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遠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在明天沒有到來之前,你不知道它是天晴還是天陰,甚或有雨;即便這次天氣預報意外的準確,但你仍然不敢肯定,天空飄落的雨何時會停下來,或者會在某個時辰突然變大,變得更猛烈。你不知道,就像你不知道我會不會死,什么時候死一樣。你不會知道,醫生。事實上,哪個能知道呢?
是的,不會知道。我點了點頭,一直緊皺著的眉頭隨之慢慢舒展開來,因為老者終于開口說話了,而且,他的話還如此讓人驚奇!幾個小時以來,也就是從老者被他的鄰居送進之間病房開始到現在,老者一直沒有說話。除了因為大腿的疼痛讓他不時地哼哼兩聲,和偶爾的嘆一口氣,他甚至沒有發出一點多余的聲響。幾個小時,確切地說,是差十五分鐘到五小時。
開始的時候,我以為老者的發音器官有問題,但很快就發現不是,我每問他一個問題,他總是看一看我,就是不開口。他不開口,但是他的眼神說出了一切。我的發現在送他來的他的鄰居那里得到了證實。他的鄰居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小伙,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小。起初,我以為他是老者的兒子或者孫子。老者已經七十多了,如果沒出什么意外,他應該有兒子或者孫子。可他說不是,他只是老者的鄰居而已。他說他是從老者家門前路過的時候聽到老者呼救然后送他來的,老者有兩個兒子,一個在省城,一個到處閑逛,游手好閑,從不過問老者。省城的兒子每月給老者寄一些生活費。可老者愛喝酒,他的腿就是喝多了上茅房時跌倒摔斷的。他聽到老者呼救,就將他送到了幾十里外的縣城,可老者說要來這里……已經給老者的大兒子打電話了,應該快來了,醫生,他說。他怎么不說話?在他不緊不慢地說著的間隙,我插了句。不知道啊,剛才在路上,他還喊痛呢,他說。接著,他就伸手拍拍了褲腿上尚未完全晾干的泥土,抬眼望著我,不再言語。他伸手拍泥土的動作、他看我的眼神和他的不言語,讓我一下不安和慌亂起來。像一個隨時準備出擊的拳手,我用盡了渾身的力量,就在即將擲出拳頭的那一刻,卻找不見原本應該形象畢露的對手——對手要么躲在暗處,要么是使用了障眼法——這不符合既定的“游戲規則”,可對此,我卻無能為力。幸好,老者在省城的兒子很快就趕來了。這消息是那個三十出頭的小伙子急匆匆跑到辦公室告訴我的。一場因故被推遲的拳賽有可能重新開始了,一個熱愛并且以之為生的拳手沒有理由不興奮。我以最快的速度向病房跑去。
“啊——”,遠遠的,就有一聲怪異的慘叫拖著長長的尾音從老者所在的病房傳來。我不明白這叫聲為何發出,在安靜的病房,這聲音的突然出現,像是在宣布我的出場,但這聲音顯得太過刺耳,太叫人揪心。我循著聲音發出的方向飛一樣奔去。迎接我的是又一聲更刺耳的慘叫和一張高大的背影,從他筆挺的西服和挽著袖口抓舉老者的動作看,我可以確切地肯定,那是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無疑,他就是老者從省城趕來的大兒子了。他挽著袖口,像抱一捆柴火一樣,抱住老者,老者的雙手不停地揮舞著,像柴捆上兩根隨風搖擺的殘缺枝丫,而老者的傷腿像柴捆上往一旁斜直出來的另一根枝丫。我的呵斥是不由自主地發出的,剛一發出,我就后悔了——我的呵斥聲未落,那雙挽著袖口的大手丟柴火一樣將老者向床上丟去,隨即傳出一聲更凄厲的慘叫。那張弓著的背影在我眼中迅疾拉直,然后轉過身,微笑著沖我說道:“你好,醫生!我是他兒子。”說著,那雙剛剛抱柴火一樣抱過自己父親的手就伸到了我面前,又迅速收了回去,好像我或者是他的手上長有錐人的刺,會扎到彼此的手心似的,臉上堆滿笑容,連連說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在我的辦公室,那雙大手終于緊緊地將我的手握在了掌心。那是一雙精致得讓人愛戀的寬闊的手,它掌心的紋路混跡在一片溫熱的色澤之中,時隱時現,它的指甲修飾得簡直叫人無法挑剔。據我粗略的感覺判斷,那雙手掌的表面積至少是我的兩倍,在它與我的手掌快速相遇的瞬間,它以出人意料的速度變成一張闊大的嘴,把我的手密不透風地含住,我的手掌身在其中,感知著它的溫度和它強大的吸引力,我的手掌潛藏的力量在它強大的吸引力面前,陡然變得不堪一擊。他握住我,臉上再次堆滿笑意。我也跟著很輕地笑了一下。我知道,輕是相對重而言的,一捧泥土、一只雞、一頭豬,及至一個人的身體……都是可以稱量出確切的重量的,而笑沒有,或者更確切地說笑顏是稱不出重量的,我說我的笑“很輕”,說的不過我的感覺,我的笑相對于老者兒子的笑和他有力的大手給我的感覺。而在老者兒子那里,我很輕的笑無疑是一分莫大的鼓勵——見我笑了,他便開始滔滔不絕地對我說話。他說,他是老者的大兒子,他在省城工作,他的老者“尿意思都沒有,老喝酒,這下要麻煩你了,醫生……”他說這些的時候,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臉,看著他薄薄的嘴唇不斷地開合。接著就輪到我了,這是必須的,作為一名為他父親診治的醫生,我必須對他說些什么。沒事,醫生,隨便整!我的話沒有說完,老者兒子的嘴又不停地開合起來。我媽很早就去世了,我那老者就愛喝酒,你們隨便整,說到這里,他突然停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接下來的話是不是應該對我說。但他只是停了一下,就那么很短暫的一下,接著就又說道,你們放心整,死了不會要你們負責!他說到“整”和“死”這兩個字的時候,語氣特別的重,顯然是強調他所要表達的意思。他一邊說,一邊更加有力地握住我的手,我能夠感覺到來自掌心的越來越深的疼痛,我想說什么,可那疼痛讓我在那一刻分了神。你放心,我可以簽個字,他最后說。沉浸在他的手掌給的疼痛和他不斷開合的嘴唇里,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他一說話,他的手就悄然松開了,我于是乘機縮回我被他握得生疼的手,然后,看他替我拉開凳子又從他嶄新的襯衫里取出一支鍍金鋼筆。在辦公室明亮的燈光下,那只鍍金鋼筆在他寬闊的手掌里,隱隱地,泛著明亮的光。
我帶著幾塊金屬器械(用來為老者做牽引,以拉直他的腿)再次來到病房的時候,老者已經從剛才的痛苦里安靜下來。見我和他微笑著的兒子一同進來,他重又變得一言不發。一切準備就緒,就在我準備給他的腿掛上幾塊鐵砣的時候,他的兒子說要去上個廁所剛一轉身,老者卻突然開口說話了。哎,醫生,算尿了嘛,老者的開場白很是直接,和我以往無數次聽到的沒有兩樣。你永遠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在明天沒有到來之前,你不知道它是天晴還是天陰,甚或有雨;即便這次天氣預報意外的準確,但你仍然不敢肯定,天上飄落的雨何時會停下來,或者會在某個時辰突然變大,變得更猛烈。你不知道,就像你不知道我會不會因為骨折死去,什么時候死一樣。你不會知道,醫生。事實上,哪個能知道呢?……老者接下來說得不緊不慢,從頭到尾,同樣的語速和語調,聽上去,像一個智者在布道,讓人不得不驚奇于他剛才的沉默,不知道那沉默,是因為沉默本身,還是為了此刻的訴說蓄積能量?老者說完,就又沉默下去了,像是在等待某件他早已預知的即將發生的事。
為什么?老者的兒子從廁所回來,見我沒給老者做牽引,沖老者也沖我嚷道,一邊嚷,一邊將我掛在床頭的器械架弄得哐當作響。然后,他將眼睛鼓得大大的,這使得他英俊的臉看起來很不協調。你以為我從省城回來好容易嗎?你不醫就死了算尿!他向老者吼道。這時候。我就又注意到了他闊大的手和他不停開合的嘴唇,以及他很不協調的臉。作為一名醫生,我知道我不該只是注意到一個人個別或者某些部位,個別或者某些部位是屬于一個人整個身體的,個別或者某些部位的不良表現肯定不止限于局部的病因,而且也有可能導致其他部位甚至全身的病變。比如老者斷掉的股骨,和他贏弱的身軀,任何一個小小的問題都有可能讓他微弱的生命之火在瞬間熄滅。幸好,我注意到的手和嘴唇屬于一個健康的身體,至少他和我一樣,看起來是健康的!
老者斷掉的大腿和他瘦弱的身軀一起,在我見到后的第三天,便被那雙寬大的手柴火一樣抱上了開回老家的小客車。反正他又不配合,有啥子醫頭呢,他兒子是這樣說的。在此過程中,老者重又恢復了剛剛入院時間的樣子,一言不發。但我注意到,他的臉始終是平靜的,在車子即將開動時,他還無聲地望了我一眼,四目相對的那一刻,那張爬滿皺紋的臉上浮滿由衷的笑意。
那笑意,兩個半月后,再次出現在我面前。那是老者出院后第一次來復診。兩個半月的時間幾乎沒在老者的身上留下什么,除了他腋下的雙拐和他慢慢好起來的腿。一樣瘦弱的身軀,一樣少言寡語。我,必須承認,從老者被兒子送回老家的那一刻起,我一直以為,等待老者的只會是一個結果——我以為的這個結果一直存在我的腦海中。困擾并折磨著我。而現在,當老者再次奇跡般地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不知道,除了沉默,我還能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