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中國詩的一般印象呢?發這個問題的人一定是位外國讀者,或者是位能欣賞外國詩的中國讀者。一個只讀中國詩的人決不會發生這個問題。他能辨別,他不能這樣籠統地概括。他要把每個詩人的特殊、個獨的美一一分辨出來。具有文學良心和鑒別力的人像嚴正的科學家一樣,避免泛論、概論這類高帽子、空頭大話。他會牢記詩人勃萊克的快語:“作概論就是傻瓜。”假如一位只會欣賞本國詩的人要作概論,他至多就本國詩本身分成宗派或時期而說明彼此的特點。他不能對整個本國詩盡職,因為也沒法“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有居高臨遠的觀點。因此,說起中國詩的一般印象,意中就有外國人和外國詩在。這立場是比較文學的。
據幾個文學史家的意見,詩的發展是先有史詩,次有戲劇詩,最后有抒情詩。中國詩可不然。中國沒有史詩,中國人缺乏伏爾泰所謂“史詩頭腦”,中國最好的戲劇詩,產生遠在最完美的抒情詩以后。純粹的抒情詩的精髓和峰極,在中國詩里出現得異常之早。所以,中國詩是早熟的。早熟的代價是早衰。中國詩一蹴而至崇高的境界,以后就缺乏變化,而且逐漸腐化。這種現象在中國文化里數見不鮮。譬如中國繪畫里,客觀寫真的技術還未發達,而早已有“印象派”“后印象派”那種“純粹畫”的作風;中國的邏輯極為簡陋,而辯證法的周到,足使黑格爾羨妒。中國人的心地里,沒有地心吸力那回事,一跳就高升上去。梵文的《百喻經》說一個印度愚人要住三層樓而不許匠人造底下兩層,中國的藝術和思想體構,往往是飄飄凌云的空中樓閣,這因為中國人聰明,流毒無窮地聰明。
美國愛倫坡主張詩的篇幅愈短愈妙,“長詩”這個名稱壓根兒是自相矛盾,最長的詩不能需要半點鐘以上的閱讀。他不懂中文,太可惜了。中國詩是文藝欣賞里的閃電戰,平均不過二三分鐘。比起西洋的中篇詩,中國長詩也只是聲韻里面的輕鳶剪掠。當然,一篇詩里不許一字兩次押韻的禁律限制了中國詩的篇幅。可是,假如鞋子形成了腳,腳也形成了鞋子;詩體也許正是詩心的產物,適配詩心的需要。比著西洋的詩人,中國詩人只能算是櫻桃核跟二寸象牙方塊的雕刻者。不過,簡短的詩可以有悠遠的意味,收縮并不妨礙延長,仿佛我們要看得遠些,每把眉眼顰蹙。外國的短詩貴乎尖刻斬截,中國詩人要使你從“易盡”里望見“無垠”。
一位中國詩人說:“言有盡而意無窮。”另一位詩人說:“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用最精細確定的形式來逗出不可明言、難于湊泊的境界,恰符合魏爾蘭論詩的條件: 那灰色的歌曲 ,空泛聯接著確切。
這就是一般西洋讀者所認為中國詩的特征:富于暗示。我愿意換個說法,說這是一種懷孕的靜默。說出來的話比不上不說出來的話,只影射著說不出來的話。濟慈名句所謂: 聽得見的音樂真美,但那聽不見的更美。
我們的詩人也說,“此時無聲勝有聲”;又說,“解識無聲弦指妙”。有時候,他引誘你到語言文字的窮邊涯際,下面是深秘的靜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淡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
有時他不了了之,引得你遙思遠悵:“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這“不知”得多撩人!中國詩用疑問語氣做結束的,比我所知道的西洋任何一詩來得多,這是極耐尋味的事實。試舉一個很普通的例子。西洋中世紀拉丁詩里有個“何處是”的公式,來慨嘆死亡的不饒恕人。英、法、德、意、俄、捷克各國詩都利用過這個公式,而最妙的,莫如維榮的《古美人歌》:每一句先問何處是西洋的西施、南威或王昭君、楊貴妃,然后結句道:“可是何處是去年的雪呢?”
巧得很,中國詩里這個公式的應用最多,例如:“壯士皆死盡。余人安在哉?”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同來玩月人何在,風景依稀似去年。”“春去也,人何處?人去也,春何處?”莎士比亞的《第十二夜》里的公爵也許要說: “夠了。不再有了。就是有也不像從前那樣美了。” 中國詩人呢,他們都像拜倫《哀希臘》般地問: “他們在何處?你在何處?”
問而不答,以問為答,給你一個回腸蕩氣的沒有下落,吞言咽理的沒有下文。余下的,像哈姆雷特臨死所說,余下的只是靜默——深摯于涕淚和嘆息的靜默。
西洋讀者也覺得中國詩筆力輕淡,詞氣安和。我們也有厚重的詩,給情感、思戀和典故壓得腰彎背斷。可是中國詩的“比重”確低于西洋詩;好比蛛絲網之于鋼絲網。西洋詩的音調像樂隊合奏,而中國詩的音調比較單薄,只像吹著蘆管。這跟語言的本質有關。例如,法國詩調就比不上英國和德國詩調的雄厚,而英國和德國詩調比了拉丁詩調的沉重,又見得輕了。何況中國古詩人對于叫囂和吶喊素來視為低品的。我們最豪放的狂歌比了你們的還是斯文,中國詩人狂得不過有凌風出塵的仙意。我造過aeromantic一個英文字來指示這種心理。你們的詩人狂起來可了不得!有拔木轉石的獸力和驚天動地的神威,中國詩絕不是貴國惠特曼所謂“野蠻犬吠”,而是文明人話。并且是談話,不是演講,像良心的聲音又靜又細——但有良心的人全聽得見,除非耳朵太聽慣了麥克風和無線電或者……
所以,你們講,中國詩并沒有特特別別“中國”的地方。中國詩只是詩,它該是詩,比它是“中國的”更重要。好比一個人,不管他是中國人、美國人、英國人,總是人。有種卷毛凹鼻子的哈巴狗兒,你們叫它“北京狗”,我們叫它“西洋狗”,《紅樓夢》的西洋花點子哈巴狗兒”。這只在西洋就充中國而在中國又算西洋的小畜生,該磨快牙齒,咬那些談中西本位文化的人。每逢這類人講到中國文藝或思想的特色等等,我們不可輕信,好比我們不上“本店十大特色”那種商業廣告的當一樣。中國詩里有所謂“西洋的”品質,西洋詩里也有所謂“中國的”成分。在我們這兒是零碎的、薄弱的,到你們那兒發展得明朗圓滿。反過來也是一樣。因此,讀外國詩每有種他鄉忽遇故知的喜悅,會引導你回到本國詩。這事了不足奇。希臘神秘哲學家早說,人生不過是家居,出門,回家。我們一切情感、理智和意志上的追求或企圖不過是靈魂的思家病,想找著一個人、一件事物、一處地位,容許我們的身心在這茫茫漠漠的世界里有個安頓歸宿,仿佛病人上了床,浪蕩子回到家。出門旅行,目的還是要回家,否則不必牢記著旅途的印象。研究我們的詩準使諸位對本國的詩有更深的領會,正像諸位在中國的小住能增加諸位對本國的愛戀。覺得甜蜜的家鄉因遠征增添了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