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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天騏的自行車曾讓我很糾結。
一騎遠行,滾出的車輪背離了升學走向。
當小升初的“戰車”呼嘯而過時,兒子悄悄出逃了。
他騎上一輛自行改裝的單車,單車裝有復雜的變速器、避震器,把頭盔一戴,騎車去登山,在同學看來是很酷的樣子。
那是他最自由的一夜。我出差去了,他踩著呼呼轉動的輪子,騎進黑暗中,體驗無依無傍的快感———撒手兜風,一路釋放著“戰車”的“火”。
星空下的紫金山,有夢一樣的神秘高遠。他像個搖搖晃晃的精靈,車燈投下的一圈亮光,照出滿山瘋長的野花野草……星月與車輪,融成光與影的聯盟,有飛揚的生命色彩———這是茫茫題海中的小小孤島,由此從分數構筑的圍墻里逃逸而出。
15分鐘———他以這樣的速度騎上了紫金山山頂。在星空下大聲叫喊,似乎一點點叫回了自己。然后練習表演特別車技:停在車上不動,拐很小的彎……回家已是凌晨6點。
幾天后的凌晨,我被急促的鈴聲驚醒,傳來兒子同學媽媽嘶啞的顫音:110救護車到了,兒子騎車受傷,已送醫院……我嚇得說不出話來。聽說圓形車輪被撞成多邊形,可見其速度的瘋狂。
我只有用眼淚伴之以嘮叨,沒收了兒子的自行車。我受不了他臉上腿上的一個個傷疤。
某一日,看見他眉毛旁劃了道血痕。又一天,他受傷的腳裝了石膏,被人背回家了……“但是老媽,男孩的疤痕,你要當必須經歷的東西加以接受。”他倒過來安慰我。
當初給他買車,是作為交通工具。誰知沒多久,這車就“變臉”了。有一天我騎著這車去打氣,車店的師傅很好奇:阿姨怎么騎這么酷的準賽車?我納悶,只是買了普通型的輕便車呀。師傅取笑道,這車除了原來的車架,幾乎所有的裝置全換了,少說也得花幾千塊錢呢。
我回去問兒子,他承認:壓歲錢變成了兩個輪胎一個坐騎,飯卡上的錢也換了一盞車燈一付碟剎。每天中午只花3塊錢買3個包子對付肚皮,剩余的錢都貼了單車小零件。他說其實要的就是那么點小樂趣,還有一個讓人分享的小圈子。慢慢的,他組織起一個小車隊,又琢磨出一些小名堂———從單車的概念設計到材料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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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身影常出現在紫金山坡。感覺活了這么多年,只有一件屬于自己的東西,那就是自己改裝的自行車。從運動學的角度出發,換掉一些不銹鋼配件,改用鈦合金。那飄逸流暢的線條,有音樂一樣的呼吸。擺弄那銀光閃閃的玩意兒,就像在撥弦———聽得見多個聲部以及踩動起來的和聲。
每天能脫離常態的時刻,就是放閘飛行。最高紀錄,12分鐘蹬上山頂!八面來風托起他,抵御著格式化的一成不變。可惜很快有同學的媽媽來告狀了:你兒子密謀策劃帶車隊環江10天游,我孩子也秘密參與。他們打算先斬后奏,留下紙條半夜偷偷溜走。
結果媽媽們都不同意,車隊計劃破產。這是兒子精心為之的敗筆。
我就此把自行車鎖到地下室。下班回家,迎接我的是一場暴風雨———兒子忽然變成了陌生人,眼神橫過來了,書包一丟老遠,“還我自行車……”我不理會,他憤然轉身摔門而去。
僵持了一周,兒子向我攤牌:不用操心他以后的飯碗,已打算好今后開自行車鋪。他說自行車的學問大了,光一個氣門、一個避震器就有許多技術含量。自行車不光是交通工具,還是健身器材,環保理念,自由元素,青春體驗……
現在他已會幫人簡單修車、選車,慢慢爭取做成一個自行車俱樂部。練就一身功夫騎車去拉薩,投入到發現之旅中,是他許久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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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告訴我:知道嗎,在90后的詞典中,成功的定義被顛覆了。世界多元,可選的路也多樣。考上名校是成功,自在快樂為什么不是?重要的,不是你成功了什么,而是你在這些事情中經歷和感受到了什么。
媽媽們的目標通常過于宏大,沒有實現的可能。而自行車很具體,今天的車還是1874年英國人設計的結構,中國曾是自行車王國,技術卻多是舶來的,放棄了造型與材料的開發。
曾聽一個同事說起找自行車的舊事———他“在驚慌中感受了當時中國自行車業的切膚之痛:設計雷同,車的色澤款式、連車鎖都一模一樣,所以在廣場上找不到自己的車了……”
兒子不認為自行車已是夕陽產業,說它還很有可做的空間。在中國,人們以擁有汽車來炫富,可是在丹麥,三分之一的人騎單車上班,以擁有大把時間在單車上晃悠為驕傲。英國劍橋大學更留戀自行車時代,在那里,帶來時空壓縮感的汽車幾乎是一種冒犯。現在有的歐洲國家的首相,還騎單車上班呢。
沒想到兒子對自行車了解那么多!似乎車是有心魂的生命體。我沉默半天無言以對,末了送他一句格言:謹慎是激情之友。
我也感到了身心分裂的自己。是的,總在分裂中。有人說,如今的年輕人是人類歷史上最受磨難和監管的一代。如果他們變得以集體為導向追逐成功,那必然是我們這些沉迷于成功的上一代人教出來的。
但哪個媽媽愿意孩子失敗呢,假如兒子在街頭開自行車鋪,會不會覺得很沒“身份”很失敗?
什么時候我們才會心平氣和地聽孩子說:媽媽我將來想做理發師,媽媽我將來想做修理工……一個車鋪開在那兒,它是有尊嚴的,尊重兒子的生活方式就是好的。媽媽們會有這樣平等的概念、尊重孩子的選擇嗎?
有識之士認為,今天我們最大的失敗是教育的失敗———有很多獲益者和失意者,但任何變化都不應該使人的尊嚴發生變化。人格平等與財富多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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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朱璐zhulu83@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