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去看看那些傳說中的碉樓,看看鳳崗人在上一個世紀甚至更久遠年代的生活。那時候興許還沒有鳳崗,只有一個在幽深歲月中沉浸了六百年的塘瀝洞。這個嶺南的地名有點古怪,三個字都與水有關。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水更重要的事物,它控制著所有的生命形態。這里被命名為鳳崗應該是民國初年的事,還是與水有關,那時候這里建起了鳳崗新圩。圩,是南方最常見的事物,是人類在江河湖?;蚝I灘涂地帶用堤壩圍起來的封閉人居生活圈。在我的故鄉,干脆就叫圍子。一個圍子里,就是一個血緣聚居的群落。
水,加深了我對這片土地的印象。踏上這片像大海般起伏的土地,沒有高山,只有綿延的丘陵,一路逶迤著向著南??v深而去。河流在海上碳鹽巖和灰黑色、紅色、白色的石灰巖中穿行,只有流水可以洞穿它們,讓世界露出部分真相。嶺南赤紅色的土壤像血一樣彌漫在水中,在激流中顫動。一個上午,我就差不多經歷了八九條河流。但一個鳳崗人告訴我,這其實是我的錯覺,流經鳳崗的其實只有一條河。這條河,古稱九江水,近代叫它石馬河,一直叫到現在,只有一個原因,她在流經樟木頭時,河中出現了一塊巨石,形似一匹駿馬,這石馬,變成了一條河的象征,也成為了一種命名的方式——石馬河。這是東江的一條支流,源于深圳寶安龍華鎮大腦殼山,也有人說她的源頭就在鳳崗雁田村。對于河流的源頭我從不深究,越深究越糊涂?;蛟S她原本就有幾個源頭,又或許鳳崗雁田和那個大腦殼山差不多就在一個地方。但不管怎樣,一條河的流向早已注定,她將一路穿越深圳寶安的龍華、觀瀾,東莞的鳳崗、塘廈、樟木頭、企石,最終注入東江,匯入珠江,在虎門珠江口浩浩蕩蕩人海。她以一百六十余華里的生命長度,灌溉了一千多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積。對于這片土地,她是一條母親河,獻出了母性的血液和乳汁。
忽然發現,我可能繞得太遠了。我在其間反復穿梭,只因一條河有太多的回環往復。在這樣的錯覺中,甚至是迷失中,我一直找不到那個歷史的入口。但我有一種直感,如果那些傳說中的碉樓真的存在,在那個水路運輸時代,它絕不會遠離河流,一定就在某個圍子的關口。人類構筑它的唯一意義,就是讓它處于一種臨界的狀態。
我的感覺是準確的,隨著視線的不斷延伸,一直延伸到清末民初,一座碉樓如同在歲月之河中浮現出來。一座冷漠、荒廢卻依然兀自聳立著的碉樓,一種倔強的堅持。一個古老的塘瀝洞或說不上多么古老的鳳崗,也許就隱身于這樣一座碉樓里。
鉆進碉樓,樓道狹窄,隱晦,讓進入的方式變得異常詭秘。絕對不是巫術般的迷宮,這是一座直截了當、棱角分明、對外部世界充滿了警覺和敵意的頑固堡壘??梢源輾?,但從不傾斜。潛入,如同進入了黑色的夜空。風在狹窄的樓道里傳來的回聲,嘶啞,短促,像一個老人彌留之際的咳嗽。我的樣子顯得鬼鬼祟祟,莫名的恐懼讓人脫離現實。有人在這碉樓里看見過狐仙,還有人在一堵被雷電擊穿的墻道里看到過一堆白骨。一堆白骨的故事是一個客家老人說的,他就住在這座碉樓的隔壁,是離歷史最近的一個證人。但他的話并沒有把我嚇住??謶值母杏X是隨著更深的潛入慢慢襲來的,直到完全把我籠罩。隨著樓道曲折向上,一排排空洞,在厚重的磚墻上生成,那是當年的嘹望孔,火炮與火銃的瞄準和射擊孔,隱藏著警覺而詭異的光芒。遙想當年,這每一個空洞后面,都趴著一個鳳崗的漢子,他們徹夜不眠地瞪著通紅的眼睛,盯著試圖接近這座碉樓的一切陰險的圖謀。
一種強烈的誘惑,讓我挨近了那個空洞。眼前一陣發黑,它已黑如焦炭。我心里兀自一驚,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恐慌感和荒謬感。
是誰建起了第一座碉樓?不是沒有答案,而是有太多的答案。每一座碉樓的后裔都想把他們的祖先推到中國第一的位置上。在鳳崗,在開平,在嶺南無數的如蜂巢般的自然村落里,也許在同一時間,幾乎就構筑起了這樣的一座座碉樓。對此,我同樣不想深究,越深究越糊涂。歷史的事實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前,鳳崗就建起了一百三十多座碉樓,最矮的也有三層,最高的高達九層。目前好像還沒有超過九層的,九,已經是一個最大的數字,也是中國傳統文化心理的一種極限了。人類建造這些碉樓的目的非常簡單,當一個國家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來保護自己的子民,無助的老百姓就只能全憑自己的智慧和力量來保護自己。這個念頭可能最初在一方富豪的腦子里產生,很多都是在國外賺了錢回鄉置業的華僑,在他們擁有了財富的同時,他們意識到了這些財富可能帶給他們的危險、他們身家性命的脆弱。那些平民,在惶惶不可終日之下,或依附在富人的羽翼下聽命于調遣,或利用宗族和村里的公償田積累的資金建造碉樓以圖自保。每一座碉樓都是民間的自衛防御工事,再配備一些槍支彈藥和由村里的青壯年組成的自衛力量,一個局域安全網便形成了。他們沒有任何進攻和擴張的意圖。他們的防衛半徑和火力射程都嚴格控制在足以保護自己不受侵犯的范圍之內。在一個以夜不閉戶為理想的國度,一座碉樓的建立,其實就是對世界不信任的開始。人類以這種決絕的方式,表達了他們在那個時代的極度的不安全感。
這不是風景,更不是生活,而是人類被逼到山窮水盡的最后生存依據。
一座碉樓,到底能承受多少悲壯?那年月,白天有明火執仗的土匪,夜里有神出鬼沒的盜賊,還有穿著各種顏色軍裝的糧子。但真正和鳳崗人發生過激烈交火的還是來自海上的敵人。這是他們的宿命,他們離大海太近了。
雁田抗英,是被很多歷史教科書遺忘了的一段歷史。對于這段歷史,雁田人的心情在歲月的嬗變中似乎也越來越復雜。一個假設由來已久,如果不是有太多的血性漢子,這里或許早已不是東莞的地盤了,而是香港新界的一部分了。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也就是戊戌變法的那年,在香港淪為英國殖民地后,英國政府又威逼清廷簽訂了《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強租九龍半島及附近兩百多個島嶼為新界。此時,衰老而疲憊的那拉氏就像一個怨婦,每天在晨昏顛倒的深宮中摸索著自己凋零、枯萎的白發,暗自嗟嘆,而對于南海邊那一片遙遠的即將淪陷的土地,在她干枯的老眼里,也不過是幾根脫發而已。一紙屈辱的條約很快就簽訂了,甚至早已沒有了多少屈辱的感覺。翌年春,中英雙方官員根據條約勘定了新界,原定于四月十七日交接新界租地,但英國人根本沒有把大清帝國放在眼里,他們對即將到手的肥肉似乎有點等不及了,還沒等到交接的時間,一千多名全副武裝的英軍便提前開進元朗、錦田、大埔等地,這簡直就是強盜,但哪怕成了強盜他們也要保持伊麗莎白女王陛下皇家部隊的威儀,在嘹亮的軍樂聲中,他們徐徐地升起大不列顛的米字旗。旗幟下的英軍陣容整齊,閃光的軍徽,閃光的馬鞍,一齊朝著他們祖國的方向,列隊行禮,每一張臉上都閃爍著征服者的光榮和神圣。
英國人沒想到,大清王朝好欺負,中國老百姓卻不好欺負。在他們眼里,中國的老百姓是微不足道的烏合之眾,那些鳥槍和火銃是滑稽可笑的,但一支由數千人自發組成的老百姓的抗英隊伍突然對他們開火了,在激戰中,雁田五百壯士披掛上陣,從鳳崗趕來增援,一個叫造歪的英酋被火槍擊中,從大洋馬上一頭栽了下來。在中國老百姓的嘶吼聲中,女王陛下的皇家部隊再也無法保持軍人的風度,他們拖著中了七槍的首領一路狼狽地逃出了新界。但沒過幾天,英軍又卷土重來,這一次他們的野心更大了,在占領新界后,他們又越過羅湖河占領了深圳四周的大片土地,占領后來一位中國老人在南海邊畫的一個圈。但英軍的炮彈還在飛向更遼闊的夜空,他們揚言要一直打到石龍去,把東莞石龍以南的土地全部擴大為他們的“新界區”。大清的國門有太多的漏洞,鳳崗雁田一下成了抗英的橋頭堡,一千多名雁田人在祖先的龍眼樹下歃血為盟,在他們沖入敵陣之前,已叮囑他們的家人給自己挖好了墳坑。隨后由東莞各地組成三千多人的志愿軍又趕來增援,他們與淪陷區的一支支抗英農民武裝沿著石馬河的丘陵修筑起二十多里的防線,架起一百多門從虎門調來的大炮,夜襲英軍,一直將英軍像攆鴨子一樣驅趕到羅湖河以南。從那以后,英軍再也沒有越過新界。
這應該是歷史上罕見的奇跡之一,一群中國的老百姓打敗了強大無比的英國正規軍,鳳崗雁田也因此被恬不知恥的清政府賜封為“義鄉”。但我們對這段歷史似乎又有太多的疑惑,應該說,憑絕對的實力英軍完全可以一次又一次卷土重來,但他們沒有來,真的沒有來,他們也許不僅考慮過戰勝這些中國老百姓的代價,更考慮過統治這些老百姓需要付出的代價。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格局從此注定,英國人在新界那邊拉起了鐵絲網,中國的老百姓在這邊修碉樓?!@些碉樓也許與那段歷史事實沒有直接的關聯,但無疑與一種大敵當前的,高度缺乏安全感、高度戒備的民族心理有關。
英國人后來沒有來,但野心更大、也更殘暴的日本人來了。就像當年的英軍一樣,日軍在這里遭遇了最頑強的抵抗,這里有鳳崗人自發組建的武裝自衛隊,還有多支抗日游擊隊以及后來的東江縱隊,他們以一座座碉樓為堡壘,在這堡壘背后還有很多堅強的堡壘戶。英國人曾經估量過的那種必須付出的代價被日本人驗證了,這些嗜血的食肉動物,在這里把人類的一切邪惡發揮到了極限,燒、殺、搶、掠,殘殺嬰兒,強奸婦女,但他們可以蹂躪這片土地,卻始終無法征服這片土地。他們不得不對同一個村子進行反復掃蕩,對同一座碉樓進行數十次、上百次的反復攻擊。這倔強的碉樓上,現在還有日軍用重機槍瘋狂掃射過的彈痕,還有被炮火撕開隨即又被鳳崗人堵上的缺口。堵在那里的,有堅硬的磚石,還有一個個直到戰死也沒有倒下的鳳崗人發熱的軀體,在密集的炮火中直接就填進去了。我想到了那個客家老人說的一堆白骨,或許是真的,或許那就是當年堵在某個缺口上的一個血肉之軀,隨即又被磚石瓦礫掩埋在那里?;蛟S他的戰友們全都戰死了,再也沒有人知道真相,后來老鄉們來收尸時,也沒有發現他的遺骸。這絕對不是我的一個猜測,人類的絕大部分歷史都被掩埋了。歲月如同墳墓,還有多少白骨和悲壯慘烈的真相像這樣長久地掩埋著?
我在歲月的裂縫里撫摸塵世,手掌里沾滿了灰塵,卻再也無法夠到那段鮮血濺、骨頭斷的歲月。會有蜜蜂鉆進去,會有螞蟻在陰暗的巢穴里爬進爬出。墻角里,一雙眼睛熒熒發亮。我打了個寒噤,背上的汗毛一下豎了起來。卻聽見一聲,喵——,沒有狐仙,沒有任何意外發生,那只是人間尋常的一只花貓。
一座碉樓讓我觀瞻了半個小時,然后,我出現在碉樓頂上。五月,北回歸線以南的陽光明亮而耀眼,把我的影子照得像一個假相。樓頂上的幾棵荒草,被太陽暴曬得枯萎,灰白,如同蒼老頭頂上被風吹拂的稀疏白發。
我想站在這樣一個高度看看鳳崗到底是什么樣子,但有太多的事物遮蔽了我的視線,那些像城市偶像一樣的標志性建筑,那些橫陳在藍天下的巨大廣告牌,那些仿佛架在世界之巔的腳手架,……這都是我的目光無法逾越的障礙。那種不知重復過多少次的感覺又來了,感覺不是置身于東莞的某個小鎮,而是誤入了一座城市。絕對是一座現代化都市的感覺,絕對是一種被現代化包圍的感覺。事實上,這里就是東、南、西三方都被中國最大的經濟特區包圍著的一個鎮,每一條街道就像從特區延伸出來的。但鳳崗人覺得這樣的包圍過于被動,他們必須表現出自己的銳氣,用他們的說法,鳳崗就像一把尖刀深深地插入了特區的腹地。這不僅是一個比喻,而是一個事實。自古鳳崗就屬于東莞,但深圳卻無法繞過鳳崗,如果深圳像北京一樣將城區一圈圈地拓展到三環、四環、五環,鳳崗至少在四環和五環之間。這樣的地域優勢,讓鳳崗一直是東莞的橋頭堡,無論從前,還是現在。而鳳崗雁田村,現在不僅是東莞最富裕的村,也可能是中國最富裕的村之一。這樣的一個地方,不富起來簡直沒有道理。
對于鳳崗,崛起已經不是夢想,而是事實。崛起是崇高的,隨處可見一座座現代化高樓的巍然身姿。那些曾經的敵人早已退到了歷史的幕后,而他們的后裔,英國人或日本人,還有當年八國聯軍的后裔們,如今又紛紛帶著雄厚的資本開進了鳳崗。這不是陰差陽錯,這是一個冷酷真理被驗證的過程,能夠征服這個世界的從來不是武器,而是資本以及被資本裹挾而來的充滿了優越和自豪感的文明。在資本面前,那些五百壯士的后代們,早已心甘情愿地把祖先的土地連同自己的身體和力氣一起出租。而那些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已經不是當年麈戰中的增援者,而是操著各地口音的打工仔和打工妹。在這里,他們將要變成機器、流水線和腳手架的一部分。我的目光有些累。歲月中的那一座座碉樓,已成蕭索的舊樓。它們或許戰勝過敵人,但誰也戰勝不了時間。很多已經在風雨滄桑中倒塌了,很多已經在一個崛起的時代被拆除了,只有極少的一部分被當作文化遺產或旅游景點保留下來。我走進來的這一座,可能就是保存下來的其中一座,孤零零的,像命運的棄兒。但它依然倔強地挺立著,守望著前世的靈魂和無言的孤寂。
碉樓下,是一片老城區。站在碉樓頂上,俯身一望,那陰暗、狹窄、潮濕,長滿了青苔的老街,那爬滿青藤和壁虎的老墻,那世世代代與客家人相依為命的老宅,那人間煙火,多么令人眷戀,但除了一些在這里住慣了的老人實在不想搬走,這里的年輕人幾乎全都搬走了,沒有誰愿意像他們的祖祖輩輩那樣在此長住一生,穿過這條老街,就是通向命運的另一條道路。一條黑色的柏油大街,暴曬中的城市熱浪、汽車尾氣和嘈雜的市聲被海洋性季風裹挾著一路飛奔。這是事實,我不想回避,就像我無法回避這條路的寬廣和速度。這也加深了一小片老城區的寂寞與寧靜。鳥鳴聲越來越低,它們在飛臨這里。墻上的老皇歷被風翻開,有諸事不宜,也有百無禁忌。一個被輪椅推出來的偏癱老人,彎曲的褐色脊背,赤裸著,此時已被夕陽照得發亮。很多老人在這里帶孫子,滿地都是滾著的、爬著的娃娃,有的剛會走路,有的還不會走路。一個剛剛哭過的嬰兒,這會兒早已睡熟。那充滿稚氣的睡姿,讓我心中涌起一種莫名的傷感。當他睜開明亮的雙眼醒來,這條老街、這些老房子、這些老人還存在嗎?
聽說,這片老城區也很快就要被拆掉了,一座水岸新城的巨幅廣告牌已經在石馬河畔矗立起來。如果讓我說實話,對這些老街、老屋、老建筑的拆除,我沒有任何遺憾和矯情。我討厭那種懷舊的偽敘述。每一個時代都是這樣,都會在陳舊的歲月中給自己拓展出更大的空間,誰也不能寄望于一輛輛奔馳寶馬在夕陽殘照下的古驛道踽踽獨行。但我總是喋喋不休,總是在試著解釋人類、河流與一座城市的命運。其實很簡單,物競天擇,我深信這是叢林法則,也是歷史、時代和社會的法則,在這樣的法則面前誰也不必擺出一臉的道德感。
在告別一座碉樓時,霓虹燈旋轉著已經照亮了夜幕正在降臨的城市上空。從樓道里下來,我又看見了墻上的那些空洞,忽然心血來潮,我趴在一個射擊孔上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瞄準。百步之外,就是一家大飯店,我將在那里享用今晚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