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報考天津市和平區鞍山道小學是1961年,這里舊時屬于日租界,鞍山道——日文路名宮島街。我住家在寧夏路,叫須磨街。
鞍山道小學對面是靜園。那兩扇大門常年緊閉,看著挺神秘的。長大之后我才知道靜園是末代皇帝溥儀從天津逃往“滿洲”之前的住所。后來我寫小說,還描寫了這里以及華北駐屯軍特務機關長土肥原賢二。
鞍山道小學是一座名校。中蘇友好期間它與列寧格勒一座十年一貫制學校是友好學校。中蘇學生之間經常書信往來。我被這座名校錄取了。學校給新生們發了標志,要求開學那天佩戴胸前。
我是一年五班,胸前標志是一個紙剪的五角星,粉紅色。這種五角星標志老師一看就知道是一年五班新生。至于別的班的新生佩戴什么標志,我不知道。假若有一年十八班,我敢斷定那紙剪的標志不會是章魚。
開學第一天我即被宣布為“班主席”,就是現在的班長。那時候的稱謂與如今不盡相同,譬如教師辦公室叫“預備室”,傳達室人員叫“工友”。
適逢上世紀60年代初節糧度荒時期,缺衣少食物資匱乏,小學新生連書包與鉛筆盒也無處去買。我使用的鉛筆盒是母親同事的兒子的。她的兒子進了“少年管教所”,鉛筆盒自然留在家里了。鉛筆盒背面被那個“少年犯”刻了一句臟話,我用刀子刮了下去。
當時文具店出售的木桿鉛筆沒有噴漆——半成品就到了學生們手里。我記得第一次算數課考試,油印卷子是淺褐色草紙的,其中可見草梗兒與葦皮兒。我同座的女生用橡皮擦去錯字,那卷子竟然煎餅似的裂開,她哇地哭了起來。
深秋的一天,學校衛生老師來了,挨個兒摁學生們的腦門兒。凡是一摁一個坑兒的,叫浮腫。我們一年五班有三個男生兩個女生被衛生老師叫走了,每人發了二斤黃豆,叮囑回家煮熟了吃。一個名叫郭慶來的男生父母雙亡跟隨叔嬸生活。他用帽子盛著黃豆回家去了。嬸母也有一堆孩子,不知道那黃豆能否吃到他嘴里。后來他依然浮腫而且臉蛋兒總是很臟,使人想起電影《漁光曲》里的小猴兒。期末考試后我再也沒見他來上學,下落不明。
盡管營養不良,我們一年五班依然被評為優秀班集體,我是班主席代表全班登臺領獎。發獎后演出文藝節目,我才知道我們班的兩個男生是天津人民廣播電臺童聲合唱團的成員。
升入小學二年級,我們班被集體遷往附近的西藏路小學,改稱二年四班。我則成為少先隊中隊主席,到了三年級我佩了“三道杠”。后來我在一篇文章里這樣寫道:“我的官運似乎都在小學三年里享盡了,可謂少年得志。”
西藏路小學距離墻子河邊的日本武館不遠。墻子河是清朝守將僧格林沁防備捻軍下令開挖的護城河。那座黃墻綠瓦的起脊式建筑是當年日本武館,看著特別結實。如今它仍然完好無損地站立在那里,墻子河道下面則成了天津地鐵。
西藏路小學前身是一座工人夜校,我記得桌椅上印著此類字樣。這座小學附近有天津輪胎廠和天津鐘表廠(它是恒大卷煙廠舊址),平時可見上班下班的工人們,當時工人階級很受尊重,尤其背帶褲和套袖,都是勞動光榮的象征。
小學三年級全校少先隊員“六一”集會,借用了輪胎廠大禮堂。我和一個同學登臺演唱當時刊登在《中國少年報》上的長篇對口快板書《看汽車》。我手持竹板兒扮演爺爺,嘴唇上還貼了一撮胡子。
就這樣,我基本克服了說話口吃的痼疾。一個有著“結巴歷史”的小男孩兒成年之后竟然給人以伶牙俐齒的印象,比如作家何申就稱我為“大篩手”。
讀到小學五年級,“文革”爆發。我從一個膽小的男孩兒變成一個膽大妄為的半大小子。我攢了三塊五毛錢買了一張汽車月票,那時天津市區有二十六條公共汽車線路,幾乎沒有我不曾抵達的地方。就這樣,我小小年紀便成為這座城市的“活地圖”。一位鄰居叔叔向我打聽紡織機械廠在哪里,我脫口回答道:“萬柳村大街!乘坐七路公共汽車就到了。”
到了“復課鬧革命”的1968年11月,我們“小升初”,被“一鍋端”升人當時的“抗大紅一中”。我們這屆學生分別來自哈爾濱道小學和山西路小學以及西藏路小學,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在六連二排。那時候無論工廠學校都實行軍事建制。所謂排長就是過去的班長。
“抗大紅一中”坐落在和平區哈爾濱道上,“文革”之前叫“女四中”,最早則是舊法租界里的法國教會學校,“圣若瑟女中”,屬于天主教派。
我們進校首次參加的全校大會是批斗會,一大批“牛鬼蛇神”被押上臺來,頗有集體亮相的意味——其中就有著名女教育家王雅子。
第二次參加的是全校文藝演出大會,一隊身穿綠軍裝打著腰鼓的女學生走上臺來,齊聲高唱“戰斗號角震天地,革命人民齊奮起……”
由于以前是女中,到處遺留著與女性有關的物品,比如平衡木與壘球手套。有關男性的場所則很小。入學之后的幾天里,課間休息男廁所排長隊,仿佛搶購緊俏商品。于是學校只得在每層樓選一間教室改建為男廁所。我記得男廁所的門窗都是當年“圣若瑟女中”時期的,活契的百葉窗以及法式黃銅窗鎖,看著挺可惜的。
當年的女四中有一位語文老師名叫薛雪,他是詩人兼小說家,發表了大量作品。早在我們進校前,他被女紅衛兵們逼到樓頂平臺,縱身跳樓了。每每經過那座平臺,我便情不自禁想象著他在空中飛翔的樣子,就是不敢想象他落地的情景。
后來我在早年《新港》雜志上讀到薛雪作品,這是一首描寫蘇繡的詩,開篇幾句是“綠窗深處,含笑繡花,蘇州離北京有多遠?姑娘一針一線牽……”
這所學校有一位體育老師,常年女扮男裝而且獨身。女紅衛兵們迫使她改掉這種裝束也曾動用武力“觸及皮肉”,然而收效甚微。她身在“牛棚”依然穿著藍色男式制服留著男式發型,陽剛氣派不減。我們進校的時候,她已經不教體育課了。
我的母親早年在北平貝滿女中讀高中,那是一座美以美會的教會學校。當時我母親是北平著名女籃“友隊”的主力投手,也是貝滿女中的田徑運動員。“文革”期間偶爾見到母親我便說起這位另類女教師,久經坎坷的母親顯然知道其人,一邊回憶一邊說,“哦,我記得她是北師大體育系的……”
我們是“七零屆”新生,學校給每班設立輔導員,我們班的輔導員是一個大我們兩歲的“六八屆”女生,梳著兩條大辮子,一笑有兩顆小虎牙,絕對城市女學生形象。她出身“革干”家庭。“革干”是革命干部的簡稱。革命軍人則簡稱“革軍”。那時候的家庭出身是非常重要的,它完全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前途和命運。
當時的中學生不光讀毛主席語錄也有文化課程,譬如“工業基礎”和“農業知識”。比如“工業基礎”有計算電動機銅線比重的題目。“農業知識”我只記得“過磷酸鈣”和“拉荒洗堿”。
進入1969年由于中蘇邊境烏蘇里江戰事吃緊,晚間經常停電,動不動就拉響戰備防空警報。有的學校增加了俄語教學,主要學習“繳槍不殺!”和“中國人民解放軍優待俘虜!”之類的俄語句子,譬如“斯多伊,帕德娘青路皮!”。學校還開設戰地救護課程,主要是練習包扎。這些都屬于“戰備需要”,一旦跟“蘇修”開戰便學以致用。后來,我把這段經歷寫進短篇小說《青春犯》。
白天燒磚,人人動手脫坯,說是修建地下防空洞。夜間去拉運“戰備糧”,就是將一袋袋大米和黃豆從這座糧庫運到那座糧庫。好像戰事一觸即發。
蘇聯總理柯西金出席越南胡志明主席葬禮歸國途中在北京機場跟周恩來總理會談,中蘇之間出現緩和氣氛,終于沒有開戰。我們去天津自行車胎廠學工勞動了。這是一座當年日本人留下的工廠。我在軋膠車間和硫化車間勞動,每天領取有毒有害作業的“營養菜券”,吃得不錯。后來我去了女工扎堆兒的成型車間,但是仍然不好意思接觸女生。
如今,我仍然熟知一條自行車胎的全部生產工藝過程。我了解工廠與工人生活,正是從那時開始的。至于那座自行車胎廠,前幾年改為“大榮超市”,仍然是日資企業。歷史就這樣畫了一個大圓圈兒,重新回到原點。
公元1970年初夏,我們在濱江道與陜西路交口的“七〇四七”工地勞動,其實這就是日后通往天津地鐵的防空洞。白天我們站在泥淖里工作,傍晚下工去海河里洗澡。那時候海河還是活水,不舍晝夜流向大海。
有一天傍黑下工,我行走在中心廣場吊橋上突發惡作劇,一聲大叫跳了河,其目的是誤導人們以為有人投水自盡。浮出水面看到岸上沒人理我,心中很是失落。那時節正在掀起“一打三反”運動,投水自盡的人比較多,我的跳河也就難以引發人們的驚異了。
天氣大熱了,傳來“選調工礦企業”的消息,這就意味著我們這屆初中生有人留城。很快,學校組織我們體檢。體檢醫生在四樓禮堂里給我測了身高,一米八三,體重只有五十一公斤。當時我十六歲。
我走出“抗大紅一中”校門,進入一座國營工廠繼續長身體,身高最終定格在1.88米——這是典型的青春期“豆芽菜”體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