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見,有時交臂失之,地域、景觀也是一樣。蘇州的古鎮震澤,我曾幾次從她身邊擦肩而過,但都錯失了會面機會。一九八四年,我在東北某一城市工作,曾到蘇錫常一帶學習改革開放、經濟發展的經驗,到過震澤所在的吳江;后來,兩次去周莊、同里,還到過和震澤緊相毗鄰的南潯,卻偏偏錯過了這一古鎮。也許人生真的存在緣分,這次機緣到了,參加作家采風團,出了浦東機場,乘車直奔震澤。相逢一笑,契闊平生,深抱相見恨晚之憾。
一踏上這片土地,腦際便跳出來兩句古詩:“輸他震澤名偏古,禹跡猶傳底定橋”。此間地處吳頭越尾,唐開埠,宋設鎮,清置縣,確是有足夠的資格,擔得起‘古鎮’這個稱號。至于同周邊一些地方較量水鄉風光、自然景色,總是各有所長,難為軒輊。我想著重從歷史積淀、人文景觀角度,談談她的特色,說說我的觀感。
采風中,我反復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現代著名詩人柳亞子先生,足跡遍神州,一向“眼空四海”,從不肯輕易以清譽許人;而他又是吳江的鄉黨,就是說,對于此地是深知深解的。那么,他何所據而稱震澤為“靈區”呢?
“靈”,關乎精神世界。心靈,性靈,靈氣,靈光,都屬于深層蘊涵,觸及現象背后的本質。為此,作為采風者。我理應透過波光塔影、旖旎風光,透過市井繁華、紛繁萬象,探索出、發掘出她據以發展、當作底氣、奉為支柱的精神蘊涵。
全鎮景觀中最具代表性的當是師儉堂。這次采風,東道主又恰恰把它安排為第一站。在我心目中,其所以拔得頭籌,不僅僅因為它樓閣重重,庭院深深,備極恢弘壯麗,屬于“國寶”級重點文物單位,更主要的還在于它的特殊的象征意義。作為杭嘉湖平原上的一顆璀璨明珠,震澤一向以工商重鎮馳名海內。因此,剖析震澤,自應從亦官亦商這道特殊的風景線人手。清同治年間,禮部郎中徐寅階所建的師儉堂,正是官商一體的產物。面闊五楹,六埭進深,集河埠、行棧、店鋪、街道、廳堂、內宅、花園于一體,堪稱“美哉輪焉,美哉奐焉”;但究其亮點,乃在于“師儉”二字。
關于宅主當日以此二字命名的初衷,可從淺深兩個層次加以解讀。“儉以養德”,“與其奢也寧儉”。節儉,代表了儒家的傳統美德和修身齊家的行為規范。從字義上看,“師儉”可以理解為崇尚儉德。這完全切合大戶人家,特別是實業經營者的宗旨。不過,深入一步考究,就會發現意義并不止此,“師儉”還有更深的蘊涵。《史記》中記載,蕭何“置田宅必居窮處(選擇偏遠僻靜的地方),為家不治垣屋(不建高大的圍墻)”。他說:“后世賢,師吾儉;不賢,毋為勢家所奪。”“儉”的古義是,行為約束而有節制。《說文》:“儉,約也。”“師吾儉”,也就是效法我的儉約,學會韜晦、低調。聯系到蕭何一生公忠報國卻屢遭高祖疑忌,就很容易理解:他以儉約相囑,預先為子孫留下地步的深心,凸現出他深刻的人生智慧。
另外還有一層,震澤離周莊很近,徐氏不會不記取那里的富商沈萬三由于鋪張揚厲而致蹈覆轍的教訓。明初,沈萬三資財巨萬,田產遍于四方,富可敵國。但他不知收斂,同所有的暴發戶一樣,一味四出招搖,不肯安分守常。為了拍皇上的馬屁,先是承建部分南京城墻,爾后還要去犒賞三軍。結果,觸怒了朱元璋,說他“匹夫犒天子之軍,亂民也。宜誅之”。經過馬皇后說情,念他畢竟為皇家出過財力,才免遭刑戮,發配到云南充軍,最后客死他鄉。徐家當日以“師儉”二字為堂名,足見其目光深遠,慮久謀深!至于講解員所說的“師法漢代的張儉”,就有些牽強附會了。誠然。在“黨錮之禍”中,張儉曾以高風亮節著稱于世,確有堪資師法之處:但在這里,我們要追問一句:這和一個富商,有什么直接干系?
附近還有另一戶徐家富商的致德堂,同樣為六進豪宅,與師儉堂一衣帶水,隔河相望。一儉、一德,既是商家成功的路徑,更是他們經營、發展的理念。把這些看作市井繁華后面的“靈光”,不為過也。
接下來,采風團一行參觀了明清之際著名天文學家王錫闡的故居與墓園,以及它們所在的江蘇名校震澤中學,領略了古鎮的另一束帶有根性的“靈光”——重科教、尚文化。
早在宋代,此間即振興儒學,立明教堂,建震澤書屋,祠奉三位名賢,一時學風蔚然。明清兩代。尚文重教之風尤為鼎盛,書院、義塾、私塾,遍布全鎮。清人徐丙華的詩句:“書樓遙望遍桑麻,比戶相連耕讀家”,正是當時的真實寫照。因此,歷代人文薈萃。才俊輩出。區區一鎮,出過十五名進士、二十二名舉人、三十八名貢生。迨至清末民初,這里又首開創辦新式教育之先河。光緒年間,即有女校出現;上世紀二十年代,鎮里就辦起了中學,獨占全縣鰲頭。
此間奇才俊杰,當以天文學家王錫闡為巨擘。王錫闡字寅旭,號曉庵,素以治學嚴謹、觀測勤勉著稱。不僅博覽群書,潛心鉆研天文歷法,而且,“每屆晴夜,必仰臥屋頂,通宵觀測星象,寒暑不輟”。其科學成就,與清代著名天文學家梅文鼎齊名。清初著名學者顧炎武,在《廣師篇》中列出十位自嘆不如的當世師表,王錫闡列在首位。他說:“學究天人,確乎不拔,吾不如王寅旭。”王氏所著《曉庵新法》收入《四庫全書》;英人李約瑟贊之以“熔中西學說于一爐”。
采風的最后一站,是始建于元代的荻塘河上的思范橋。“范”即春秋時識機在先、功成身退的范蠡。鎮上關于范蠡的遺跡,還有蠡澤湖、范蠡祠和范蠡故居、范蠡釣臺遺址。這里,詠贊他的詩甚多,清人程禮有句云:“會稽霸業十年成,鳥盡弓藏意獨行。”這使人聯想到震澤在人文方面的另一個特征——盛產逸民、隱士。在清人輯集的“震澤八景”中,除了“范蠡釣臺”,還有隱居江湖、自號“煙波釣徒”的唐人張志和的“張墩懷古”;宋代震澤三賢的“復古桃源”;明代不合于時、解組歸田的吳秀的“康莊別墅”,整整占去了一半。王錫闡本身就是一位明末遺民。他穿古裝衣服,寫時人不易辨識的篆字,生活中不使用清朝錢幣,著作中不標識大清年號。故國之思、亡國之痛,伴隨著他的整個一生。從其晚年所賦《絕糧詩》中:“盡道寒灰不復燃。閉關豈復望人憐!平時空慕榮公樂,此后方知漂母賢。何必殘形仍茍活,但傷絕學已無傳。存亡不用占天意,矢志安貧久更堅。”可以看出他的氣節和抱負。
隱逸之風,在當地士人中表現為,一是看重名節,義有所不為,于進退去取不茍且行事;二是淡化官本位,熱心實業。而它之所以在震澤盛行,不外乎三種因素:自古以來。此地即安定、富庶,而且風光秀美,民風敦厚,文化底蘊豐富,又兼自古即有范蠡歸隱的佳話流傳。遂使后世遁跡江湖、疏離政治者擇為首選;清初著名文字獄“莊氏史案”發生于近在咫尺的南潯,本鎮也有幾位名士身被其禍,其腥風血雨猶彰彰在人耳目,遂使大批士子絕意功名仕進,紛紛遁人民間,或隱居不仕,或投入陶朱事業,走當年范蠡的路子;此地盛產蠶桑,商業經濟發達,官本位觀念相對薄弱,熱心實業以及文教、科技者甚多,這更是觀念更新、社會進步的實際體現。
師儉、重德,顯現出一種人生智慧與文明根性;尚文重教、熱心實業而淡化官本位,代表一種道路抉擇;而看重名節,不輕忽于去取出處,則體現一種生命價值。這些都屬于精神蘊涵,深層次的理念,都是紛紜萬象后面的本質呈現;特別是在重實用輕理想、重金錢輕道德的消費時代,更有其針對性很強的現實意義。譽之為“古鎮靈光”,不亦宜乎?
(選自2011年第9期《海燕》)
原刊責編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