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歸”胡適(外二篇)

在一個春雨霏霏的下午，乘會后的余閑，我忽而決定獨自去南港“中央研究院”。胡適的舊居、紀念館和墓地在那里，臺北如果有一個文化地圖，那是一個標志性的地方，到了臺北沒有去那里。幾乎是枉走一趟。雖然因為是休假日的原因，并未能看到什么東西。從鎖著的門窗間隙望進去，似乎只有幾件家具黑糊糊的輪廓，我仿佛已獲得了一重確信，是斯人曾經在那里走來走去。身邊氤氳著永不消散的歷史煙云。

胡適之于今天的新青年，想必已相當古老。在少見的歷史教科書的頁面上才會與他邂逅。他當然不會如張愛玲一般蒙小資們的青睞，冠冕學界的諸多頭銜，適足以令人敬而遠之，然而，今天和以后的人們必定還要走近他，非如我一樣要奔趨南港，只是在逡巡于文化中國的回廊時，他所在的歷史位置，會是受人矚目的一大亮點。當然在有機會到了臺北時，南港故居也不可不去，于彼處圓滿的他生命的句號，是我們追溯他一生行程的起點。

就事業成功而論，胡適是少有的幸運者，倘若男性也有“豆蔻年華”的話，那么，他正當其時，即“暴得大名”，以從太平洋彼岸郵來的幾篇商榷文學改革的文字，驟然成為“摶扶搖而直上”的新文化風暴之嚆矢，由此奠定了他在中國現代文化史上的開山地位。自容閎、嚴復等起，近、現代中國海外學成歸來的留學生，在推動故國社會文化發展上的成績，可謂相當煊赫，就中胡適又特別地有代表性的意義。以他在中國新文化運動中的地位而論。他真是“海歸”們的光榮，不愧為一個大大的“海歸”。

其實他拿了“庚子賠款”赴美利堅求學之初，選學的乃是農科，后來才轉攻哲學。讀過他的文章的人應都知道，他最服膺他的業師杜威的實驗主義哲學，并以之運用于對于中國學問的研究，頗有創獲，而使該種哲學在現代中國思想界也得以激蕩揚波。然而，僅僅以此，胡適不可能在現代文化思想界享有那樣高的聲名和地位。真正成就他的，乃是他在文學革命和新文化運動初期登高一呼的壯舉。此事既屬偶然也是必然，所謂必然是當時中國保守空氣實在濃厚，內部自發的生機，不待破土即往往被窒息，必借一輸入型的動因，方有望鼓吹成一股新風。此輸入型的動因，只有取自具先進文化的歐美各國，如果也算是“天火”，則當時的“海歸”們便成為取火的“普羅米修斯”。如是，胡適棄學農而學文。又終日與一般好友討論詩歌革命等等，仿佛也是“天意”，隨手采得的一點火種，遠遠拋過來，在覆蓋敗葉枯枝的本土上，立即燃起了熊熊大火。誠然，胡適所提出的文學改良的若干主張，若就上世紀初文學新潮而論，實還談不上“與國際接軌”，然而它確確實實傳達著一種進步的人文價值觀念；雖然在理論上還是“初級階段”的，而它所具有的精神和元氣，確乎令人振奮。“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這就要拜胡適在美度過朝朝暮暮，飽染其風氣之所賜，蜻蜒點水似的訪問、考察焉能及此?胡適自己也料想不到他的幾篇商榷式的文字會有那樣大的膂力，大概也是“只緣身在此山中”了。

“海歸”們的優勢是令人歆羨的，雖然不是誰都能有胡適似的機遇，而且按照難以拋開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思維模式，負笈歐美，絕大多數人還是志在學得其科學技術，以用于國家的物質文明建設。攻讀人文學科的畢竟是少數，且也未必有怎樣的錦繡前程。而從胡適一輩及其上輩“海歸”們的作為看，人類精神文明精華的擷取、輸入、融化，于國人觀念的更新，于社會風習的改變，于國本和國運的昌盛，意義實在也非同小可。胡適很受人詬病的一條，是他曾主張“全盤西化”，后來又作了修正，換一說法叫“充分世界化”。我們樂于看到，經歷半個多世紀星移斗轉，圍繞這問題曾經吵翻天的爭論，似乎已經不太困擾人們。歷史確能做出正確的答卷，“西化”而至于“全盤”，既未必好，亦未必行，西方社會的種種弊端，不待細審已歷歷在目；東方文明，中國文明，一經熔鑄新機，亦會呈再興之象。而今主張“全盤西化”的聲音遂愈益微細，“與國際接軌”的熱切呼喚聲中，體現一種“以我為主”的主體性，受到多數人的認同。從另一面看，蹈常襲故，因循保守，閉關鎖國，拒絕“拿來”，深為人們所不取，在“道”和“器”，“體”和“用”之間，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之間，也無森嚴的劃分和禁忌，與胡適當年倡導文學改良時的社會環境相比，直有天壤之別。這一個宏闊空間中，追隨前輩的“海歸”，今后的“海歸”會有多少事好做!

“海歸”們的一大屬性是“歸”，如若滯留不歸，則也稱不上“海歸”，只這一名稱，即將其與祖國和民族的命運聯結一起，應該受到尊敬。論意識形態，大“海歸”胡適在大陸曾被“鳴鼓而攻之”，豈料想現今又重被人們紀念，倘若真是漢奸賣國賊，那也早就罵死了。他一生致力于學術文化，是報效祖國的，這是中國知識分子最看重的大節，此外他還有許多其他的長處和優點，為熟悉他和不熟悉他的人們津津樂道。名高天下，謗亦隨之，細看與胡適一生行狀有關的文字，毀謗雖有，其實不多，古人將道德文章并提，胡適便是一個禁得住推敲的。這一點，也很值得后來的人們記取和效法。

“海歸”是一個特殊的社會群體，我們在此特地將胡適提出作為這群體的一位大大有名的前輩，是相信在中國文化的發展的途中，他們必然還會帶來新的貢獻，這期待毋寧說是對于整個知識界的未來。曾經有人說胡適是一只知識分子的“頭羊”，對今天的人們來說，已經故去的胡適，只是一個歷史的“頭羊”的象征。如果是為了建設中國先進的文化，那么我們還需要類似的一些“頭羊”。

在現代中國的魯迅夫子

在一個民族進行新的文明建設時，不可沒有據以憑借的精神資源。對于今天的人們，魯迅——他的作品和思想遺產，不必抬到“嚇人的高度”，然而，視之為一項重要的精神資源，大約總是言之不過的。

誠然，絕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如他，在一個風雨如晦、黑暗如磐的社會環境下。滿懷“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悲壯豪情，面對吃人的歷史，發出振聾發聵的“救救孩子”的呼喊。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如他，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將后代人放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且竭力號召著：“這人肉的筵席還排著，有許多人還想一直排下去。掃蕩這些食人者，掀掉這筵席，毀壞這廚房，則是現在的青年的使命!”

也絕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如他，一直高舉“科學”和“民主”的大旗，與形形色色的“攔路虎”搏戰，奮力推動歷史的新潮，向著撲面而來的歐風美雨，登高一呼，力倡“放開度量，大膽地、無畏地、將新文化盡量地吸收”，“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來拿!”一面又精心地“擇取中國的遺產”，“融合新機”，為中國文化的發展打開一條新的生路。

絕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如他，以一種空前的清醒與峻烈，洞穿而犀利，擊破“瞞和騙”的迷障，將我們民族的“苦”與“病”深刻地綰結起來，毫不留情地直面和揭出我們種種的“國民病”。以堅持不懈數十年的社會文明批評，“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他的血和肉”，帶領我們民族進行歷史與現實的反省，重鑄我們的“魂”。

也絕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如他，始終不渝地站在被壓迫的民眾一邊，感受與同情他們的不幸與痛苦，投入并共謀他們的抗爭與新計，大無畏地面對屠刀和槍彈，謳歌“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切實指導“正無需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斗”，并將衷心的贊美投給一直堅持到底的堪稱“民族的脊梁”的優秀中國人。

“覽遺籍以慷慨”，今天，我們的身邊讀物如潮，幾曾還能見到這樣慨當以慷、壯懷激烈的文字?我們如何能相信，在一片軟性的、被污染的氛圍中，再造中的民族的心靈會得到健康的滋養?而當由于信仰缺失，國人某些道德精神病癥在惡性發作，并危及社會生態和人們的生存環境的時候，我們又豈能不再次想起魯迅嚴峻而憂慮的目光，并深深感到他的精神遺產之偉大，他的意義之不可或缺?

一位西方政治家說過，一個民族不僅通過它所造就的人，也通過它給以榮譽的人和它所銘記的人展示自己。中國人民不會舍棄魯迅，中華民族的歷史造就了他，作為中國文化史上的一位巨人，他所映照的歷史，并不于他逝世那時終結。我們讀他的文字，常常會或驚嘆于預見的正確，或訝異于歷史的重演，或憤恨于痼疾的難除。直以為它們就寫在近日。尤為重要的是，人們還在曲曲折折之中，看見了不懈的質疑與求索，抗爭與奮進，看見了照耀在中國人前方的永不熄滅的理想的光，看見了無量數的志士仁人的前仆后繼的步履和一顆顆激跳的心。從我們民族“展示自己”的意義上說，魯迅也是無可替代的。

偉人身后之被利用，幾乎是一種宿命。當年魯迅寫《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的時候，是未必想到自己也會被人當成“敲門磚”或其他什么物件的。但是魯迅之在現代中國，與孔夫子全不一樣，這就是因為他們和民眾的關系并不一樣：“孔夫子曾經計劃過出色的治國的方法，但那都是為了治民眾者，即權勢者設想的方法。為民眾本身的，卻一點也沒有。”他老人家的莊嚴高亮，僅是權勢者用種種的白粉化妝出來的，“中國的一般民眾，尤其是所謂愚民，雖稱孔子為圣人，卻不覺得他是圣人；對于他是恭謹的，卻不親密。”而魯迅則不同，他的文字，有它們自己赤金般的質地和生命。總會有許多的人，因為懂得，所以珍惜。

然而，可無諱言，消解和毀壞無所不在，可怕的是，我們甚至并不知道有多少資源(自然的、社會的和精神的)可供任意揮霍和毀棄，即使是我們不太愿談的“偶像”。而“偶像”也是一種資源!對于魯迅，當然不應只做“偶像”的崇拜。他的精神風骨，毋寧是我們民族宏麗殿堂的棟梁。沒有了眾多“偶像”，殿堂里會空空落落；沒有了堅實棟梁，殿堂則岌岌可危!緣于“厭惡和尚，恨及袈裟”，對“造神”的反感，經歷歷史的反思再反思，相信總會歸于理性的澄定。

善哉!

招魂浮士德

新中國締建已經六十年，遙想當年，政經、文宣各界巨擘林立，氣象崢嶸。郭沫若正是其中一個“地標”式的人物，這是既成的歷史，誰也不能視而不見。

人們今天緬懷他，特別矚望于此：他曾以《女神》的響遏行云的歌唱，為中華民族的一個新時代報幕，又以不懈的追求與努力，參與偉大祖國的“浴火重生”，他將自己一生業績的光芒，都融入了新中國的輝煌之中。

猶記我們上中學、上大學的時候，社會上稱郭沫若均是“郭老”，其實，和現今健在的許多文壇耆宿比較，他確乎并不很老，當其時，連一些高層領導人也都是稱“郭老”，格外顯尊崇之意。郭老之“老”，一為其名氣大，“魯、郭、茅”，僅次魯迅而列茅盾之前，五四新文學的開山者之一，《女神》一曲，唱紅了新詩的晨空。二為其學問博，夫天下文士濟濟，惟斯人拔了新詩的頭籌，爾后又潛心于甲骨文與金文，伐隱攻微，別有新創，儼成歷史學、考古學、古文字學權威。以一人而橫跨眾多學科，承任涵括社會科學的中國科學院院長，當之無愧。三為其地位高，中國是個講資歷的地方，此地位不是一夜之間“提拔”而就，蓋自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代，再至抗日軍興，郭沫若就身居要沖，他不只是一個“筆桿子”，還是一個“行動者”，曾一身戎裝，縱橫域內，在新中國的政壇上，他當然也側身元勛之列。

郭老譯過歌德的巨著《浮士德》。浮士德之可貴在于他有一永不止息地追求知識與智慧且永不滿足的靈魂，他與魔鬼相約，一旦滿足，其靈魂即為魔鬼所收攝。浮士德的此種結局毋寧說是很悲劇性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逐無涯，殆矣!”人之一生會留下無數腳印，看上去恰似一連串逗號、分號和句號，以是之故，極易為魔鬼所伺，殆矣殆矣，在某種意義上，“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以求索”，就一直籠罩在魔鬼的陰影之下，雖屈原先生亦不免。而天才、浪漫、激越如郭沫若。當浮士德親切地進入他的心靈世界之時，殊不知魔鬼也悄然跟進，當然你也可以說魔鬼原就在心靈的某個角落“貓”著。此時不過伸伸懶腰醒過來也，于是，不可規避的悲劇定然出現，浮士德遭受重創，夷然地回到天使的身邊，終究只是一個難以企及的理想。但是，我們或可注意，亂世中的郭沫若，無論受到何種酷評，并未遭到“妖魔化”，畢竟，浮土德是浮士德，梅菲斯特還是梅菲斯特，渴望“浴火”，冀求新生，在這位老詩人的心中，始終沒有斷念。

對于郭沫若，其生前與身后，都有議論紛紛，發言盈庭，我自不必置喙，由前文敘來，只想提出一點，就是他的特殊地位。說到特殊地位，一是特殊的歷史地位，一是特殊的社會地位，此二者也是互相成就，而歸根結底，評價郭沫若，還是要看他的特殊的歷史地位，如此或更增一些清明的理性。畢竟我們面對的還是一個詩人、學者的郭沫若，他曾經擁有的飛揚激越的青春，及其所有的文化涵義，屬于中華民族的精神資源。

而另一面，對于他所居的特殊社會地位也不必過于責難。某種特殊社會地位有時既非可求而得，亦非可求而辭。“權勢”二字常常連用。其實，有權往往有勢，有勢未必有權，其勢大抵依賴于“他權”，“他權”既可成全其勢，亦可頃刻復之，使之蕩然。當年他發愿要燒掉自己全部著作，固然看去有點表態過度，也未嘗不是對自己處境與時勢的一種透徹識見。設若不是他所居的特殊社會地位，不在劫難中極少數“特殊保護對象”之列，在“文革”風暴撲來之時，他或早已成“烈士”，雖欲將骨灰留在大寨肥田而不得了。也正是由于有此“特殊地位”，他也只能選擇一種特殊的生存方式。什剎海畔，宅第森然，心曲隱秘，無人可知，悲夫。

(選自散文集《金頂恒久遠》，花城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