色椅子上,看樓下結滿了野梨子的大樹。果實起初是青灰色,味道很澀,后來漸漸變得大而飽滿,但果肉仍然極酸。多年來大樹沒有給過我哪怕一次驚喜,就像那些女孩一樣,它使我憂傷。
我是一名女子醫院的外科醫生,我的工作是為那些懷孕但不想生產的女人做流產手術。懷孕的女人里有很多稚氣的臉孔,她們有瓷般的肌膚,透明的眼淚,以及年輕的子宮。她們很多人是第一次懷孕,有一些女孩連什么時候懷孕都不知道,被告知事實后,她們哭著懇求我:“姐姐,手術疼嗎?能不能輕一點?”
而我只是嚴肅地回答:“會很疼?!蔽易霾坏綔厝岚参俊⒓毿膿嵝簦驗閬砭艠沁@間大手術室里的人并不是患有病痛,她們往往是健康的女孩,來此的目的是要硬生生摘除身體里的血肉。從某種意義上講,她們比我這個執行者還要殘忍。在手術過程中,我會對那些年輕的姑娘們下手重一點。我持刀、鉗與吸管,在她們柔軟的子宮里探索,捕捉,摘除,導出。醫者手勢的重與輕,如同法律的量刑,在不傷害她們,又順利完成手術的前提下,我會給她們一些教訓。因為痛過,才會有教訓。
這是一項小型的凌遲。我說:“如果再做這樣的手術,子宮壁會變薄,有可能破損,你一輩子都不要想生孩子了?!蔽也皇俏Q月柭牐⒍紩f:“我再也不敢了?!?/p>
我再也不敢了——這話不要和我說,這話應該在靜靜的深夜,說給自己的心靈聽。其實我很希望像她們這樣美麗、健康、活潑的女孩,能夠擁有完美的身體,并且愛惜這上天的饋贈,讓身體隨心一起長大成人,而不是心還幼小,身體卻已經早用舊了。
1997年,那是一個下著暴雨的夜晚,當時還只是實習醫生的我被電話吵醒,醫院來了一名急診病患,身受重傷,檢查時發現她懷有四個月的身孕,并且已經流產。我趕到急診室時,女孩已經半昏迷了,并且喝了酒,口中一直念著一個男人的名字。
她身上的多處淤傷證明她受到相當程度的虐待,產科主刀醫生還沒趕到,手術一時做不了。天氣特別灰暗寒冷,病房的暖氣也似乎不起作用了。我用瓶子接了熱水,遞給她握在手里,瓶子滲透的暖意讓她慢慢地平靜下來。整個手術過程中,她一聲不吭。麻醉,消毒,醫生打開她的子宮,冰冷的器械探進去,拿出她的胎兒。術后我提著兩整袋的血,路過她的身邊,感覺她像一只失水的水母,整個人都變得瘦小了。
女孩住院那一周里,從沒有人來探望過她,她一個人打醫院食堂的飯菜,一個人慢慢下床上廁所,夜里她一個人望著窗外,或者沉沉睡去。我以一個小醫生的熱情時常去看她,她沉默不語,看出我的好意也只對我說:“不用管我,您去忙吧?!边@是個有教養的姑娘,一直到她離開,她對我始終稱“您”。她說:“醫生,謝謝您那瓶熱水。”
離開醫院時,她已經判若兩人,變得平靜、穩重、堅強。我想,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能給另一個人的安慰真的不會很多。長篇大論的教誨,抵不上一杯熱水的感動,她若是深愛著某個不值得愛的男人,遭到他的毒打和離棄,卻能在一杯熱水之后看清愛情的真相,這是我所做過的最有成就感的事情。
在我還是一名醫大的學生時,我的老師對我們說:“女人的子宮,就像一顆倒懸的梨子,它非常柔軟,非常美麗,它可以感知甜蜜,也會帶來痛苦?!迸苏嬲囊簧菑膽言虚_始的。懷過孕,一個女孩變成了真正的女人,明白了女人所要經歷的種種甜與苦,痛與淚,還有成就和幸福等人生真正的滋味。
我渴望聽到樓上同事的診室開門關門的聲音,那是產房,在那里,梨子成熟,誕下嬰兒,一個女人成了母親,一個生命變做兩個。
(孟憲忠摘自《女報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