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腳蘑菇

李新勇，1971年生于四川西昌，1995年后居江蘇啟東。中國作協會員。曾在《花城》、《長城》、《北京文學》、《散文》、《文匯報》、《大公報》等報刊雜志發表小說、散文200余萬字，作品入選70余種文學作品選刊（集），出版有《野山野水》、《草叢北斗》、《穿草鞋的風》、《余棉有韻》、《故鄉的秋天》等多部作品集。

策劃會結束，從報社出來，已是凌晨兩點，一身疲憊，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報社離家不遠，兩千來米的距離。

這時，手機突然響了。從包里摸出來的時候，我想，要是無關緊要的電話就不接了。

是用座機打來的，010開頭。010，北京的區號，來自祖國心臟的電話呢，這么晚打來一定很重要，雖然我在北京朋友不多，尤其是“兩辦”那幾位，一年難得通幾次電話，多是禮節性的，或是關于工作上的，而且都限于上班時間。

我撳了通話鍵：“您好，請問你是……”

“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啦？”

是個女子的聲音，又糯又柔，富有彈性。

這久違而熟悉的聲音像飽滿的果實，美美地把一只耳朵裝得滿滿的，使我感到我那腦袋，一邊很充實，另一邊空蕩蕩的，失去平衡，不太穩當。我試著輕輕扭了扭脖子，努力想這是誰的聲音，可一時想不起來。

那頭說：“老同學，當了官就了不得了，居然連高中同桌都想不起來了……”

“你是……誰？”我心跳突然加速，高中同桌？那就應該是她了——怎么可能是她呢？她怎么知道我的電話？這些年在北京干什么？她找我會有什么事？

“還是想不起來？”

“不敢確信！”我的確不敢確信。但我這話已經明白告訴她，我已經估摸她是誰了，只是“不敢確信”。

“哈哈，實在，這就讓你確信，我叫——”

“金芳！”我搶在她前面喊出她的名字。我不相信這是真的，空蕩蕩的城市街道上空，回蕩著我因興奮而喊出的這兩個字。

睡意嘩地一下，徹底坍塌。

“我還以為你忘了呢！”聲音像從高處落下的瀑布，一個字接一個字地往下落，一個字比一個字更低。這腔調，是那么入心。

“怎么會？”

“是么？我估計你也不會，”她顯得很高興，聲音恢復到正常狀態，“就像我也不會一樣?！?/p>

我當然不會。我的初戀情人，那么糯那么軟那么富有彈性的聲音，二十五年了，還那個味兒。

一天一天過著，誰都感覺不到時間的快。可當一個二十五年不見的人突然出現了，你會感覺像翻一頁紙那樣，嘩啦一下，二十五年就這么輕飄飄地過去了！

二十五年前，我跟她都是沿海一所后來全國都知名的重點中學實驗班的高中學生。這個班從教師到學生，都是全市最優秀的才俊。她那時候是班級的一面旗，她的每一次分數變化都牽動著全校師生的神經。不但成績優秀，而且還是?；ǎ靶菑埪裣褚粋€老娘生的。有人曾經作過保守估計：如果男生每周七個春夢，六個半都跟她有關。我最沒出息，天天晚上都是她。那是因為，我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我跟她是同桌。

說來慚愧，剛跟她同桌時，我是班級成績最差的。在這之前，沒誰愿意跟我同桌，我個頭不大，卻一個人占一張大課桌。非?？諘纾諘绲昧钊藢擂?。我太掉隊了，誰都怕坐到我身邊沾上晦氣。因為老師的眼風是不往我這邊瞟的。老師不瞟我，誰要是跟我同桌誰也連帶不被瞟了。不被瞟就意味著不受關注，不被關注，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只要你在課堂上不販賣軍火。班主任恨不得把我踢出這個班，因為我的成績即將嚴重影響學校的聲譽——學校曾經向社會承諾：實驗班學生畢業，最后一名都保證能考本省排第一的師范大學。可我的成績，連師范?？茖W校都考不上。普通班的師生經常在我背后指指戳戳：“看，這是實驗班的種子選手！”

是她主動要求跟我同桌的，她向老師保證，只要兩個月就可以使我有一定改觀。

我心想，你盡管吹吧，我都拿自己沒辦法的。別以為你是“南波兒萬”你就想啥，啥都靈。

我不清楚她為什么要冒這個險，是不是聽到了普通班師生對我的點評，為了本班的聲譽？還是她的確有“美女救英雄”的豪俠氣概？

我估計老師和同學們也不清楚她這是為什么。同學們問她，她說：“楊青春那邊光線好?！?/p>

我這邊確實光線好。一個人一張大課桌，光線焉能不好？

我不知道老師為什么會同意她跑來跟我做同桌。多年以后，我想，老師真是天底下最最勞心的人，既要拔尖培強，又要扶弱濟困，魚和熊掌兩樣都想兼得，不容易??！

她向老師保證完，就把所有的家當搬過來了。我很自覺地坐直身子，不動聲色，客客氣氣地表示歡迎。偶爾也替她整理一下書或者本子。她那些書和本子本來應該有她的安排，我的殷勤打亂了她的安排，幾天后，我替她整理過的書和本子，都被她重新安排了位置，更順手。但她當時沒有阻止我的殷勤，還對我微笑著，連說謝謝。

日思夜念的經典美女落到身邊來，讓我高興得忘乎所以，睡著都笑醒。可高興過后，我是那么不安，我高興什么呢？我一點也不出眾，不管是身材，還是超低空飛行的成績，我根本沒有吸引人的地方。我現在很想努力一把，除了語文和數學兩門還將就外，英語、物理、化學、政治和歷史樣樣都差，該從哪門功課開始呢？我感到茫然，感到力不從心，剛剛滋生出來的慚愧，輕煙一般消失了，剛剛鼓起的雄心，像被扎了針的氣球，很快癟成一堆難看的膠皮。我回到原來的狀態。上課不看老師、不聽課，就看她，有如一臺超精密的跟蹤儀，一絲不茍地記錄她的一舉一動。

有一天，她悄悄對我說：“我發覺你不但帥，還很聰明！”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表情很誠懇，忽閃的眼眸清澈得如同西藏那曲地區的高原湖泊，姣好的臉上，鋪了一層清新的微笑。她的牙齒是那樣整齊潔白，嘴唇是那樣秀美豐盈。

我被她表揚得暈頭轉向。

說實在的，初中的時候，我楊青春還是很優秀的，要不然也進不了全市重點中學中的重點、牛班中的極品牛班：實驗班。甚至念到高二都還很優秀。因為優秀，我跟所有優秀的學生一樣，常常獲得分內和分外的夸獎。

問題出在我自己身上。我是個發育比較晚的人，到高二下學期喉結才凸出，胡須猛長，春夢不斷。也許是“后來”，所以，必定“居上”，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念想，整天莫名其妙的，腦子被女孩子塞滿。后來其他女孩都不那么清晰了，只剩下金芳，白天晚上，全是稀奇古怪的夢，我整個人生活在半夢半醒之間，晚上睡不著，白天打瞌睡，成績跟中彈的戰斗機那樣，直線下滑，只差一點點就要栽進萬劫不復的深淵。

見我高興了，她又說：“就是有一點，上課有個地方不老實！”

“哪個地方？”

我以為她要說我心不老實。她要是這么說，我堅決不承認，高中學生，心不老實，像什么話，傳出去，我還怎么做人？

“眼珠兒?！?/p>

我的臉頓時熱辣辣的，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我知道這句話的輕重，也曉得一個女生在對男生這么說話的時候，她心中不會不在乎這個男生。我從此知道，我不是一片輕飄飄的羽毛，在她的心中，我一定被放在比較重要的位置。這也許就是當初她申請跟我同桌的原因。如果真是這樣，我如果再整天恍恍惚惚地過，那就太沒心沒肺了。繼續那種狀態的結果是，我會被她從她的心里擦掉。我那時候就那點出息，為了增加自己的吸引力，鞏固她的好感，我的目光再也不敢亂竄——她就坐我身邊，而且心里還有我，我還有什么理由讓目光繼續亂竄呢？

不久，我驚奇地發現，我以前不感興趣的思想政治感興趣了，以前聽得似懂非懂的反三角函數，能聽懂了。不到兩個月，在一次月考中，我的名次竟然上升了十名。在一片驚訝聲中，有人懷疑我抄襲了她的答案，這讓我非常傷心，傷心的哭了。我一個男子漢，當然不可能號啕大哭，我趴在桌子上假裝睡覺，默默地流淚。突然，有一樣東西塞到我懷里，一封鼓鼓囊囊的信，我打開，從里面抽出一朵薔薇花，火紅的，還有一張紙條，那上面的文字我永遠記得：假如這個世界有人不相信你，我一定堅決站到他的對立面；我崇拜勇敢、堅強的男孩！

就是這張字條，我們開始了紙條交往，雖然我們寫的都是鼓勁的話，卻讓我們都找到了比兒女情長更加美好的感覺。那些紙條，徹底改變了我的一生，從此，我心無旁騖，努力奮斗，下決心攫取我能攫取的一切。那時候，幾乎所有的學生都讀過舒婷的《致橡樹》，這首詩讓我們過早地明白平等的重要。為了保證自己將來能“以樹的形象”跟她“站在一起”，我跟我父母削尖腦袋，想盡辦法，高考前半年，我父親拿了兩千塊錢——我家十多年的積蓄，給一個走鄉串戶的篾匠，這篾匠把我的戶口落到他那位于西部某省某市的家鄉，這樣一來，我就做了高考移民，最終考取了南京某大學新聞系。事后我非?；炭?，篾匠卻告訴我，他舅子是那個市有頭有臉的人。畢業后，定向分配，我回到了當年參加高考的地方。

我曾訪遍昔日的老師和同學，打聽金芳的下落，得知她當年考上北京大學，畢業后留在了北京。于是，我利用在北京的一切關系，甚至利用到北京開會的機會找尋她。結果音訊全無，一點線索都沒有，不知不覺竟把自己給折騰到三十五歲。為使父母不至于對我這延續香火的獨苗太失望，我終于找了對象。我女人不清楚，我之所以決定跟她在一起，是因為她從外貌到習慣都有金芳的影子。多年來，我對老婆特別好，我總覺得我這是在對金芳好，甚至跟她做規定動作的時候，我都常在心底喊著金芳的名字。

畢竟我是記者出身，現在雖然做到報業集團總編了，還跟小記者似地單刀直入。我說：“這么多年了，你咋像蒸發了一樣？”

她電話那頭說：“我知道你找過我，我這不又現身了么？”

她對我這地方了如指掌，說打算利用短期休假過來看看瓜山日出，嘗嘗花腳蘑菇?？慈粘瞿睦锊荒芸?？她離泰山的距離，開車只需加兩次油就到了。到我這里吃山珍，尤其是花腳蘑菇，倒是個不壞的主意。花腳蘑菇跟河豚魚有的一拼，味道極鮮極美，但是有毒，燒得不好可能會送人命。

我想要是換了我，知道了她的聯系方式，會不會像她這樣大膽、近乎瘋狂地跑過去跟她見面？

其實，我也正想放松放松。我這業務總編，雖然上面有行政總編，但他基本是名譽上的，實權在我手里。我把主要精力放在頭版上，碰上重大宣傳，我得親自出馬，往往要忙到深夜。這些日子，我和我的團隊正在搞一個拆遷方面的宣傳策劃，天天見報，大談特談征地補償費如何合理，群眾如何擁護，開發前景如何美妙，開發項目如何深得民心，領導的決策何等英明……我們以一種巧妙的方式，既讓有關方面滿意又讓受眾接受，實現新聞的“影響和勸服”的社會功能。我堅信我的從業導師、美國傳播學者拉斯韋爾說的話，他說：宣傳就是以操縱表達來影響人們行動的技巧。

可我女人卻對我不屑一顧。她是個畫家。在她的眼里，不管采用多少想象的創作手法、固定下多少飛逝的靈感，最終都要落腳到真實：真實的線條，真實的形體，真實的色彩，真實的意境。她擠兌我說，她所看到和聽到的情況，有相當部分跟我們的報道有出入，甚至大相徑庭。她每每在我為那些“策劃”和“方案”洋洋得意的時候，兜頭潑我一瓢冷水。

你說我容易嗎？要知道這是一份發行量高達16萬的報紙，平均10個市民就擁有一份?！笆紫龋业脤Φ闷鹞疫@崗位，這有領導的信任、組織的安排；其次，你懂什么叫宣傳嗎？宣傳就是要把我們的某種觀點和思想傾向，通過我們手里媒體傳遞給公眾……”

“還‘首先’‘其次’呢，”她說，“我當是領導在做報告呢！不要把自己拔得那么高。要不是靠攤派，誰訂你們的報紙，腦子有毛病??？我們這樣的小老百姓，打開手機或者電腦，海量信息都看不過來，還在乎你們這份破報紙？”

她就這德性，夾槍帶棒，搞得人火冒三丈。

人家說隔壁的教授不算教授，那我這同一張床上的總編就更不算總編了。換了別人對我這么說話，我一定會大發雷霆，可我從來都對她發不起火來。是不是因為她長得跟金芳相像？是不是因為感情淡漠，連吵架的激情也沒有了？我不敢肯定。反正從結婚到現在，這么多年，我們沒有大吵大鬧過。

有時我會隱隱不安，再這樣下去，我倆遲早要成陌路人。

在這個節骨眼上，金芳居然主動跟我聯系上了，誰說這不是天賜的良機??？我需要傾訴，我需要釋放，太需要了！

三天——在等待她到來的三天里，我無數次在腦海中描繪我們見面的情景：握手、擁抱、傾訴衷腸、回憶那段同窗歲月……甚至趕一回時髦，共同擁有一個特殊的夜晚。

當然分別已久，我們的感情表達可能會出現些問題，多半不會這樣激越，況且都是“奔五”的人了。我們應該像真正的老朋友一樣，說說各自二十五年來的生活經歷，聊聊家庭、孩子，發發感慨或者牢騷，然后相互引為知己，各自過好下半生。

第三天，傍晚六點，我和金芳相會于巴黎之夢咖啡總匯。

我是掐著時間去的，右手還沒從包間的門環上放下來，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歡呼著撲到我懷里，用又糯又軟的聲音說：“親愛的，你終于來了！”

她這架勢把我嚇出一身冷汗，幸好沒有人看到。我把她放到沙發上，并沒有按她的旨意坐到她身邊，而是轉到沙發另一面，我們面對面坐下來。她依然是那樣美麗，體型上基本沒有變化，剛才跳到我懷里的時候，我感到她腰肢的柔軟，手感好得很，我猜她在練瑜珈，40多歲的人了，看上去像不到30歲，又明顯比30歲的女人多了幾成誘人的成熟和性感。

金芳說：“你已不是原來的模樣了?！?/p>

“讓你失望了?！?/p>

“不，更有魅力。你不知道，我‘百度’了你的名字，哇靠，九千多條，你成績不小啊，連年搞掂新聞先進、標兵總編，獎金沒少拿吧！”

這是個一切都可以“百度”的時代，但凡一個稍微弄出點響動的人，都能在上面搜索得到。甚至還有專門的“人肉搜索”軟件，能比較精確地找到被搜索對象的照片、聯系方式、家庭住址，等等。

她這話讓我非常舒服，非常受用，我感覺后腦勺上長出了個太陽形狀的圈圈。

同時我也感到不安：我怎就沒有想到事先“搜”她一下呢？弄得人家現在掌握了話語的主動權。

金芳說：“可是你一定活得很累?！?/p>

金芳畢竟是金芳，她最懂我。我現在太需要別人懂了。豈止身體勞累，更重要的是心累。報業集團改企后，我感覺肩上的擔子加重了許多。一方面我們得照常發揮宣傳作用；另一方面因沒了財政撥款，還得依靠有關方面的文件保證發行量，說俗點就是攤派，報社上下那么多人的工資福利都指望這個。金芳這話，讓我眼角一熱，可我嘴上卻說：“累是累點，我樂在其中。”

我對這樣的開場白非常滿意，對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什么，表現得急不可耐，想入非非。我真心希望接下來順理成章，進入我三天來無數次設想過的情節。

我說：“謝謝你理解?！蔽掖蜷_情感的閘門，“其實……其實我之所以這樣努力，就是想有一天咱們見面的時候，我的形象稍微光彩點兒，有跟你平等對話的資格。你是那樣優秀，做學生的時候就不說了，進入社會也一定錯不了。”

“是么？”金芳顯得很高興，“我也跟你一樣。”

因為對她一點也不了解，只好充分發揮本行巧舌如簧的基本功，采用模棱兩可的進攻性語言。

金芳說：“你說對了，我在NGSK基金公司任職，持有25%股份，去年鋪滿了整個亞洲和北美，目前正進軍歐洲市場。”

25%？照3億元最低注冊資本算，這女人身價打底0.75億。

這意味著什么？一見面就說到錢上面去。我覺得俗，這不是我預想和需要的。但這個話題激起我的新聞敏感神經。何況早幾年我也在玩基金。只可惜，我屬于虔誠的“基民”，不是趾高氣揚的“基主”。“基民”對“基主”充滿好奇，這是正?，F象。

相信很多城市都跟我們這個城市一樣，2007年，曾經一度出現無“基”不言的宏大氣象，見面不談基金股票，跟見面不問好一樣，屬于異類。瘋狂到什么程度？有錢的投入現金，沒錢的抵押房子，連收廢品的，也換一身體面的行頭，整天坐到銀行大廳里，看上下波動的行情線。從2007年下半年開始，整個行情崩潰式地下滑，我投進去那點家當早虧得三文不值二文。在殘酷的市場面前，它才不管你是不是總編呢，該怎么縮水就怎么縮水，一點情面都不講。

我不想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尷尬，我只想從她這“基主”那里多少獲得些內部信息或者說操作技巧，使我對我那點家當保留一點盼頭，于是，我做出非常樂意接受教育的樣子。

可說實在話，我希望她很快完成從基金股票到我們這么多年相思而不及的過度。鈔票的事情，有賺有虧，有來有去，什么時候談都不會是過去式；而男人和女人則不一樣，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

當然我也在責問：我是不是想得過了、太急切了。再一想，也不覺得過，也不覺得急切，畢竟那么多年我們才擁有這么一段短暫的時光，此一別不知何時再見。我希望她能很快轉到大家都感興趣的話題。我們有很多話題可談。這樣的交談，不僅可以把斷裂的歷史連接起來，加深印象，增進了解，成為彼此關注的重要方式，說不定還能開創一片友情的芳草地，給彼此的生活投下一抹溫情的陽光。

“你懂基金嗎？”

“懂一點，不是很懂?！?/p>

“那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是報業集團總編，手頭有日報、晚報、周末報，（我插嘴說還有手機報。）對啦，還有手機報，這些都是喉舌。你不懂基金怎么行？怎么搞好宣傳？你應該是內行才對呢?！?/p>

“是的是的，可惜一直沒人教我。”

“看來我這次是來對了的?！?/p>

“是是?！蔽腋艺f來得不對嗎？即使是面對非常非常一般的朋友。

她見我一副虔誠而洗耳恭聽的模樣，說話的興趣陡增幾分。她不無得意地說：“我現在的身價不是靠清華大學碩士研究生文憑撐起來的，更不是靠曾經做過一個不咸不淡的處長，我靠的是鈔票。鈔票哪里來？當然不是搶銀行。不過，當年基金剛剛在我們這塊版圖上問世，別人都還在觀望的時候，我一出手就拿出全部家當。哇靠（我對她這嘆詞感到不適應，這是非常下流的粗話。換一個語境，相當于被女人強奸了一遍——哦，不對，這是第二遍——可人家喜歡，我有什么辦法），跟搶銀行差不多，每天的進賬……你當年沒搞，想必當年，基金的春風也吹不到你們這樣的小城市，要不然，保準你家里發得擺七八個保險柜，每個保險柜都塞滿存折?！?/p>

“真有那么多錢，我就到西部弄塊地皮，搞個莊園，做個莊主，每天除了看書喝茶，就是吃飯睡覺！”這是實話，我的博客就叫“楊青春的莊園”。

金芳被我逗笑了：“真有了錢，你才不會那樣呢。比如我，剛剛有點錢的時候，我跟你的想法一樣，真正有了錢，你就知道，不當老板，簡直上對不起天地，下對不起祖宗。”

從政以來，我知道什么可說，什么不可說。比如說鈔票和債券，變態才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但是，絕不能與人輕易交談，否則人家會說你愛財，說你愛財就等于說你比較貪婪，說你比較貪婪，就意味著不能讓你擔任要職，否則，一旦手握重權，哼哼哼！

可我是新聞從業人員，我有責任懂經濟，更有義務懂怎樣賺錢，尤其是在跟一個“經濟專家”面對面的時候。何況，我還有好幾十萬塊錢套牢在那里呢。為了我三天來美妙的設想和剛才讓人如沐春風的開場白。我把謙裝得更虛，把好提高得更奇，我說：“敬請賜教，在下洗耳恭聽?！?/p>

“所謂基金，就是一種投資工具。拿我的公司來說吧，我們的公司主要從事證券投資基金，具體來說，就是把眾多投資人的資金匯集起來，由我們公司的基金托管人托管，統一管理和運用，通過我們的科學統籌和科學運作，比如購買股票，購買債券，產生盈利，公司受益，向我們公司交納基金的投資人同樣受益。”

憑直覺我知道，她跟我講的是基金的定義，相當于背書。盡管我對“把眾多投資人的資金匯集起來”和“基金托管人”等非常陌生，我還是非常愿意在她面前賣弄一下新聞工作者“好問”的特點，我說：“能否舉個例子？”

金芳見我如此好學，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她說：“好的，假如你是個投資者（我心想我當然是投資者，但在面上我從來不會承認我是基金投資者。那是因為，像我這樣級別的干部，對外公布的年收入一般在八萬元左右，對外公布的存款打死也超不過四萬元的。公然宣稱有幾十萬的投資，那就等于主動向紀檢監察部門遞交了“雙規”申請?。?，倘若你準備拿1萬元出來投資，可你這點錢，數額不足以買入一系列不同類型的股票和債券，或者你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挑選股票和債券，你就可以選擇購買基金。假如你申請購買我公司的開放式基金，你就成為我公司基金的持有人，你的 1萬元扣除申購費后折算成一定份額的基金單位，你跟其他持有人的投資一起，構成我公司基金的資產，我公司有專業團隊運用基金資產購買股票和債券，從而形成基金的投資組合。你只賺不賠。呵呵，就這么簡單?！?/p>

金芳見我不斷點頭，以為我全聽進去了。其實，誰知道我聽進多少呢？因為我壓根就沒興趣聽她說這些。我的興趣在別處。我開始懷疑她此行的目的，她真的想來見我嗎？如果真的想來見我，干嗎見面就咬著基金不松口呢？我已經不再有“一夜情”之類的幻想，我現在只想她能早點結束這個話題。我心里祈禱：我的神啊，能不能說一點讓我更感興趣的話題？我本來想把她引到另一個話題上去，可是，怕別人說我沒修養，說我急功近利，何況她談興正濃，就把準備拋出的話題，重新吞回肚子里去。

金芳接著說：“基金有幾種類型，按照組織形式，有公司型基金和契約型基金兩類，按照基金規模是否固定，可分為封閉式基金和開放式基金……”

我開始感到疲勞了，捂起嘴巴來打了個哈欠。這并沒有影響她的談興，她說：“基金不等于股票，這是因為，一方面，你要是購買我公司的基金……另一方面，我們把基金以公司的名義投資于眾多股票，能有效分散風險，公司的收益比較穩定……看看，你該曉得基金的好了吧？一句話，誰都可以放心地向基金公司投資?！?/p>

我以為她的話就此結束，打起精神來，叫服務生把喝淡的茶水換掉，替她又要了一壺西湖龍井。這茶我是不大喜歡的，我喜歡普洱茶，茶湯濃，勁道足，可她卻對西湖龍井情有獨鐘。

我沒有想到，換了一壺茶，她話題依然不改：“基金比債券還好……企業債利息雖然較高，但要交納20%的利息稅，且存在一定的信用風險。相比之下，投資于債券的債券基金可以借助組合投資，提高收益的穩定性，并分散風險……”

她的嘴巴依然不知疲倦地翕張著，勻速地保持著“飛流直下”的工作狀態和摧枯拉朽的氣勢。我感到無比疲倦和厭倦，很想快一些結束這無聊的話題?？伤静唤o我插話的機會。

我突然想起我的工作：報紙，總編，策劃，影響，受眾，勸服，策略……會不會也像眼前這情景，你說的是一套，人家想的是一套？會不會我在這里認為我們的策劃多么到位，我們的宣傳多么藝術，多么技巧，人家壓根就不看，不關心，不相信？會不會我正得意于天才的構想的時候，人家在背后悄悄壞笑：“傻逼，你當老子跟你一樣喜歡跟豬親嘴啊？”

如果真是這樣，我比她滔滔不絕的機會更多，時間更長，我是不是比她更令人討厭？

我開始懷疑我一直以來深信不疑的“影響和勸服”的高妙策略，懷疑拉斯韋爾的偉大理論。

抬頭看看墻上的時鐘，時針已經越過了12點，我終于忍無可忍可又不得不假裝恭維地說：“你一定是成功的管理者?！?/p>

金芳喜形于色地說：“你怎么知道？”

我奉承說：“憑你剛才的口才，憑你理性的分析?！?/p>

金芳感動了，她說：“哇靠，你真是我的知音??！可惜，這么些年，我老公，應該說是我前老公……他從來沒有完整地聽過我談論這話題，加上其他亂七八糟的因素，三年前我們分手了。他永遠只配做大學教授。現在，我決定重新尋覓我的另一半。”

說著，她深深地、溫柔地撞了我一眼。要是在五個小時以前，我也許會油腔滑調地說：“聽憑你召喚！”可現在，我已經失去說這句話的激情，哪怕就做做樣子，說出來哄她高興。我覺得要是我那樣說，剛才是被強奸，現在就等于自己主動爭取被強奸。我說：“目前一個人，也許是你的最佳狀態?！?/p>

金芳說：“怎么講？”

我說：“有利于事業發展！”

我說得很懶散，卻點到了要害。我把她伸過來的橄欖枝，巧妙而不失涵養地擋到一邊去了。

我們又說了一陣兒。說了些什么已經沒有必要盡述。凌晨兩點，咖啡總匯打烊了，金芳意猶未盡。出門打車，送她回賓館。到了賓館樓下，她溫柔地說：“不到我房間去坐坐？”

她的眼光今晚第N次多情而溫柔地撞到我身上?？晌疫@時候特別想回家。

我說：“要是重新回到高中時代，那該多好?！?/p>

金芳沒有聽懂我的意思，她說：“那有什么好，大家都沒錢，一天到晚光曉得讀書?！?/p>

我沒理她的茬，我說：“可惜，回不去了?！?/p>

我的聲音像悶熱的夏天掠過香樟樹的一股涼風，讓我感到一陣舒服，解脫后的舒服。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在腦子里把妻子和金芳的位置徹底互換了過來。妻子的形象越來越堅定清晰，金芳的形象越來越抽象模糊。

走到半路上，我在人行道邊的一張休閑條凳上坐下來，我有抱頭痛哭一場的沖動，為他媽的策劃、官位、影響、受眾以及他媽的基金、股票、初戀情人……最終我沒有哭出來，只是流淚，為身后曾經多么美好的25年的思念，為永遠回不去的日子。

“每一刻都是最后?。　蔽蚁駛€哲學家，說出這句話。又過了一陣，收住淚水，我站起來，兩手反卷過去拍屁股上的灰，反復拍了幾下，感覺干凈了，才往家里走去。剛才金芳說，她明天一早要離開。你離開就離開吧，我已經拿定主意，“輕輕的你走了，正如你輕輕地來；老夫輕輕地拍拍屁股，不帶走灰塵半點！”

回到家，我女人已經熟睡了，我悄悄鉆進被窩。妻子輕細的鼾聲讓我感到陌生而又熟悉。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在意她的鼾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