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徜徉在校園里,幾十年如一日。從小學讀到大學,最終回到中學校園,這個被認為是 “精神家園”的“教育生活場”。仿佛是緣分,抑或是宿命。
我常常在想,最好的學校是什么樣子的?
我總是揣想兩千多年以前,那位高個子的魯國圣人孔子創辦的中國第一所私塾。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這些弟子們,無論是直率魯莽的子路,還是舉止文雅的曾皙;無論是迂而好學的顏回,還是長于經商的子貢,至今還栩栩如生地活在后人的記憶里。眾人席地而坐,先生說,不要因為我比你們年紀大一點,就不說了;你們平時常說,沒有人理解我們呀,像這樣的話,如果理解你又怎么樣呢?有什么關系呢?大家還是“各言其志也”。果然,眾弟子暢所欲言,情態畢具,先生微笑頷首。尤其是曾點,舍瑟而作(停止彈琴站了起來),幾乎是唱出一段:“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先生一定是被觸動了,不禁嘆道:“吾與點也。”(我贊同曾點的觀點)
好一個生動的教學場景!這不正是我們今天倡導的啟發式教育嗎?這不正是孔子所說的有教無類、因材施教、教學相長嗎?孔子教學的這所學校在哪里?周游列國的路上嗎?這些弟子們,年少者二十幾歲,長者四五十歲,卻都緊隨其后,顛沛流離,“惶惶如喪家之犬”;直至多年后返國,先生死去,弟子們還要筑廬塚以盡孝。其時,早已不是交幾條臘肉當學費的學生了,也不僅僅是追隨仁道的信徒,而是骨肉相連、情同父子。學校在哪里并不重要,何等身份也無足輕重,而中華文明史上最早的一群師生們的身影,兩千多年來,愈行愈高大,愈行愈鮮明。
我常常神往那片冰雪消融的黑土地,河流,白樺林,以及圓木結構的簡陋校舍。那就是蘇霍姆林斯基的帕夫雷什中學。我想象那些窮人的孩子,以及他們酗酒的父輩們,先后在這同一張課桌上讀書長大;想象那些可敬的教員們,畢生供職于此,沒有一個人曾打算過離開這里;想象那位普通的鄉村校長,帶著他的老師們,帶著自認為神圣的使命,終身在這里設計、試驗著教育的理想,造就了一代又一代“全面和諧發展的人”。我感動于他30年如一日,堅持聽課、教書、兼做班主任,與學生同活動、同讀書、同游戲、同旅行,不斷地做學生跟蹤觀察筆記,定期組織教師為學生做“教育學評定”和“心理學評定”,每兩周開一次學生案例報告會,他竟然叫得出學校一半以上的孩子的名字!我還感動于他率領教師們實踐探索教育規律,“做到使全體工作人員——從校長到看門工人——都來實現教育思想”。而令我震驚的是,他任教33年、校長26年所完成的這部“活的教育學”,以及數百萬字的專著和筆記,對教育思想進行的完整而精辟的闡述,都是在這所學校“實驗”的結晶。
被“實驗”的孩子們有福了。我有時產生一種幻覺,帕夫雷什中學就像是一個美麗的烏托邦、桃花源,但它卻實實在在地在俄羅斯民族的黑土地上存在過。今天有一種似乎很負責任的聲音說,“我們不能拿孩子做實驗品”,而帕夫雷什中學的偉大的實驗性,給今天這個所謂的“創新”時代的許多學校,乃至那些以“實驗”而命名的學校,又帶來了什么樣的啟示呢?
今天我們要辦什么樣的學校,似乎已經不是一個難題。在一個信息高度發達的時代,我們有太多的學校樣板可供選擇,也有太多的辦學資訊、資源和資金作為保障。然而,中國還是沒有出現一所令人景仰的偉大的學校。稱之為偉大,不在于上述這種形式上的革命,而是觀念的創造和實驗,而是通過長期的教育教學活動,實踐一種教育的思想,形成一種文化的力量,建立一種精神的傳統。所以我們的學校,往往無校史可書,不在于缺少年代,因為沒有故事,校史只是平面化的陳述;無雕塑可立,不在于缺少楷模,因為沒有校園人物,雕塑走向了費解的抽象;無課程可設,不在于缺少教材,因為缺乏生命活力,課程異化為應試的模塊;無學校可辦,不在于缺少師生,因為沒有思想,學校滿足于“學位”的集合。
教育家在哪里?培育具有中國特色中國氣派的教育家,最為匱乏的是什么?我們從武訓行乞辦學的事跡,感受到忍辱興教的堅毅與勇氣;從梁漱溟的鄉村菏澤學校、陶行知的曉莊師范,證實了書齋到田野式的理想對于教育的價值;從蔡元培先生的辦學理念,發現在“學術自由、兼容并包”的前提下,中國最為需要的是志于教育、潛心學問、淡泊名利的學人、教育人。除此,我們還需要什么?體制、環境,還是文化的土壤?可是我要問,難道要等到朗朗清平、萬事俱備了,才能起程嗎?
我徜徉在校園,思考著“學校”。笛卡爾說過,我思故我在。蘇軾說過,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米蘭·昆德拉也說過,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也罷,且徜徉罷。
責任編輯黃日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