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香嘹亮
可能,只有在新疆,才會看到這樣置放薰衣草的方式。
早知道伊犁盛產(chǎn)薰衣草,但這次去不了了。不到新疆不知道地大,大到讓時間無奈。只有留個念想給下次。
好在物流順暢,朋友說,處處可買薰衣草。
“喏,我敢確定,那里面就有。”朋友指著路邊的一溜兒標著“特產(chǎn)”字樣的小店。此時。我和她正坐在布爾津的夜市上吃烤魚。夜宴完畢,我們便進了一家小店。一進屋——不,還沒進屋,我就被一股香氣擊倒了——是的,不是鉤住,是擊倒。我知道很多人都喜歡形容香氣是帶鉤子的,把人的心鉤了過來,但這里的香氣確實是兇猛的,是有重量的,因此,只能是擊倒。
我有些昏昏然地進了這家小店。
“有蘸衣草嗎?”
“喏——”一個漂亮的維族姑娘朝墻角處一指。
“哪里?”我沒看到。
朋友徑直走了過去,用手扒拉起了墻角的麻袋堆。我正納悶她怎么那么粗魯,她卻將一個麻袋口子拉扯開來。對著我道:“這不是?!”
我訝異著走過去看,呵,果然是。麻袋里,一粒粒小小的花朵,藍得發(fā)紫,或者說紫得發(fā)藍,玲玲瓏瓏,嬌嬌媚媚,既似含苞未放的骨朵兒,又似盛放后結(jié)結(jié)實實地裹了籽兒般地聚攏著所有的唇瓣。又或者,像是落魄到塵世的乖巧的星星。
我學(xué)著朋友的樣子,慢慢地把手插進麻袋深處,微微簌簌的響聲是那么利落,仿佛米的質(zhì)地。我彎腰慢慢探向麻袋——
那如酒的香氣啊。
一路逛來,每個店里都有薰衣草,每個店里的薰衣草都是如此置放。以至于到后來一看到那粗糙的麻袋,我的腦子里都會反射出三個字:薰衣草。當然這種麻袋只是薰衣草的小倉庫,每個店里都預(yù)備有很多種精美的薰衣草小袋,便宜的兩三塊錢,是透明鏤花的紗袋,貴一點兒的十來塊錢,是各色的綢緞袋——這價錢里已經(jīng)包含著薰衣草了。我挑了一些綢緞袋,讓朋友幫我撐著,往里面裝薰衣草。朋友岔開雙手,大把大把地把薰衣草往袋子里摁,摁得我心驚肉跳。
“你小心點兒。”我說。
“怕?lián)螇拇?”朋友說著放柔了動作。我卻忍不住笑起來。她見慣了薰衣草,以為我在心疼袋子。卻不知道這袋子對我來說真是無所謂,我心疼的只是薰衣草。忍不住隱隱地替薰衣草抱屈:這可是薰衣草啊。在內(nèi)地,我用十幾塊幾十塊才可以買上一小撮。珍重地放在枕邊或者是衣柜里。但是,在新疆這種地方,薰衣草怎么就被看得這么隨意?怎么就被對待得這么家常?
不過,再一想,也對。旅行的意義恐怕也在于此吧。“離開自己待膩了的地方,去看別人待膩了的地方。”就是這樣。此地的家常在異鄉(xiāng)人眼里就是新鮮。就是珍貴。正如一個貴州的朋友到河南之后,盯著我們闊大的麥田目不轉(zhuǎn)睛。說從沒有看到過如此平整的田野。而在這種處處皆有卻不自知的家常隨意里,其實也有著某種驕傲:“這種東西,我們有的是!”
將薰衣草放進包里。我背了一路,回到河南,下了飛機,在等行李的時候,一個女孩子忽然在我的身邊停下,指著我的包,喜悅地說:“里面有薰衣草!”
我點頭,忍不住笑了。這來自新疆的薰衣草啊,它的香氣是那么嘹亮,簡直是會唱歌呢。
親愛的雪山
從喀什回烏魯木齊的路上,我看見了雪山。
以前也見過雪山,在四川,在青海,都見過,但都是在平地上見。平地上仰望著雪山,覺得就是一幅風(fēng)景畫,美,干凈,然而不過也就是如此了。
但是,這次,不一樣了。
從喀什起飛,天氣真是好,能見度高,比來時要好得多,從烏魯木齊來的時候,只看見飛機下面是密不透隙的厚絨絨的一層白棉花——天上的云鋪成這樣,地上的天氣肯定是陰的。而現(xiàn)在,近處白云朵朵,遠處朵朵白云。在白云與白云的疏朗空隙間,大地上的景物歷歷在目:機場附近是寸草不生的土山,黃澄澄的,波浪起伏——不,是土浪起伏,如一雙無名大手捏塑而成。又如黃土起浪的瞬間被神力凝固,就留下了這么生動的影像。然后。飛機漸行漸遠,漸行漸高。就看見了土山之外大塊大塊的綠色平原,再然后,是赤橙黃綠青藍紫的七彩大地——沒有哪個地方能比得上新疆大地的絢麗色彩了。
地上看累了。就看天上。其實也就是平視窗外。此時,我正在天上呢。忽然覺得前方的白云有些異樣起來:好像自得不那么亮,有些陰,有些沉。而且,還不飄,不移,不動,很篤定,很密實。心里詫異起來,便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一線白云,近了,近了,又近了,我終于看清楚了:在青黑色的山體之上,由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大地鋪墊著,一層層的,忽然就有了一條整整齊齊的雪線。
不是白云,而是雪山。
此時的心還是平靜的,雪山么,又不是第一次見。但是,再看下去,我的心跳就加快起來:這雪山,不是一座,而是一排。不。不是一排,而是一群。不,也不是一群,而是一群接一群!近景,中景,遠景,都是雪山!
此時再去看大地,才更清晰了雪山的高,才更清晰了這一個階梯一個階梯鋪墊到雪山的高是怎樣一種奇跡:大地上繁衍生息,炊煙四起。人煙之外,有廣漠的田野或者荒原。然后,是緩緩上升的坡,逐漸站立起來的山,再然后,一層層,山越來越深高起來,才有了雪山:低雪山,微高雪山,中高雪山,高雪山……
這時方才知道:雪山多么不容易。在這人間,能始終有那么一片潔白。有多么不容易。
無比敬畏,無比臣服。
突然想落淚。
忍不住想笑自己矯情。但是,也知道這不是矯情。沒有一個熟人,這矯情給誰看呢?
那么,為什么想要落淚呢?
因為,仿佛看見了神。
那么冰清玉潔,那么凜然不可侵犯,那么雄壯。又那么穩(wěn)健。仿佛是神在俯瞰茫茫大地,蕓蕓眾生:你們這些愚鈍者,貪婪者,卑微者,自大者,到底以為自己是什么?
飛機在雪山之上,我卻知道:自己是那么渺小。因這高,很快就將降落。是輕浮的高,短暫的高。
我忽然覺得:冥冥之中,上帝之所以讓人類開啟了制造飛機的智慧,他真正的用意,也許只是為了讓我們稍微領(lǐng)略、知曉和體悟一下神的角度,讓我們知道:神就是這樣的。
神就是這樣的啊。
雪山一路。一路雪山。我的眼睛始終盯著這些雪山。我知道這是一種奢侈。——是何等的奢侈啊。
驀然間。在雪山的懷抱里,我忽然看見了許多小湖,一汪一汪的小湖鑲嵌在雪山之中,如一塊塊翡翠——不,還是用新疆的和田碧玉來形容它更貼切些。這一塊塊純凈的碧玉就那么澄澈地仰視著天空,如同天使的眼睛。
我的眼淚終于落下。
親愛的雪山啊。驕傲的,安靜的,純美的雪山啊,請原諒我所有的黑暗、丑陋和污濁,請原諒我一切的不好和不妥,請原諒我。我向往如你一樣驕傲的安靜的純美的人生,但是,一時間,我還做不到。或許,我一輩子都做不到,但是,我知道你在這里。我知道。你,在人間,始終都在。我知道。你離我不遠,我知道。我會一直一直靠近你,我知道。
額爾齊斯河邊的石頭
新疆。新疆。在新疆的日子,我經(jīng)常會神經(jīng)質(zhì)地念叨著這兩個字。新疆,真是一個好名字啊,尤其是那個疆字——只有新疆,才能擔(dān)得起這個字。這個遼闊的,蒼勁的字。
沒錯,這個字,必須得用遼闊和蒼勁來衡量。遼闊的地方不少,比如內(nèi)蒙古,但草原的柔美也只有用“原”這個字才最恰當。而只有在新疆,才是遼闊和蒼勁兼容的。那是一種堅硬的,有力度的遼闊。無論是戈壁灘還是沙漠,無論是山川還是河流。
額爾齊斯河也是這樣。
在北疆的行程中,額爾齊斯河的波浪始終都陪伴著我們:在去喀納斯的路上,在去禾木的路上,在去布爾津的路上……那時。在支流的局限下。這些波浪不得不暫時從屬于布爾津河,后來一到北屯,這些波浪便擁有了享用終身的名字:額爾齊斯河。
那天下午,吃過飯后,我們來到了額爾齊斯河邊。
首先看到的是那些大樹。它們都已經(jīng)死了,但仍然保持著它們的雄渾和粗壯。據(jù)說是因為額爾齊斯河的水量減少之后,它們?nèi)绷怂豢仕赖摹6~爾齊斯河之所謂水量減少,是因為分流的緣故。這不僅讓等待河水滋潤的其他地方深受困擾,也讓額爾齊斯河本身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
這些死去的樹,就是改變的結(jié)果。
這樣的樹,還能用來做什么呢?除了成為標本。我走上前,輕輕地撫摸著它們,這些大樹。忽然想起一個不恰當?shù)谋扔鳎核鼈兒芟衲承┎缓蠒r宜的天才。誕生下來卻百無一用,就是為了最后遺憾地死去。
河水少了,河岸的石頭就多了。在北疆的每個小城,都可以看到“戈壁玉”或者“彩玉”的門店,據(jù)說賣的都是戈壁灘和河邊的石頭。
“撿玉吧!”朋友說。
于是,我們便在額爾齊斯河河邊分散開來,撿玉。河岸很寬。——額爾齊斯河這樣的河,河岸肯定是很寬的。比河還要寬。我們幾個分散開來的身影,遠遠地看去,很快就顯得微如草芥了。——不,不對,是微如石頭。
石頭真多。我蹲下來,去撿。一個,一個,又一個。石頭們被河水沖刷了那么多年,都很光潤。大的大,小的小,黑色,鐵銹紅色,土黃色,更多的是一種青灰色。像浩浩蕩蕩的額爾齊斯河河水。
我撿一個。丟一個。再撿一個,再丟一個。好不容易挑了一塊滿意的,看到了更滿意的,就把手中的放棄了。我看同行的人,似乎也都是這樣。我們都默不作聲地撿著,撿著,只要聽到某人驚呼。就知道他有了“艷遇”——遇到了自己喜歡的玉。
這么撿下去。也是能讓人上癮的。撿啊,撿啊,都知道該走了,明明也有人一遍遍地說道:“走吧,該走了。”但聲音過后。大家還是會默默地撿下去,再撿下去。撿著,撿著,我的心越來越靜。我問自己:你能撿多少呢?撿回去又能怎么樣呢?放在你的案頭又有什么意義呢?我看著滿眼的額爾齊斯河石頭,忽然覺得:對于撿它們的我們來說,這些與其說是石頭,不如說是一種充滿誘惑的嘲笑。
最后,我放下所有的石頭,停了下來。這時的我,已經(jīng)離河水很近了。被分流的額爾齊斯河依然有著讓人敬畏的氣勢——可想而知它以前更勝的風(fēng)采。這樣有力的河流注定是不會太清澈的。它帶著特有的厚重和渾濁向前默默地流著,流著,流著,驗證著孔老師的那句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忽然想起一個小說的名字:《額爾齊斯河波浪》。那個敦厚的作家名叫紅柯,他在小說中這樣形容額爾齊斯河的波浪:“在晚霞燒紅了整個額爾齊斯河兩岸的黃昏時分,額爾齊斯河兩岸的密林全都消失了。天空和大地也消失了,額爾齊斯河無比壯麗地流進太陽的洞里,太陽很快就被灌滿了……那么大一條河都流進去了,太陽的肚子咕嘟嘟響一陣就沒聲音了。”
離開河岸的時候,我兩手空空。
“沒有喜歡的?”朋友納悶。
“都很喜歡。”我說。
“原來是沒法子挑了。”朋友調(diào)侃,“那就隨便撿兩塊吧。”
“不想隨便,干脆不挑。”我隨著他說道。
是的,是都很喜歡。但是,我就是不想把這些石頭撿回去。
“我知道了,你嬌氣,怕沉。”
“聰明。”我笑答。
離開河岸的時候,我又回頭看了一眼那些石頭。就讓這些石頭待在河岸上吧。就讓它們和額爾齊斯河在一起吧。就讓石頭歸于石頭,讓我歸于我吧。
(選自2011年第5期《綠洲》)
原刊責(zé)編 張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