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要個女兒,護士抱他走出產房,我只是看了一眼,他便被送進嬰兒護理室。確認妻子安然無恙之后,我才去認真看了他——果真是另一個我,尤其是臉型,但眼睛、嘴巴比我好看。趴在嬰兒床前,我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于今看來并不“奇怪”的想法:另一個我真的來到了我存在的這個世界,如此真實,又如此陌生。
兒子在慢慢成長,出第二顆牙時就開始叫我爸爸了。我總是在想:是誰讓他來到我的面前?我該怎樣對他?他將來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將來從事什么樣的職業?有著什么樣的品質?
夜晚的窗外,兩棵老了的楊樹不停地拍打著手掌。有月亮的晚上,可以看到很多閃光的沙子。兒子在我們身邊呼呼而睡,身上每一個地方都是圓的,棉花一樣的皮膚散發著濃郁的奶香。我從額頭親到腳,喜歡把他的一只手或者腳整個含在嘴里輕輕咬。喜歡在月光下看他的樣子,努力想象他未來成長的每一個可能的細節。
兒子四歲時,我們帶著他回到了我出生并長大,且有過無數幻想、幸福、疼痛和悲傷的南太行。這也是我工作后在老家待得最長的一次,農活之外,帶著母親及親戚們到附近的地方去玩,那里有兒子喜歡的蟬衣、甲蟲、飛鳥和蝸牛。他常常要爺爺給他摘未成熟的蘋果,讓奶奶背著到山下的小賣部買吃的:與弟弟的小女兒爭著讓奶奶背和抱,兒子常常以“我小”、“我是奶奶的孫子”、“我回家少”為借口,將姐姐說得啞口無言,只能一步一顛地步行。
鄉村的夏夜從地面升起,有時候是穿過煙嵐進入到每一個角落,太陽被山峰收買,歸圈的雞們一聲不吭,白肚皮的喜鵲和俗名“彈弓”的黑鳥(大致是鷹隼的近親,嘴尖爪利)聚集樹巔,把村莊吵鬧得一無是處。活潑忘我的兒子沉靜起來,站在薄暮的院子里,一遍一遍沖幽深的河谷、對面山坡和馬路、層疊的田地不妥協地喊著“爸爸”、“媽媽”……稚嫩的聲音好像一把刀子,聽得讓人心顫,繼而心疼。有好幾次,我在對面的馬路上聽到,眼淚嘩的一下涌了出來——恨不得一步蹦到兒子面前。
母親說:每次都那樣,只要你們回來晚了,或者不在家,銳銳就站在那里喊爸爸媽媽。怎么叫,怎么拉都不回屋——他一定與我有著某種難以言說的默契,有著與我割舍不斷的情感維系。他就是前生的我,或者我就是前生的他,我們就這樣輪回著、交替著,像兩個永不分割的生命,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成長,不僅僅是肉身,還有意志、精神、素質和靈魂。我的訓斥和教育是徒勞的,兒子從來沒把我作為具有威懾力的“爸爸”看待,在他心目中,我只是一個時常使勁抱著他拍他后背的男人,時常在床上與他打鬧的人,時常咬他手掌、與他爭搶玩具、在他媽媽面前“告狀”的“爸爸”。他很調皮又很安靜(前者是爬高上樹,獨自下水,玩雙杠,獨自跑很遠的路回來找媽媽;坐在汽車上就想開著跑。后者則是有時候一天不出門去玩,不愿叫任何同學和朋友,一個人拆裝玩具,看動畫片,一句話不說)。我想前者是兒子繼承了我幼年的脾性,后者則抄襲了我現在的精神和肉身狀態。
到幼兒園,那么多孩子,他是最老實的一個。時常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不參與老師組織的活動,不與其他同學打鬧,這大致與他最初的方式有關:不愿與人分享,生氣時常說:不給你玩了,導致了其他孩子對他的疏遠和排斥心理。我當然不能對他講“人的社會屬性”、“與人和為貴”等空洞的道理。妻子一次次邀請熟悉的家長帶著孩子來玩,讓他們一起做游戲、背兒歌和看動漫,讓他們爭吵、搶奪,甚至打架。一個月后,兒子在幼兒園里重新活躍起來,還參與了六一晚會,跟著一群小孩子在舞臺上表演舞蹈節目——《中國功夫》。
我揪心。直到現在,我仍舊是一個自卑的人,不愿意出入有很多人參與的各種場合。哪怕是熙熙攘攘的街道和集市,我都覺得非常別扭,好像有無數的眼睛在輕蔑、無數的嘴巴在嘲諷。這種心理疾病大抵是十八歲前后在鄉村的生活境遇造成的,也或許是自小貧苦、常受欺辱造成的。在兒子幾次被同學合伙欺負后,我與妻子一致的是:鼓勵兒子與人拳來腳往,但不要找事,動輒欺負別人。只要自己受到欺負,不要哭,一定要還擊,而且越強悍、越凌厲越好。
“仁慈博愛”是一種境界,而“適者生存”何嘗不是世界的事理呢?交給一個剛剛六歲的孩子以暴治暴、捍衛自身,我想,這可能是方式的問題,而不是思想的偏差。我也時常覺得,兒子性格和內心像我,過于柔弱了。有幾次放學的路上,被高年級同學合伙欺負,鼻子出血,還有一次被同學搶了玩具,只是哭,不敢追要。對螞蟻、甲蟲及其它生命的憐憫和喜歡是本性,對同類的關懷和仁愛是品質,而對同類乃至外來的力量所給予的傷害和疼痛,我想這應當就是反抗和還擊的理由吧?
促狹、陰暗的性格與心理,我不喜歡。所幸,兒子沒有,從來不背后捉弄和戲弄其他人且格外看重友情。我去接他,他要步行和要好的同學一起走;或者讓我把他的同學也接上,送回家里。他還有一種鋤強扶弱的道義精神,時常給受欺負的同學打抱不平,別的同學要打自己要好的同學時,他總挺身而出,拉著逃跑或者加入戰斗。每次帶他外出,都不忘給要好的同學買一份小禮物,過生日會叫上自己喜歡的同學。
這是令我欣慰,同時也擔憂的,我不知道究竟為什么擔憂。有很多時候,他突然沖過來抱著我,把腦袋貼在我的小腹上,一遍遍地說:“爸爸,我愛你!”我不知道兒子怎么了,心里一陣感動,眼淚流瀉而出。我每一次出差,兒子總會第一時間出現在我的面前,抱住我說:“爸爸早點回來,一路保重,兒子愛你!”這時候,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回來時總是給他買一些好玩、好吃的東西,還有衣服和喜歡的玩具,不然的話,心里就像欠了兒子什么一樣,長時間惴惴不安。
很顯然,在自己的成長歷程當中,我忽略了自身肉體的變化——這時光中的植物、易碎品和速朽之物。對于兒子,我觀察得細致一些,給他穿衣、脫衣和同眠的時候,我有意無意地看:雖然六歲了,身體上仍有一種奶香或者青草的氣息,叫入迷醉和憐愛,讓我忍不住想撫摸和親吻。把他抱在懷里的時候,我覺得有一種與任何人相擁都不曾有過的感覺,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就是想把他一口吞下或壓進自己的身體里。
兒子肯定不知道我的這種感覺,就像我像他一樣小時,父親用胡子在我的臉蛋和屁股上使勁摩擦一樣。這種愛是無以言表的,語言在它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吃過早點,兒子出發了。他下樓,我在陽臺上看著他走。他背書包行走的樣子讓我內心潮濕,他就那么不緊不慢地走,每次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便有一種極其柔憐的感覺,浸軟了骨頭。放學的時候,他和同學們一起走,有時在討論問題,有時是相互指責。有一段時間,兒子一直對一個喜歡在路邊撒尿的男同學進行不妥協的“口誅”,每次都把那個同學說得唔啊啊地哭著回家;后來又專注地保護一個比他個子矮的同學,每次都要把對方送到家門口才回家。有時候我去接他,他總是像魚一樣在眾多的學生當中穿梭,被我逮住才不情愿地上車。
相對而言,與同學一起回家,自然多了一些趣味——畢竟是隔代人,他一定體會到了與我在一起的枯燥。每次放學回家,洗手、吃飯,然后趴在桌子上寫作業,勤奮而認真。有時候背課文給我聽,并給我講解其中的意思。有時候讓我給他畫一些圖形,這方面我是笨拙的,總是畫不好,不過他會幫我校正。每次做完作業,都要我以他的口吻給老師寫一張紙條,他說我寫:“楊銳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寫作業,課文背得又快又好,聲情并茂。請老師檢查,謝謝老師。”再后來改成了“楊銳把語文老師布置的作業做完了,請老師檢查。謝謝老師,老師,您辛苦了。我一定幫您打掃衛生。”
從兒子這些話中,我感受到了一種敬畏,或者說一種無意識和無條件的順從,其中還有一些奴性的成分。好多次,我想對兒子說出自己的想法,可還沒說完,兒子就急得臉紅脖子粗,與我爭吵起來:同學們都這樣,老師就是這樣說的。剛上學前班,就獲得了這樣的思想意識,叫人擔憂啊!我還要辯解,兒子扭頭走了,找媽媽簽字去了,好久都不理睬我。
長時間在偏僻的沙漠地帶生活,兒子像我一樣不諳世事,單純透明。背的書包一天比一天重。夏日上下學的路上,要穿過大片的樓房和暴烈的陽光,T恤濕透,臉龐黝黑。我覺得心疼,每隔一段時間,就和妻子帶著他去酒泉或者嘉峪關玩——在廣場和公園,讓他玩遍所有的游戲項目。高興了,兒子說:今天,我高興得像烏鴉。若有一點不順心,便嘟了嘴巴,說:我的心情壞得像鱷魚。
我聽著覺得新鮮,但實在不知道“烏鴉”、“鱷魚”和他的心情之間到底有什么聯系。當他和他們長大時,現在的漢語詞匯恐怕要再一次被刷新和顛覆。最近的一次,兒子忽然把我叫做“姓爸爸的人”,這個詞語讓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或許兒子是無意的,只是與我矛盾時不想直呼爸爸,以此表示自己的一時好惡,但對于我而言,兒子這句“姓爸爸的人”,絕對是一個空前絕后的創造。
我想,我和兒子是相對的兩個個體生命,是兩個人、兩個世界、兩個相交但卻越走越遠的點。兒子時常會對我說:爸爸,等我長到你現在的樣子,你就像姥爺一樣老了。我看著他,眼神蒼茫,情緒沮喪,摸摸他的腦袋,不知道說什么好。兒子看著我,接著說:爸爸,我覺得傷心!我聽了,內心猶如雷聲滾過,一陣撕裂的疼痛。兒子哭了,眼眶紅紅的,把腦袋依在我的胸前,吧嗒著小嘴說:“你是‘姓爸爸’的人,我是姓兒子的人。咱們是兩個人,一個是爸爸,一個是兒子。對不對?”
(周志超摘自《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