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并不以詞著稱,詞作數量也不多,今存約二十余首,但其“作品瘦削雅素,一洗五代舊習”(劉熙載《藝概·詞曲概》),藝術性很高。前人評價其《桂枝香·金陵懷古》足堪“頡頏清真、稼軒”(《藝蘅館詞選》),《浪淘沙令(伊呂兩衰翁)》敘史論史、以史托今,《千秋歲引(別館寒砧)》“意致清迥”(《蓼園詞選》)。這三首詞不僅藝術價值高,且真切地反映了北宋當時的社會現狀,更鮮明地展示出王安石不同時期的人生抱負與命運。
桂枝香·金陵懷古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
金陵即今南京市,王安石是在宋神宗熙寧初年(1068年)出任江寧知府的(府治即今南京市),這首詞當作于任江寧知府期間。作為一個偉大的改革家、思想家,他站得高看得遠,雖處寧世,但作者已隱隱看到潛藏的危機。
詞的上闋主要是寫景,“澄江”、“翠峰”、“征帆”、“酒旗”、“彩舟”、“飛鷺”,構成一幅雄偉壯麗的金陵晚秋圖。詞的下闋,作者的筆鋒一轉,切入懷古的題旨。揭露了六朝統治階級“繁華競逐”的奢侈生活,結句“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則是對當道者的警醒。
下闋所發的議論,絕不是慨嘆個人的悲歡離合、閑愁哀怨,而是反映了他對國家民族命運前途的關注和焦慮心情。前三句“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所念者,是揭露以金陵建都的六朝統治者,利用江南秀麗山川,豪華競逐,荒淫誤國;所嘆者,是鄙夷他們到頭來演出了一幕又一幕“門外樓頭”式的悲劇,實在是既可悲又可恨。“千古憑高”二句則是批判千古以來文人騷客面對金陵山川只知慨嘆朝代的興亡,未能跳出榮辱的小圈子,站不到應有的高度,也就很難從六朝的相繼覆滅中吸取歷史的教訓。而現在,六朝舊事隨著流水逝去了,眼前只剩下幾縷寒煙籠罩著的毫無生機的衰草。這“寒煙衰草凝綠”顯然流露出作者對北宋王朝不能勵精圖治的不滿情緒。全詞重點在結句:“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所謂“后庭遺曲”,是陳后主所制艷曲《玉樹后庭花》。此意杜牧也寫過:“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作者與杜牧一樣,表面責怪商女無知,實質批判的矛頭直指當朝統治者:歌妓們至今還唱著亡國之音,正是因為當權者沉緬酒色,醉生夢死。
出任江寧知府時的王安石正仕途順利,豪情慷慨,當然渴望一展抱負,《桂枝香》即是其當時心跡的表露,本詞通過對六朝歷史教訓的認識,表達了他對當時社會現實的憂慮,銳意改革、振興北宋的愿望此時已在其心中萌芽。
浪淘沙令
伊呂兩衰翁,歷遍窮通,一為釣叟一耕傭。若使當時身不遇,老了英雄。
湯武偶相逢。風虎云龍。興亡祗在笑談中。直至如今千載后,誰與爭功。
該詞上、下闕的前三句都運用了“敘”的手法,后二句則是用“議”表達。“敘”的部分講述伊尹、呂尚兩人出身卑微,歷經種種困窘才遇到施展抱負的機會。“議”的部分則是說如果伊呂兩人不是遇到商湯周武這兩位慧眼識英才的明君圣主而被重用的話,他們就只是被埋沒了的英雄,不可能建立一番功蓋當世、超越千載的事業。
宋神宗即位,即召王安石為翰林學士兼侍講。熙寧二年(1069)任參知政事,次年拜相。身處中樞,王安石已有能力推行夢想中的改革,這首詠史詞應該就寫在這期間。
這首詞不同于古代一般詩人詞客那種籠統空泛的詠史作品。在歌頌伊呂不朽功業的背后,寄托了王安石深深地感慨和強烈地希冀。作為北宋的改革派政治家王安石此時正要推行自己的變法主張,詞人以伊呂自況,他希望神宗皇帝能象“湯武”一樣知人善任,支持變法,當然,他也希望自己能象“伊呂”一樣幸遇明主,建立一番豐功偉業。應該說,作者此詞實際是想向神宗皇帝表明革新的意愿并尋求其政治上的支持。此時的王安石可謂春風得意,躊躇滿志。
千秋歲引
別館寒砧,孤城畫角,一派秋聲入寥廓。東歸燕從海上去,南來雁向沙頭落。楚臺風,庾樓月,宛如昨。
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他情擔閣,可惜風流總閑卻。當初漫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夢闌時,酒醒后,思量著。
此詞的創作年代不詳,從詞的情調來看,應該是王安石推行新法失敗、退居金陵后的晚年作品,它沒有《桂枝香》的豪雄慷慨,也沒有《浪淘沙令》的躊躇滿志。作為一代風云人物的政治家,王安石也并未擺脫舊時知識分子的矛盾心理:在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兩者之間徘徊。他一面以雄才大略、執拗果斷著稱予史冊;另一面,激烈的政治漩渦中也時時泛起激流勇退、功名誤身的感慨。這首詞便是他后一方面思想的表露。
上闋以寫景為主,像是一篇凄清哀婉的秋聲賦,又像是一幅岑寂冷雋的秋光圖。前三句集中描寫愁恨、悲涼之秋聲,“一派秋聲人寥廓”道出了高遠空曠背景下秋聲的悠遠哀長,給人以空間的廣度感,奠定了孤寂凄涼的情感基調。下兩句主要寫作者目之所見。燕子東歸,大雁南飛,秋日尋常景物,都寓有久別返家的寓意,自然激起了詞人久客異鄉、身不由己的思緒,于是很自然地過渡到下面兩句對以往歡樂時光的回憶。“楚臺風”與“庾樓月”的典故,用“宛如昨”三字總攬表明作者對于往日歡情與佳景未嘗一刻忘懷。上闋詞中詞人以往的豪情與壯志已被羈旅思鄉的孤寂之情,對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的向往之情所替代。
下闋即景抒懷,說的是:無奈名韁利鎖,縛人手腳;世情俗態,耽擱了自由的生活。風流之事可惜總被拋一邊。“秦樓”本指婦女的居處,此處的“秦樓約”顯系男女私約。但我們應該理解到王安石表面上寫的是思念昔日歡會,空負情人期約,其實是借以抒發自己對政治的厭倦之情、對無羈無絆生活的留戀與向往。因而這幾句可視為美人香草式的比興,其意義遠非一般的懷戀舊情,故《寥園詞選》中說此詞“意致清迥,翛然有出塵之想。”詞意至此也已發揮殆盡,然末尾三句又宕開一筆作結,說夢回酒醒的時候,每每思量此情此景,此處的“夢闌酒醒”正可視為作者歷盡滄桑后的幡然省悟。
正所謂“詩言志”,三首詞讓我們看到了作為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的王安石在不同時期的心態和思想,豪情慷慨——躊躇滿志——矛盾苦悶,看到了王安石曲折的人生經歷,我們不能隨意褒貶其中任何一種心態和思想,值得慶幸的是,三首詞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活生生的王安石,一個真實、立體的人,一個為了抱負上下求索直至憂憤而死的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