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小說之所以具有激動人心的藝術魅力,是同它情節的豐富性、生動性分不開的。魯迅在小說的創作中不但表現出駕馭情節的巨大才能,而且還為后人積累了極為寶貴的提煉情節的藝術經驗。
魯迅自己講:“作者寫出創作來,對于其中的事情,雖然不必親歷過,最好是經歷過的。我所謂經歷,是所遇、所見、所聞,并不一定是所做,但所做自然也可以包含在里面。天才們無論怎么的說大話,歸根結底,還是不能憑空創造。”作家豐富的生活準備是創作藝術作品的基本前提。然而現實生活中的各種事實又不是都可以依照原樣搬進文學作品里的。因此,魯迅要求“選材要嚴,開掘要深,不可將一點碎屑的沒有意思的事故,便填成一篇,以創作豐富自樂。”正如魯迅自己的小說,大多數的人物、情節,都可以或多或少地從生活中尋到其原型和緣由。但我們卻始終看不到他有哪一篇小說是完全復制生活原型或者拷貝原始素材。
魯迅總是努力透過生活素材的表面現象,去探求它內在的本質,發現它所蘊含的深刻意義,并以此作為藝術構思的基點,對原有素材進行選擇和淘汰,選取有用的經過加工、重組,提煉出作品嶄新的藝術情節。《白光》是作者以童年時代的一段見聞作為素材的:周子京曾是作者私塾讀書時的先生,是一個因文章過于低劣而被批飭不準應試的讀書人。有一次,一個老女傭喝醉酒走進他的書房,坐在太師椅上,忽然叫嚷起來:“眼前有一道白光。”周子京以為真的是祖先埋財寶的地下放射出亮光來了,就急急忙忙放學,讓學生回家,而從外面帶來人連夜挖掘,雖然,因此閃了腰骨,還是一無所有。過了四五年,他終因精神病嚴重,用剪刀戳破喉管,投水自殺。
魯迅并沒有原封不動的將這段童年時代的見聞照搬進作品里,而是深入思索這個故事的內在意義。他對周子京這一類舊家子弟是非常熟悉的,通過長期的觀察,他看透了封建末期地主知識分子的鮮明特征就是在孔孟“學而優則仕”的誘惑下產生的瘋狂的利祿欲。他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這種人“如果是窮極無聊了,那就更要修破書,擦古瓶,讀家譜,懷祖德,甚至于翻骯臟的墻根,開空虛的抽屜,想發現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寶貝,來救這無法可想的貧窮。”當然魯迅要揭露這一特征,單憑重復童年的見聞是無法充分體現他的創作意圖的。比較生活中的周子京的經歷和《白光》里陳士成的故事,我們就會發現作者對原故事的改動。
在《白光》中陳士成平日夢寐以求的是錦繡前程,當了秀才,去鄉試,青云直上,紳士們千方百計來攀親,人們象見神明似的敬畏;趕走了租住自己破宅門里的雜姓,全新的屋宇門口是旗華和匾額,“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則不如謀外放”。正是這種爬到人上人的地位的欲望,慫恿著陳士成連續十六回去參加科舉考試,而在落第時又是那樣的頹廢與絕望,并且以那種野獸般的瘋狂去尋掘祖先埋下的財寶。作者著意揭示陳士成這種人生觀,就為人物的全部活動提供了有力的思想的和心理的依據。
作者拋棄了生活原型掘藏行動的偶然性因素。在作者的情節里,陳士成的掘藏已不像周子京那樣是由于老女傭醉后亂語引起的偶然的動作,而是被描寫成他看榜落第后回來的完全符合自己思想邏輯發展的必然行動,是他感受到自己夢想的美好前景像受潮的糖塔一般霎時倒塌的幻滅以后,再度進行的以另一種形式出現的追求利祿的努力。這樣改動,就清晰地揭示了掘藏活動和他人生理想的必然聯系,強烈表現了他追求利祿的瘋狂性。
《白光》的情節對掘藏的方式和結果也作了改動。陳士成不請人來協助,只他獨自一人在深夜月光下苦斗;周子京的結局是發瘋自殺,陳士成卻是室內發掘未得,幻想“到山里去”發現地下財寶,終于在途中沉溺于萬流湖中。這些改動,進一步突出人物的性格,而且使故事更加集中,更加生動。
由于作者對生活素材深入開掘,把握其本質的特征,從塑造典型人物和主題表現的需要出發,對原生活故事進行徹底改造,因而《白光》的藝術情節比起原生活就更加豐富深刻,具有更高的典型性。然而,在作家的生活素材的文庫里,有些事件內在的本質特征并不是容易認識和探取的;有些事件本身甚至并沒有蘊含什么深刻的社會意義。魯迅的藝術經驗告訴我們,在這種情況下,切不可匆忙根據這些“沒有意思的事故,便填成一篇,以創作豐富自樂”。但隨著生活積累的日益豐富和思想認識的不斷提高,作家對普通、平淡的生活素材,就可以賦予其中某些部分以新的生命,在新的深度上改造加工,提煉成嶄新的藝術情節。
魯迅小說的情節提煉,在對生活素材的嚴格選擇,深入開掘的同時,又始終是以作品的主要人物典型性格的塑造為中心而展開的。他善于在眾多生活原型的基礎上概括出人物性格的本質特征,同時又根據主題的表現需要,從生活素材中精心提煉出典型的矛盾沖突和事件,并在沖突與事件中完成人物性格的發展史,從而完成典型人物的塑造和情節的提煉。
魯迅曾說過,在藝術欣賞中,“幻滅之來,多不在假中見真,而在真中見假。只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別人敘自己,或者以自己推測別人的東西,便不至于感到幻滅,即使有時不合事實,然而還是真實。”正因為魯迅在生活真實的基礎上進行大膽的想象和合理的虛構,才賦予了作品情節以更高的藝術真實。
總之,在豐富的生活積累基礎上,嚴格選材,深入挖掘題材,將提煉藝術情節和塑造人物緊密結合起來,運用形象思維,發揮藝術想象與虛構的能力,魯迅創作出了深切地、特別地代表著中國現代小說成熟的《吶喊》、《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