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學勤
(中國人民大學 中共黨史系, 北京 100872)
視點創(chuàng)新與學術進路
——梁啟超學術史研究的方法論意蘊
宋學勤
(中國人民大學 中共黨史系, 北京 100872)
懷著對社會發(fā)展強烈的使命感與責任感,梁啟超憑自身的感悟力把時代與社會的發(fā)展和學術的演進問題聯(lián)系起來,另辟蹊徑,創(chuàng)新研究視點,探討學術與時代的互動,預見學術發(fā)展之趨向與潮流,這種以學術史材料作方法論文章的學術風范具有啟迪后學的深遠意義。
梁啟超;學術史研究;學術視點;方法論
梁啟超特別重視方法論的功用,曾以呂純陽下山覓人傳道的故事為例,他要人們不要只注意點成的金,而且要掌握點石成金的“指頭”[1]4158。所以他喜談方法,重視治史方法的探究,專意撰著《中國歷史研究法》及其補編,但以學術史材料作方法論文章也是梁啟超治學的一大特色。梁啟超曾有宏圖大志,發(fā)愿要撰寫一部中國學術史,“久抱著《中國學術史》之志,遷延未成。此書既脫稿,諸朋好益相督責,謂當將清代以前學術一并論述,庶可為向學之士省精力,亦可喚起學問上興味也。于是決意為之,分為五部:其一,先秦學術;其二,兩漢六朝經學及魏晉玄學;其三,隋唐佛學;其四,宋明理學;其五,則清學也。今所從事者則佛學之部,名曰《中國佛學史》,草創(chuàng)正半。欲以一年內成此五部,能否未敢知,勉自策厲而已。故此書遂題為‘中國學術史第五種’”[1]3068。盡管他并未能實現(xiàn)如此宏大的設想,僅對先秦諸子與清代學術用力頗多,但這些成果卻都是中國學術史研究的典范之作,達到了他“為向學之士省精力,亦可喚起學問上興味”之目的,很多行之有效的學術方法,就存在于這些學術經典之中。但學界對這種方法論的考察和探討不多,因而有必要作一分析,這也是梁啟超新史學方法論建構的一個重要部分。本文擬從梁啟超研究學術史所持的獨特視點出發(fā),去揭示其學術史研究所昭示后學的方法論上的意義。
重視對時代思潮的研究、把握,是梁啟超學術史研究的一個獨特視點。對于時代思潮,梁啟超作了經典性的概括,今天的學人們仍反復稱引。他是這樣界定的:“凡文化發(fā)展之國,其國民于一時期中,因環(huán)境之變遷,與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思想之進路,同趨于一方向,于是相與呼應洶涌,如潮然。始焉其勢甚微,幾莫之覺;浸假而漲——漲——漲,而達于滿度;過時焉則落,以漸至于衰熄。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則其‘思’必有相當之價值,而又適合于其時代之要求者也。凡‘時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時代,必文化昂進之時代也。”[1]3068
這段話是梁啟超對“時代思潮”一個總論性的概括。這段表述蘊涵的內容包括三項:
一是“時代”與“思潮”的關系。凡時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時代必文化昂進之時代也。一般說來,當社會處于平緩發(fā)展階段時,突出的社會思潮不會產生,而當社會面臨重大轉軌時期,舊的意識形態(tài)已不能適應社會而落伍于時代,不能吸收和處理來自社會各層的意愿,勢必造成社會潛意識的大量產生和郁積,積久漸成思潮。
二是只有適應社會需求的思想主張才能成為社會思潮。時代的變遷,會迫使各種社會群體作出反應,從而產生形形色色的思想主張,在一定群體乃至社會范圍內傳播和凝聚。各種社會群體由于共同的社會地位、經濟利益和生存環(huán)境,逐漸形成共同的群體潛意識。這種群體潛意識涌動、凝聚,在特定背景下便迅即轉化為社會思潮。并不是所有的思想主張都可以形成潮流,能形成潮流的思想本身就有相當的價值,能回答解決時代需求;而且這種反映時代需求的思想主張不是孤立地存在,而是“相互呼應”,“洶涌如潮”,影響廣泛。一種時代思潮包括不同層面的人的思想、主張、意愿和心態(tài)。因為,一種思想主張只有在一定的范圍內得到傳播、產生影響,才能形成思潮。
三是每一思潮都有一個發(fā)展演變的過程。“始焉其勢甚微”,而慢慢地發(fā)展演變至于高潮,“過時焉則落,以漸至于衰熄”。因而,每一時代的學術都有其發(fā)展的內在理路,有萌發(fā)階段也有消亡之時,有一定的體系性和系統(tǒng)性。
有了上述總體性的認識以后,梁啟超又作了具體論述,他認為時代思潮來自“繼續(xù)的群眾運動”。
凡時代思潮無不由“繼續(xù)的群眾運動”而成。所謂運動者,非必有意識、有計劃、有組織,不能分為誰主動、誰被動。其參加運動之人員,每各不相謀,各不相知。其從事運動時所任之職役,各各不同,所采之手段亦互異。于同一運動之下,往往分無數小支派,甚且相嫉視相排擊。雖然,其中必有一種或數種之共通觀念焉,同根據之為思想之出發(fā)點。此種觀念之勢力,初時本甚微弱,愈運動則愈擴大,久之則成為一種權威。此觀念者,在其時代中,儼然現(xiàn)“宗教之色彩”。一部分人,以宣傳捍衛(wèi)為己任,常以極純潔之犧牲的精神赴之。及其權威漸立,則在社會上成為一種共公之好尚。忘其所以然,而共以此為嗜,若此者,今之譯語,謂之“流行”,古之成語,則曰“風氣”。風氣者,一時的信仰也,人鮮敢嬰之,亦不樂嬰之,其性質幾比宗教矣。一思潮播為風氣,則其成熟之時也。[1]3068-3069
這段話生動形象地說明了時代思潮的形成過程。
梁啟超以發(fā)展演變的觀點看待每一思潮,認定每一思潮都有一個發(fā)生、發(fā)展直至衰亡的過程,他借用佛教名相,指出:“佛說一切流轉相,例分四期,曰:生、住、異、滅。思潮之流轉也正然。”具體可分為四期:即破壞舊思潮的啟蒙期、建設新思潮的全盛期、正統(tǒng)派衍生別派的蛻分期、再入創(chuàng)新必先推舊的衰落期。“無論何國何時代之思潮,其發(fā)展變遷,多循斯軌。”特別是清代三百年學術思潮流轉便循此歷程。
啟蒙期的特色,即佛說所謂“生”相,梁啟超分析道,啟蒙期即是對舊思潮的反動期。舊思潮經全盛以后,如果之成熟而致爛,如血之凝固而成瘀,則反動不得不起。反動則是建設的開始,即不破不立。建設先之以破壞,故此期之重要人物,其精力皆用于破壞,而建設蓋有所未遑。但建設之主要精神,在此期間必已孕育。雖然其條理未確立,其研究方法正在間錯試驗中,棄取未定,故此期之著作,恒駁雜而不純,但在淆亂粗糙之中,自有一種元氣淋漓之象。
全盛期的特色即佛說所謂“住”相。這一時期舊思潮屏息懾伏,破壞事業(yè)已告終。而經前期醞釀培灌之結果,思想內容,日以充實;研究方法,亦日以精密。門戶堂奧,次第建樹,繼長增高,“宗廟之美,百官之富”,粲然矣。一世才智之士,以此為好尚,相與淬厲精進;阘冗者猶希聲附和,以不獲廁于其林為恥。
蛻分期的特色即佛說所謂“異”相。在這一時期,思想界為前期人士開辟殆盡,然學者之聰明才力,終不能無所用也,只得取局部問題,為“窄而深”的研究,或取其研究方法,應用之于別方面,于是派中小派出焉。晚出之派,進取氣較盛,易與環(huán)境順應,故往往發(fā)展很快,逐漸地與舊傳之正統(tǒng)派成對峙形勢。
衰落期的特色即佛說所謂“滅”相。梁啟超認為,凡一學派全盛之后,社會中希附末光者日眾,陳陳相因,固已可厭。而且此派中精要之義也已被發(fā)掘凈盡,“承其流者,不過捃摭末節(jié)以弄詭辯。且支派分裂,排軋隨之,益自暴露其缺點”。社會已經向前發(fā)展,社會需求也要“別轉一方向”,舊思潮若“猶欲以全盛期之權威臨之,則稍有志者必不樂受,而豪杰之士,欲創(chuàng)新必先推舊,遂以彼為破壞之目標,于是入于第二思想之啟蒙期。而此思潮遂告終焉”[1]3069。
其實,事物矛盾演變的辯證過程,一般有三個階段(潛在、展開、解決),社會思潮的分化和衰落本屬于同一個階段。梁啟超在分析清代學術的沿革時,也沒有固守四期說,而認為清學的啟蒙期便是以破壞明王陽明思潮為啟蒙的;又說:“清學之蛻分期,同時即其衰落期也。”[1]3070
可以說,梁啟超對此論甚為得意,這是他在《清代學術概論》里對清代學術思潮所作的理論概括。后來他在作《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時又整段引轉過去。梁啟超對“時代思潮”的闡發(fā),在社會思想領域里有一定的普遍性和合理性。
研究時代思潮的變遷,可以幫助我們認識思潮所反映的社會存在,而且往往還可以通過思潮而窺見社會變遷的大趨勢。梁啟超對“時代思潮”之論述可謂是他學術史撰述的經驗之談。早在1902年,他撰寫《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時,其研究視角即著眼于此。只是在《清代學術概論》中,他對這一研究理路給予更為深入而具體的說明,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梁啟超更以發(fā)展演變的學術史觀分析了各期學派、人物的興起替嬗,脈絡清晰、條理分明。梁啟超的這種研究路數,可以使人對各時期的學術發(fā)展有一個宏觀和整體的認識,這是中國以往的一般學術史研究不能做到的。因此,梁啟超研究學術史,是緊扣時代動脈來論述,從時代思潮的角度來探討一代的學術變遷,不是孤立地就學術談學術。與梁啟超波譎怪詭的人生經歷一樣,他的學術路向也經過了幾次大的轉折。因此,梁啟超“時代思潮說”的提出有其內在的因素,與他學用相諧的價值宗旨有關。
對于時代思潮與學術變遷的關系,劉師培也曾有論述,在《清儒得失論》里,他通過揭示清代學者之“病”,說明學術與政術、立言與事功的矛盾關系,認為清廷的文化政策,將大批杰出學者驅入經史考證的狹小天地。但劉師培沒有達到梁啟超那樣的高度,這由梁啟超的學術個性和他獨特的經歷所致,將其學術研究的內在思路與外在語境結合起來考察,梁啟超一生的學術路向有兩次大的轉折。一是師從康有為學習“陸、王心學”和“史學西學”。康有為的“獅子吼”使他猛醒,明白原來的學問不是真學問,后來積極參與編纂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與《孔子改制考》。康有為的這些以史學為基本內容的著作發(fā)揮了巨大的政治作用,成為戊戌變法的理論依據。康有為以其實踐和理論把史學經世致用問題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對梁啟超影響甚深,使其深諳治學需緊扣時代脈搏,要與時代及社會的發(fā)展聯(lián)系起來。但是,戊戌變法前,梁啟超的感受還不夠深刻,真正使他受到刺激的是流亡日本后,從域外反觀國內,對比中西學術,才如夢初醒,從此把治學與社會改造更加緊密地聯(lián)系了起來。“凡一國之進步,必以學術思想為之母,而風俗政治皆其子孫也。”[1]685梁啟超本人更是緊扣時代需要,從時代與學術變遷的重要視角來從事研究,始終把現(xiàn)實問題作為學術思考的基本前提,并力求把學術建設與社會改造統(tǒng)一起來,學用相諧構成了梁啟超學術史研究最為鮮明的價值宗旨,也貫穿了梁啟超學術創(chuàng)構的整體歷程。
研讀梁啟超的學術史論著,對其研究的思路可以作這樣的歸納:以時代需求考察學術,用學術驗證時代特征;而且在考察每一時期的學術時,都是從產生的思想背景出發(fā),指出學術是特定時代的產物,又是這個時代精神文明的標尺。學術發(fā)展的演變與時代思潮的流變息息相關。他對這一方法論原則總結道:“孟子嘗標舉‘知人論世’之義,論世者何?以今語釋之,則觀察時代之背景是已。人類于橫的方面為社會的生活,于縱的方面為時代的生活。茍離卻社會與時代,而憑空以觀某一個人或某一群人之思想動作,則必多不可了解者。未了解而輕下批評,未有不錯誤也。故作史如作畫,必先設構背景;讀史如讀畫,最要注察背景。”[1]4141某一時期的學術總是人們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為適應環(huán)境的挑戰(zhàn)而利用既有的文化遺產結構而成的。學術史的研究不能僅僅滿足于羅列若干學者的思想主張,而必須對于學者所處的時代及其思想主張針對的現(xiàn)實問題、學者所利用的文化資源,以及學者的思想對于當時社會以及后人的影響進行深入的研究。只有這樣,我們才可能確切地把握一個時期的學術的真實內涵,才能對其價值和局限作出合乎實際的評判。一個時代的學術怎樣發(fā)展、朝什么方向發(fā)展及其內容和特點,在很大程度上受時代思潮的影響。恩格斯也曾談到,對學術“發(fā)生最大的影響的,則是政治的、法律的和道德的反映”[2]486。可以說,從時代思潮出發(fā),使梁啟超的學術史研究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從而具有鮮明的時代性特色。
梁啟超從時代思潮出發(fā)研究學術史的主旨非常鮮明:一是考察學術是以時代需求為出發(fā)點,他期望所揭示出的學術精神能給時代以啟迪;二是他在考察某一時代的學術時,能從產生它的那個時代背景中尋找原因,從而更清楚地說明這一學術思潮的內涵。“凡思想皆應時代之要求而發(fā)生,不察其過去及當時之社會狀況,則無以見思想之來源。”[1]3607各種學術都是各個時代客觀現(xiàn)實的反映,并隨世變而轉移。三是他在論述某一時代的學術思潮時,非常注意這一學術思潮所產生的時代影響(包括對當時和后世的影響)。“凡一思想之傳播,影響必及于社會,不察其后此之社會狀況,則無以定思想之評價。”[1]3607時代造就了這一時期的學術,而學術又影響了時代發(fā)展,這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關系。這種特點在梁啟超的學術史研究中有鮮明的體現(xiàn)。“吾論次中國學術史,見夫明末之可以變?yōu)榍宄酰宄踔梢宰優(yōu)榍⒓危⒓沃梢宰優(yōu)榻袢眨鴩@時勢之影響于人心者正巨且劇也,而又信乎人事與時勢迭相左右也。”[1]604學術既然是社會政治的反映,那么,反映時代精神、服務于社會政治,應是史家著書立說的出發(fā)點。
依梁啟超的“時代思潮說”,中國傳統(tǒng)學術史的演變可以劃分為五個大的階段,即先秦百家之學、漢代經學及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清代樸學。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的總論中,梁啟超將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發(fā)展分為八個時代:“一,胚胎時代,春秋以前是也。二,全盛時代,春秋末及戰(zhàn)國是也。三,儒學統(tǒng)一時代,兩漢是也。四,老學時代,魏晉是也。五,佛學時代,南北朝、唐是也。六,儒佛混合時代,宋、元、明是也。七,衰落時代,近二百五十年是也。八,復興時代,今日是也。”把中國傳統(tǒng)學術分為八個時代與五大學術思潮并不矛盾,只是從學術思潮劃分時,所跨時代較寬而已。這是他把中國傳統(tǒng)學術作為一個整體考察而得出的結論,是從具體的實際工作上升到自覺的理論認識,具有較強的理論性和科學性。
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流變與時代思潮的發(fā)展有密切的關系。梁啟超在撰著時,無不是先講時代背景,然后再分論各個學派的思想,再進一步論述個人思想和時代思想的關系。如他分析兩漢儒學一統(tǒng)及魏晉玄學思潮的出現(xiàn),可謂是分析學術思想變遷與時代關系的成功例證。他認為儒學統(tǒng)一,非中國學界之幸,而實中國學界之大不幸也。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一是戰(zhàn)亂頻仍,學者們沒有治學環(huán)境,又加之秦始皇焚書坑儒之舉,諸學遭到摧殘。二是由于中國專制政體之完備,統(tǒng)治者“不喜其并立而喜其一尊”。社會時代的變化造就了儒學獨尊的局面。關于玄學的盛行,梁啟超認為由以下五項原因所致:一是學者對漢代經師煩瑣說經產生厭倦而引起的反動。二是曹操標榜用人唯才是舉,但很多素無節(jié)行的人卻得進用,梁啟超稱其結果是“風俗大壞,人心一變”,這也使儒術直接受到沖擊。三是外戚、宦官連續(xù)制造禍亂,殺人如草,后紀之家、達官顯貴、名節(jié)之士大批被夷滅。四是社會長期動蕩,漢末連續(xù)處在大規(guī)模戰(zhàn)亂,晉代又有“八王之亂”、“五胡亂華”,殺人盈野,四海鼎沸。“中原喋血,一歲數見,學者既無所用,亦困于亂離,無復有余裕以研究純正切實之學,但覺我生靡樂,天地不仁。厭世之觀,自然發(fā)生。”[1]594五是由于漢代盛行陰陽五行說、讖緯說,這種迷信思想至魏晉遂一轉而歸于祈禳之術、煉丹之術。梁啟超所論述的五項社會思想背景,今天看來,仍是切中肯綮的。
梁啟超研究傳統(tǒng)學術但并不陷入古人的窠臼,以呼應時代的新需求為出發(fā)點。如他探討先秦學術,提出了很多卓識,這些見解即是站在時代需求的角度進行考察的結果。他對先秦諸子的研究,在1902年撰寫的《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中有相當的篇幅,其民族主義的意識已熔鑄字里行間。晚年歐游歸來后,對先秦諸子的研究興趣倍增,主要是歐游時所見所聞對他思想有一大刺激,引起他對先秦學術的重視。梁啟超認為,先秦學術是社會大動蕩、大發(fā)展的產物,其博大的氣象和反映民意的本質,是傳統(tǒng)文化向現(xiàn)代過渡的基礎。他想借重中國的“元典文化”,用時代的精神和廣闊眼界對其進行新解釋,從而賦予“元典”以新的意義,以“藥現(xiàn)代時弊”。所以從1920年起,他先后又寫有《老子哲學》、《孔子》、《子墨子學說》、《先秦政治思想史》、《墨子學案》、《孔老墨以后學派概觀》、《先秦學術年表》、《莊子天下篇釋義》、《司馬談論六家要旨書后》、《史記中所述諸子及諸子書最錄考釋》、《儒家哲學》等論文或專著,用力頗多。在論述中不僅考察先秦諸子學產生的社會背景,而且還作了古今對比和中外對比的分析,使得其論述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如他認為先秦政治思想有三大特點:世界主義、民本主義、社會主義。其論點雖具嚴重的比附色彩,但以古喻今的動機躍然紙上。他認為中國上古便有民本思想。他根據《周官·小司寇》的“掌外朝之政,以致萬民而詢焉。一曰詢國危,二曰詢國遷,三曰詢立君”的記載而斷言:“由此觀之,古代人民,最少對于此三項大政確有參與之權利。”[1]3619他認為,既然中國古代便有國民參政權,當今設議會、開憲政也是完全應該,盡可以努力去辦。
當然,也有學者指出,由于梁啟超過于強調用世,對歷史的評價缺乏審慎的態(tài)度,常隨時勢之變化而更動。政治與學術在梁啟超身上緊密結合,從政的熱情吞噬了學術應有規(guī)范和深沉的思索①,誠如他所自評的所謂“粗率淺薄”。由于身處急劇變革的時代,救亡圖強成為時代主題,學術為社會服務、進行思想啟蒙是那一代知識分子首當考慮的問題。這注定了梁啟超是一個政治與學術雙棲的人物,所以他以政論作史論,也以史論作政論。“梁啟超學術的靈魂是政治需求。政治一旦和學術結合在一起,尤其是進步的政治滲透進學術當中,就充滿了生機,并發(fā)生難以想象的社會效應。”[3]221這也是梁啟超學術著作經久不衰的魅力之所在。
梁啟超認為隨著時代思潮的演進,學術發(fā)展是一個不曾中斷的鏈條,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每一時期的學術都有一個完整的發(fā)展過程。梁啟超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把中國傳統(tǒng)學術變成為有體系的學說。學術發(fā)展都有其內在的發(fā)展軌跡,盡管隨著時代變化而變化,但學術的發(fā)展仍有內在的理路可循,呈現(xiàn)出系統(tǒng)性。這種著述體系的變化,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就已開始了。僅就表述形式來講,梁啟超頗有開新局之風。“在中國古代學者常用的單篇論說、箋注疏義、讀書札記、傳承表體式之外,梁啟超又提供了一種嶄新的學術史寫作模式。”[4]在論述的系統(tǒng)性方面更是前所未有。《論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全書分八章,第一章為總論,在總論中,他以學術思潮的演變?yōu)橐罁阎袊鴮W術思想劃分為八個時期。全書依此次序來論述。《先秦政治思想史》、《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等著作的撰述,無不如此。“這些都明顯地反映出近代學術注重體系性、科學性的時代趨勢。”[5]在梁啟超的筆下,人們所看到的,不再是舊學案里那一個個孤立的學者或學派,而是彼此聯(lián)系、不可分割的歷史演進過程。這種縱貫全史的視野,使讀者對中國學術演進大勢一目了然,可謂是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舉。
著述的體系性可謂是梁啟超著書立說的一貫之追求,也是他“史之改造”的一個目標,他批評“古代著述,大率短句單辭,不相聯(lián)屬。恰如下等動物,寸寸斷之,各自成體。此固由當時文字傳寫困難,不得不然;抑亦思想簡單,未加組織之明證也。此例求諸古籍中,如《老子》,如《論語》,如《易傳》,如《墨經》,莫不皆然”[1]4105。即使如《左傳》、《史記》等長篇記載,篇中首尾完具,但以全書論,仍不過百數十篇之文章匯成一帙而已。紀傳體史書不免將史跡縱切橫斷,紀事本末體稍矯此弊,但仍然是以一事為起訖,事與事之間不生聯(lián)絡。梁啟超認為,如此述史“紀事縱極精善,猶是得肉遺血,得骨遺髓也”[1]4105,所以要“史之改造”。為此,他用了一個巧妙的比喻來闡述:
真史當如電影片,其本質為無數單片,人物逼真,配景完整;而復前張后張緊密銜接,成為一軸;然后射以電光,顯其活態(tài)。夫舍單張外固無軸也;然軸之為物,卻自成一有組織的個體,而單張不過為其成分。若任意抽取數片,全沒卻其相互之動相,木然只影,黏著布端,觀者將卻走矣。惟史亦然,人類活動狀態(tài),其性質為整個的,為成套的,為有生命的,為有機能的,為有方向的,故事實之敘錄與考證,不過以樹史之軀干,而非能盡史之神理。善為史者之馭事實也:橫的方面最注意于其背景與其交光,然后甲事實與乙事實之關系明,而整個的不至變?yōu)樗榧?v的方面最注意于其來因與其去果,然后前事實與后事實之關系明,而成套的不至變?yōu)閿喾J枪什荒軆H以敘述畢乃事。必也有說明焉,有推論焉。所敘事項雖千差萬別,而各有其湊筍之處;書雖累百萬言,而筋搖脈注,如一結構精悍之短札也。[1]4105
這段論述生動形象之至,歷史的演進盡管是縱橫交錯,表面上極復雜,但仍是有內在規(guī)律可循的一個發(fā)展過程。所以史家述史也要從內在的演進軌跡上去完整系統(tǒng)地揭示其發(fā)展過程。梁啟超的學術史研究更是充分地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以時代思潮為主軸,把中國傳統(tǒng)學術史的發(fā)展看作一個獨立的整體,對之進行多層次、多切面的系統(tǒng)研究,他涉及的領域之廣、論列的學者之眾,都是空前的。
梁啟超學術史研究最杰出的貢獻是他對清學的研究。對清學的研究,更是體現(xiàn)了他治學的精髓:以政治與學術變遷為解釋主軸,從其內在的演進軌跡上去完整揭示清代學術發(fā)展體系與內在理路。更為高明的是他還從世界學術發(fā)展的大勢中闡明了清學的產生和發(fā)展過程。
他以“時代思潮”說考察清代學術,把清代三百年思潮按佛相四期法分為啟蒙期、全盛期、蛻分期及衰落期,通過對學術思潮演變軌跡的探尋,試圖揭示清一代學術發(fā)展的規(guī)律。他說:“‘清代思潮’果何物耶?簡單言之,則對于宋明理學之一大反動,而以‘復古’為其職志者也。其動機及其內容,皆與歐洲之‘文藝復興’絕相類。而歐洲當‘文藝復興期’經過以后所發(fā)生之新影響,則我國今日正見端焉。其衰盛之跡,恰如前節(jié)所論之四期。”[1]3069他認為顧炎武、胡渭與閻若璩為啟蒙期之代表人物。顧炎武“大倡‘舍經學無理學’之說,教學者脫宋明儒羈勒,直接反求之于古經”;閻若璩“辨?zhèn)谓洠瑔酒稹笳妗^念”;胡渭攻“河洛”,“掃架空說之根據”;于是清學之規(guī)模立也。其全盛期之代表人物,則是惠棟、戴震、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為正統(tǒng)派。“為考證而考證,為經學而治經學。”清學的蛻分期即其衰落期,這一時期的代表人物則是康有為、梁啟超。“抱啟蒙期‘致用’的觀念,借經術以文飾其政論,頗失‘為經學而治經學’之本意,故其業(yè)不昌,而轉成為歐西思想輸入之導引。”[1]3070在梁啟超看來,清代學術以復古為職志,就其具體內容而言,有一個層層遞進的上溯趨勢。他說:“綜觀二百余之學史,其影響及于全思想界者,一言以蔽之,曰‘以復古為解放’。第一步,復宋之古,對于王學而得解放。第二步,復漢唐之古,對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復西漢之古,對于許鄭而得解放。第四步,復先秦之古,對于一切傳注而得解放。”[1]3071把“以復古為解放”說成是清學發(fā)展的必然趨勢。他還以“以復古為解放”作紐帶,把清代學術同現(xiàn)代學術溝通起來。他說:“夫既已復先秦之古,則非至對于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他試圖通過對清代學術的總結,以預測今后的學術發(fā)展趨勢。“吾稽諸歷史,征諸時勢,按諸我國民性,而信其于最近之將來,必能演出數種潮流,各為充量之發(fā)展。”[1]3108這正是梁啟超的卓越之處,以高屋建瓴之勢,把既往同現(xiàn)實以及未來一以貫之。而且他在具體研究時能夠使宏觀研究同局部的、具體的考察結合起來。如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無論是對清代學術主流的把握,還是對各時期學術思潮與趨勢的分析,無不顯示了梁啟超基于深厚研究之上的卓越識斷。
梁啟超從時代思潮出發(fā)系統(tǒng)地研究學術史的獨特視角對后世影響深遠。學術史研究在中國有著悠久的傳統(tǒng),甚至有的學者稱“總結學術史的傳統(tǒng)可以一直追溯到兩千多年前的孔子”[6],而對于真正意義上的學術史研究,大家一般認同梁啟超的觀點,即“中國有完善的學術史,自梨洲之著學案始”[1]4453。黃宗羲《明儒學案》以及他與全祖望合著的《宋元學案》,對宋元明七百年儒學源流與得失進行梳理與述評。傳統(tǒng)學案體主要是學術小傳加資料匯集。而梁啟超的治學路向已與傳統(tǒng)學者有很大的不同。他從受康有為的啟發(fā),到去日本后由個人的所見所聞所思而形成的治學路向,使他對“時代思潮”有深刻的認識。這種認識給他提供了一種嶄新的學術史視野,使梁啟超的學術史研究超越了以往的學術史著述,令人耳目一新。也可以說是社會思想的特定時代氛圍確立了梁啟超學術史研究重視時代思潮研究的典范。以此視點出發(fā),重視總體把握與系統(tǒng)性,以成型的理論框架來結構材料,使梁啟超成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學術史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他把中國學術發(fā)展視為一個歷史的演進過程,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史,第一次進行了宏觀的歷史的研究。而且指出各個時期學術思潮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進而考察各個時期學術思想盛衰的全貌。在考察每一學術思潮時,都能敏銳地觸嗅社會動脈,富有時代使命感,表現(xiàn)出明顯的學術經世的特色,使他的學術著作中流蕩著時代的精神,充溢著啟人思想的觀念。正如其學生周傳儒對他所作的評價:“梁師側重經世致用一面……善綜合,好作系統(tǒng)研究,所有著作,多洋洋灑灑,遠瞻高矚,不論總論分論,自成系統(tǒng),自成一家之言。”[7]如此評價可謂是理解了梁啟超學術研究的精髓。
不同思想類型的學者面對同一研究對象,也會得出不同的結論。梁啟超、章太炎與錢穆的學術史研究就是一個典型例證。由于學術視點不同,他們在學術史研究中得出的結論不一樣。當然知識結構的差異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是不同的現(xiàn)實關懷所導致。梁啟超注重“時代思潮”的宏觀研究,并善于從中總結學術規(guī)律,盡管他的研究存有后人所詬病的“空疏”、“淺薄”之處,但梁啟超開啟中國學術史研究新路之意義是他人所無法望其項背的。胡適自稱“受了梁先生無窮的恩惠”而發(fā)愿以治中國學術史作為長期努力的方向。他真切地講出自己的感受:“嚴(復)先生的文字太古雅,所以少年人受他的影響沒有梁啟超的影響大。梁先生的文章,明白曉暢之中,帶著濃摯的熱情,使讀的人不能不跟著他走,不能不跟著他想。”“《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也給我開辟了一個新世界,使我知道四書五經以外還有中國學術思想。梁先生分中國學術思想史為七個時代,現(xiàn)在看這個階段,也許不能滿意……但在二十五前,這是第一次用歷史眼光來整理中國舊學術思想,第一次給我們一個‘學術史’的見解,所以我最愛讀這篇文章。”[8]210胡適的“學術史”見解是從梁啟超處習得,也從此留下他做《中國哲學史》的種子。胡適特別強調對學術史的“貫通”研究:“貫通便是把每一部書的內容要旨融會貫串,尋出一個脈絡條理,演成一家有頭緒有條理的學說。”[9]23他把中國哲學史分為三個時代:一為自老子及韓非,為古代哲學(又稱為諸子哲學);二為漢到北宋為中世哲學;三為宋元明清是近世哲學。胡適正是以歷史進化觀點為指導,對中國哲學發(fā)展史展開了系統(tǒng)的論述,把重要史實、史料的考辨和對思想家的學說體系、學術流派、社會條件等的分析有機結合起來,去探究中國哲學史遞嬗變遷的原因。顯然,梁啟超的學術史研究觀念為五四以后的學術史擬定了研究框架,對胡適產生了導向性影響,他也不自覺地成了胡適學術思想道路上的領路人。在《中國哲學史大綱》中,胡適所論哲學史研究必須考察其演變、發(fā)展,對于哲學思想和思潮的產生、遞嬗和革新,以歷史的眼光作系統(tǒng)探究,從學者所處的社會和學術諸方面條件解釋其變遷的原因,以及進行客觀性的評價等項,對于近代中國哲學史學科的建立確實起到重要的推動作用[10]431。所以,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一直被視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思想史的奠基之作。胡適的治學興趣和治學方法均受梁啟超的影響,胡適的學術成就可謂是繼承并光大了梁啟超的事業(yè)。而在胡適的新方法、新觀念的引導下,中國結束了一個舊學術文化時代而開辟了一個新學術文化時代。
學術發(fā)展總是和社會的發(fā)展同步的,而任何一種反映社會要求的時代思潮,都是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內的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學術研究作為一種人類文化活動的方式,其發(fā)展與時代思潮有著極為密切的相互影響和滲透關系,要發(fā)現(xiàn)和掌握中國現(xiàn)代學術發(fā)展的內在規(guī)律,必須從時代思潮的角度入手,而將其置于整個社會文化變遷的廣闊背景上加以考察。學者治學總會受時代思潮的影響,時代在思考什么,學者往往也會隨著思索什么,研究對象也會隨之而變。當然學者自覺之現(xiàn)實關懷與外加的政治干擾是兩回事。只有從時代思潮入手,才能真正把握住某一時代學術的本質內容、流變規(guī)律和真實價值。只有站在時代的高度,把握一時代之脈搏,才能寫出驚世駭人之作。至于梁啟超在學術研究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誠如日本學者狹間直樹所論,“怎么評價都不過分”[11]。
注 釋:
① 朱維錚曾指出梁啟超學術論著的通病,也是不遵守學術規(guī)范,如“引文刪略而不予注明,修改原文以牽合所論”等(載《梁啟超史學論著二種》序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1] 梁啟超.梁啟超全集[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2] 恩格斯.致康·施米特[M]//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 李喜所,元青.梁啟超傳[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4] 夏曉虹.中國學術史上的垂范之作——讀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J].天津社會科學,2001(5).
[5] 陳其泰.梁啟超先秦思想史研究的近代學術特色[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4(2).
[6] 李學勤,江林昌.世紀之交與中國學術史研究[J].煙臺大學學報,1999(4).
[7] 周傳儒.史學大師梁啟超與王國維[J].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1(1).
[8] 胡適.四十自述[M]//夏曉虹.追憶梁啟超.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大學出版社,1996.
[9] 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上[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10] 陳其泰.中國史學史:近代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11] [日]狹間直樹.梁啟超·明治日本·西方[M].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
K092
A
1007-8444(2011)04-0469-08
2011-05-18
2007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梁啟超新史學的當代解讀”(07CZS002)。
宋學勤(1970-),女,河南永城人,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史學理論及史學史研究。
責任編輯:仇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