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色貝魯特

黎巴嫩是一次意外之旅。

初抵斯土，她給我一種非常不真實的感覺。

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黎巴嫩就已脫離奧斯曼帝國，取而代之的是西方列強的入侵與殖民，1943年獨立后又歷經無休無止的戰爭：16年內戰和以色列入侵。

在黎巴嫩，真槍實彈的士兵隨處可見，還有鐵絲網、堡壘和坦克——這些我只在電影上見過的東西，在貝魯特卻每天都會經過。

雖然這一切都在提醒我這是一個與戰爭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國度，當她活生生地展現在眼前，感覺還是一樣不真實。隨著待的時間越長，我便越發覺，黎巴嫩就像一個有著多重性格和面貌的混血兒，無論從哪個方面，都很難賦予她一個比較明確的定位。

在這座擁有眾多夜總會、酒館、賭場和跑馬場的城市，你既可以看到包得嚴嚴實實的穆斯林，也能看到濃妝艷抹、青春時尚的性感女郎。大大小小的教堂與清真寺以同等比例遍布城市，我住的客棧對面，就有一個清真寺、一個教堂和一個雜耍團并列在一起，一到時間，清真寺的喚禮聲、教堂的鐘聲、雜耍團的樂聲，此起彼伏。

燦爛得幾近荒謬的太陽明晃晃地在天空掛著，那些既非阿拉伯式也非歐式的建筑佇立在湛藍的地中海旁邊，讓人生出一種莫名的尷尬，仿佛這里的人(包括我)全都存活在一個由各種奇怪材料組裝起來的環境：一切顯得如此虛浮，但又有著一份讓人不得不贊賞的自信心——街頭那些悠然自得的行人，讓你怎么也找不出一絲這個飽受戰火蹂躪的國家想當然的傷感。

這種繽紛雜呈、氣定神閑的景象讓我對那個詞——“綠線”感到困惑。自1975年黎巴嫩內戰爆發后，貝魯特便被一分為二：從北部的貝魯特港經中心商業區沿大馬士革路到東南郊，形成一條長約6公里、寬約200米的人稱“綠線”的無人區域。綠線既是東西區隔離帶，也是兩大教派民兵(伊斯蘭教和基督教)頻繁交戰的地帶。

戰爭與和平，究竟哪一方面才是真實的呢?也許兩面都真實。在這個不斷被戰爭摧殘的彈丸之國，能活下來就是最大的成功，就更有充分理由在得之不易的和平時期盡情曬太陽。

這種情況讓我聯想起一位幾年前出過車禍的朋友，經過那場斷手斷腳的災難后，他原來憤世嫉俗、鋒芒畢露的個性便突然來了個180度大轉彎，仿佛什么事都不會再激怒、振奮或傷害到他。他成了一個心平氣和、淡然無謂的人，一個提著籃子，慢悠悠地走在以前不屑一顧的菜市場的普通人。

那段時間，每天我都會到海邊。

從客棧步行不到十分鐘，就是長長的海岸線，只要愿意，你可以這樣一直走下去——直至日落西山。

無論白天還是傍晚，海邊總是那么多人：或者對著大海凝神而視，或者釣魚，或者躺在巖石上悠然地吸著阿拉伯水煙——我今生的第一口水煙，就是在貝魯特的海邊吸的。

與不茍言笑的俄羅斯人相比，黎巴嫩人待人之慷慨熱情簡直讓我不知所措，無論身置何處，總會有人笑瞇瞇地跟你打招呼：“歡迎到黎巴嫩”，“需要幫忙嗎?”“要不要送你一程?”等等。

一次一個當地人用法語跟我打了聲招呼，我用英語回了一句，于是他馬上改口用英語交談。

“你一共會幾種語言?”最后，我忍不住問。

“噢，我只會法、英、德、西班牙、意大利、俄以及一點點日語。”對方笑瞇瞇地回答。

“天!你怎么學的?”

“每當我想學一門新語言，就去交一個新女朋友，這樣很快就會了。”

“那下一步你打算學什么語?”

“中文。”對方依然笑瞇瞇地望著我。

我也笑了。在這樣一個充滿新傷舊痕的國度，幽默感無疑是一種智慧的生活態度。

戰爭造就貧瘠。但在黎巴嫩，這幾乎就像真理的論點卻受到挑戰：黎巴嫩可是世界上擁有汽車比率最高的國度：平均每三人就有一輛私家車。

這個不斷被摧殘又重建、外債累累的國度，卻擁有那么多造福百姓的舶來品，乍看上去似乎頗讓人驕傲，但不久后我便發覺，多元的文化和滿地的汽車并不是這個國家精神本身的豐美產物，而是折射出人們對于“享受”的迫切感以及那種充沛、生生不息的自身文化資產之匱缺——哪怕阿拉伯國家的很多高級官員都畢業于貝魯特的“美國大學”。

這種觀點在我身上很快就得到了印證。

住下的第二日中午，我前往伊朗使館申請簽證。

入得使館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接過那位和藹可親的工作人員遞過的頭巾，把頭發包起來。

頭巾是絲質的，很滑，因此我的頭發一不小心露出了一小截，那位不茍言笑的簽證官馬上用嚴肅的語氣提醒我——快把頭發遮好。

簽證官一共這樣提醒了我兩次，然后說至少得等十二天。

我不知為什么當時自己沒有考慮去埃及而只一心想去伊朗，我想到那個波斯古國的念頭是那么強烈，當然，我想去的原因還有馬基德·馬基迪和阿巴斯——這兩位優秀伊朗導演的電影能找到的我都看遍了。

從伊朗使館出來，一時不知怎么坐公車回去，于是在路上東張西望了一下，這時，一輛“小老鼠”摩托“嘩”地停在面前。在貝魯特，時常可見到體格粗壯的大胡子男人騎著一輛那么小的摩托車，讓人感覺非常滑稽。

“需要幫忙嗎?”從天而降的“雷鋒”瞪著一雙大眼，問。

我連忙點點頭并告訴他我要到的地方，然而車還沒開出一百米，對方發話了：

“May I sex with you tonight?”

可憐的我呀，怎么也沒想到他會問這么強悍的問題，于是理解為，估計他發音不準，把SEXY說成SEX。但是，句子跟這似乎又對不上號呀，我一時摸不著頭腦，只好傻乎乎地笑了笑。

這一笑，人家可就高興壞了：“你的電話號碼是多少?8點鐘我打給你。”

“打電話給我做什么?”

“你不是同意跟我SEX嗎?”

我的嘴巴張了半天，才一字一頓地吐出：“沒門!”然后下車，在烈日下自顧步行。

走著走著，我感到餓了，于是鉆進一個烤馕店。那是個簡陋但非常地道的傳統小店，燒得很旺的爐灶塞滿了剛剛做好的馕餅。馕餅分兩種：一種素餡，一種肉餡。我要了一個素的，當時身邊還有另一個男人——他要了幾個肉的。

我吃著食物，一邊打量那條塵土飛揚的小街——一離開湛藍的海水，貝魯特的時尚和生機似乎便跟著消失了，強烈的陽光下，灰頭土臉的民宅面前坐著一排排百無聊賴的人：賣舊家具的，蹲在地上抽水煙的，拎著并不新鮮的蔬菜默默前行的。

“嘿，你要去哪里?我有車，載你一程吧。”

我回頭——那個買肉餡馕餅的男人捧著他香噴噴的食物，在身后大步流星。

男人趕上來自我介紹說，他叫亞伯拉罕，正要到一所“美國貴族學校”接自己的外甥。

他的車是一輛又新又亮的“寶馬”。

一個去學校接孩子的舅舅，一個擁有豪車的男人，怎么也不至于是那種一開口就問你可不可以SEX的大老粗吧。我想。

亞伯拉罕說得沒錯。他去的確實是“美國貴族學校”——學校門口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昂貴車輛。我們到得有些早，距離孩子放學還有四十分鐘，于是亞伯拉罕提議我們到附近先喝杯咖啡。

咖啡屋就在海邊，布置得非常漂亮，坐滿了打扮入時的年輕人：一些人輕輕攪動精致的杯具、凝視著大海，一些則悠閑自在地吸著咕嘟冒泡的水煙，時而以非常西化的舉動——比如聳聳肩，與朋友交流著——海水一出現，貝魯特又神奇地變回了那種躊躇滿志、吉星高照的模樣。

一個坐著輪椅、行動不便的老人出現了，由于推輪椅的亞洲女孩身材瘦弱，怎么也無法把笨重的輪椅搬下階梯，健壯的亞伯拉罕見狀二話不說，上前一下便將輪椅舉起，然后穩穩地放在地面。這行為令我對他的信任又多了幾分。

喝完咖啡，孩子的放學時間也到了。我們前往學校。

那是一群養尊處優的孩子，他們的服飾和神態無一不顯現出這個國家某個群體嶄新的價值觀。

車一輛接一輛地緩緩開走，我們等候已久的“外甥”終于出現——兩個頭發卷曲、粉妝玉琢的小男孩，就像另一個版本的含著寶物出生的“寶玉”。

看到車里坐著一個陌生的外國女人，兩個小男孩最初有著略微的吃驚，但很快就恢復了常態。他們既不像巴基斯坦或是印度的小孩般一個勁盯著我，也沒提任何問題——事實他們對我的存在根本就毫不在意。

車才發動，大點的那個男孩便讓亞伯拉罕找出卡通片，看幾分鐘，不喜歡，要求換掉，再看，不喜歡，又再換掉。短短十幾分鐘，亞伯拉罕便已有求必應地換了七八張碟，并且態度謙恭。但那是一種并不真誠的謙恭，就像不情愿，卻又不得不順從主子的仆人。

趁著亞伯拉罕下車買水的空隙，我問小男孩：“舅舅天天都來接你們嗎?”

“舅舅?亞伯拉罕是我的司機呀。我家有14輛車，有時亞伯拉罕來接，有時別的司機來接。我想自己開車上學的，可爸爸不讓。”小男孩說完，聳聳肩，繼續低頭玩游戲。

原來如此。

亞伯拉罕回來了。他開車的速度與隱匿在眉睫間的焦灼讓人感到他是如此迫切地希望快點送走“外甥”，以好擁有自己的時間——大抵是，與一個異國女郎“共度良宵”。

我沒拆穿他的謊言，我只是在某個地點，推說與朋友有約而提前下車了。

告別前，這位“舅舅”一再叮囑，晚上請一定打他電話。

那張一筆一畫清晰寫下的電話號碼，在車終于心不甘情不愿地開走后，飄進了街頭的垃圾筒。

我繼續走著。

使館離客棧太遠，即便搭了兩次車，那個標志性建筑物——大清真寺仍是不見影蹤。

不一會兒，一輛小車在前面緩緩停下，似乎在等人。在這個汽車數量龐大的城市，寬敞的大街上行人寥寥無幾。

可他停在那里，一動不動，直至我經過——車窗突然搖下，接著是一系列阿拉伯語。他是如此年輕。年輕到以至我覺得可以忽略掉自己的性別。

猶豫了一下，我掏出客棧名片——上面印有阿拉伯文。他看了看，點點頭然后示意我上車。

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說，而我除了微笑以對，什么辦法也沒有。他是我碰到的為數不多的一句外語也不懂的黎巴嫩人。

快到目的地時，見我仍是什么也不明白，他急了，“嘩”地從口袋掏出一堆錢，我不知道那是多少，總之，是一沓票子。

我感到吃驚：不是順風車嗎?我得付那么一大筆錢?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這車是收費的。”我抱歉地說，然后動手去開車門。

他更急了，又掏出更厚的一沓票子，并不斷把兩個食指并在一起，就像我們比喻“成雙對”那樣。他在自己的手背親了幾下，然后指指我。

我明白了——他想跟我做交易。

我望著他，搖搖頭，果斷地下車了。我回了一次頭——車仍停在原地，那個男人(或者用男孩更合適)坐在座位上，茫然地盯著手中的鈔票。可能他在思考什么，可能他永遠不會思考什么。

這一而再的遭遇令我困惑并開始審視自己——我的穿著無論怎樣都不能說暴露。

后來，隨著這樣的問題成為家常便飯，我知道了，著裝和容貌并不是問題所在，問題在于：我是一名外國單身女性。這就夠了。

黎巴嫩是新的——因為一再毀滅，一再重建。舊的廢墟還沒來得及完全鏟除，新世界便忙不迭地建立起來，然后新世界再淪為廢墟，另一個新世界再拔地而起。而總是驟然被拋入一個又一個新世界的黎巴嫩人，對生活難免就會抱一種“及時行樂”的態度。

在黎巴嫩，人們總是說些笑話而絕少談論宗教和政治。然而作為生活在被稱為“阿拉伯現代文明的搖籃”的黎巴嫩人，不斷淪陷和被殖民的歷史，使得人們的生活既不可避免糅雜入相當大部分的外來元素，又試圖保留自己那模糊而古老的民族記憶。林林總總晃來晃去的東西——西方的世界觀與阿拉伯人自己的人生觀，彼此糾結、稀釋，最終成為一攤混水。這情況使得人們不知所措，四顧茫然——無論是新世界還是舊世界，他們都只能抓住部分形式而難以把握住其精神，最后索性拍拍屁股，來個“折中選擇”——將時間和興趣放在外國人身上。

與巴基斯坦男人專注而含蓄的目光不同，黎巴嫩男人的目光可說是肆無忌憚，有種動物式的直接和本能：饑渴，但不令人恐懼。

他們只是在盼這樣一個機會，一種可能性。只要你明白地拒絕，他們不會勉強，會聳聳肩乖乖讓你下車，然后再在街頭巷尾進行下一輪搜索——黎巴嫩男人的車，可說既是代步工具，也是“獵艷裝備”。

待了幾天后，我已基本知道該如何跟當地男人打交道了。

半個月來，我只打過一次的，就是去伊朗使館那次，之后，永遠都是順風車了。你甚至不必伸手去攔，只要你獨自一人，只要你是女性，那么總會有車在身邊主動停下，接著是如下幾個千篇一律的問題：

1、你一個人來的嗎?答——朋友在賓館休息。

2、你結婚了嗎?——把戒指套到無名指上，伸出手亮亮。

3、你住哪里?晚上出來一起玩好嗎?答——已有人約了。

這些回答有時會管用，但遺憾的是，80％的人在聽完后聳聳肩：“沒關系，你男朋友(或老公)現在又不在身邊。”

盡管如此，盡管有些人甚至在你還沒上車就迫不及待地問這問那，我仍是會上車的。倒不完全是為了省那點路費，而是我喜歡這種方式：坐各式各樣的車，遇各式各樣的人，聆聽各式各樣的想法。

我不能僅僅是看風景。何況，就算不搭車也會碰上類似問題。

比如那個傍晚，我在一個小超市買食品。店主是個有著雙漂亮大眼睛的男人。他笑容可掬地打招呼，熟練地上稱，計價，就像所有商店老板一樣。但，在將東西遞過來時，他是這樣做的：把一根香蕉放在兩個雞蛋之間，然后沖著我一個勁地眨巴眼睛。

這就是黎巴嫩男人——絕不會放過任何開玩笑的機會，不會放過任何“勾引”和“調戲”陌生外國異性的機會。

我苦笑著搖搖頭——我已完全不會吃驚和生氣了。這已成了我在黎巴嫩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說，這就是黎巴嫩人的一部分生活。

我拎著食物慢慢走到舊城。

在那個遍布昂貴餐館的地方，漂亮的射燈打在清真寺和教堂上，孩子們快樂地追逐著鴿子，包得嚴嚴實實的穆斯林和穿著露背裝的性感女郎閑閑散散地走著，全副武裝的士兵仔細地審視每一個經過的人，身后的長槍戳向天空。

一個獨行的西方女子從身邊走過，幾秒后，一個黎巴嫩男人跟了上去，然后，晚風傳來了再熟悉不過的對白：“你一個人來的嗎……”“噢不，朋友在賓館休息……”

我微笑地看著在霓虹燈下綺麗流傳的貝魯特，聽著飄蕩在街頭巷尾的阿拉伯世界家喻戶曉的火辣女歌手——費魯絲的歌聲，不由想起某本書看到的一句話：“血是用來流的!青春是用來揮霍的!”

(選自2010年第12期《文學界》)

原刊責編 鄭小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