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寫寫當年的梁曉聲,不,確切地說,是大學時代的梁曉聲。這一切都是因了我們的硯席之雅、兄弟之誼、編輯與作者之緣,而非一般交往所說的“舊雨”所能概括得了的。
1974年,我們成了命運厚愛的“幸運兒”,成為那個年代的大學生。同學們從全國各地聚首浦江。我來自莽莽蒼蒼的大婁山,曉聲來自白雪皚皚的北大荒:一北一南。以致后來我在北京曉聲家中見到梁媽媽的時候。曉聲跟老人家介紹說:“這是我大學里最好的同學。”老人家一聽我是貴州人,熱情地說:“好同學真親,是緣分啊!”當時的復旦大學中文系設兩個專業:文學評論專業和文學創作專業。評論專業有七十來人,是一個大班;文學創作專業有十來個人,是一個小班。中文系學生住在四號樓。一些重要的大課兩個專業有時合并在一起上。開學沒幾天,新生之間還沒有完全認識過來,就聽說創作專業的梁曉聲因體檢發現肝臟有點毛病,被隔離在離四號樓很近的學校醫務室小樓的三樓上。當時,我們都為曉聲捏了一把汗。如果真是肝臟有問題,后果是可想而知的,起碼要休學,弄不好還要退回原籍去。
從四號樓到老教學樓去上課,必須要經過學校醫務室,就常常看見曉聲有時等候在三樓屋頂的大陽臺上,問是否有他的信件什么的。設身處地地想想,那個時候,曉聲的思想壓力和精神負擔一定是很重的。我們這些同學也只能通過招招手,向他表示問候,在心里祈愿他安心治療,早日康復。
通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和調養,曉聲終于結束了隔離。大伙兒從心里為他高興。有時在宿舍走廊上見了面,彼此只是微笑著點點頭,有禮貌地擦肩而過,因為畢竟不是在同一個班、同一個學習小組,接觸時間又不長。
創作專業還有一位來自廣西的同學也姓梁,為了不至于混淆,大家自然而然地稱曉聲為“大梁”。其實,“大梁”并非個子大,只是“大梁”要比“小梁”在年齡上大一點而已。
在我的記憶里,和曉聲的接觸是從在學校里再平凡不過的到校圖書館一次次看書相遇開始的。在那個動亂的年代,上海是“四人幫”把持的重鎮,而復旦大學又是“四人幫”控制得最嚴的前沿陣地,到處是白色恐怖。學校里經常運動不斷。中文系上的課幾乎都是樣板戲和“三突出”那一套“革命文藝”理論,一會兒“評法批儒”,一會兒“評《水滸》批宋江”,等等。整個現代文學課程,被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魯迅涵蓋和代表了。魯迅被作為任意拆卸組合的木偶綁上了“四人幫”的戰車,以達到他們控制人的思想、做馴服工具的目的,按照梁曉聲在《從復旦到北影》中的說法:“復旦中文系實應改為復旦中國政治系。”其實,由于對不斷翻新的運動司空見慣,一些外地同學反而對它漠然了,只不過在當時那種白色恐怖下,誰也不去說。在那動亂的年代,學校圖書館的圖書并非全都可以借閱。很多圖書并不對學生開放。借書證也分為兩種:一種是普通的借書證,另一種是黃顏色的內部借書證,中文系每個年級結合“任務”才能分到幾張。曉聲不知從哪里弄到了一張內部借書證。那個年代,懷著各種目的來學校混的學生也不在少數,讀書純屬一種自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梁曉聲幾乎總是吃了早餐,然后多買幾個饅頭,配一點兒咸菜,放進書包。帶到圖書館里,權作為一頓中餐。整天靜靜地待在圖書館的一角,遠離政治的喧囂,研讀著那些在外邊不容易看到的世界文學名著,享受著屬于自己的那份孤獨,近乎貪婪地滿足著自己對知識的渴求。有一次,在從圖書館回宿舍的路上,我倆相伴而行,在閑聊中,他給我講起了在北大荒的生活經歷,那曾經的人、曾經的事。成了他抹不去的記憶,從中我可以感覺到在他身上有很深的黑土地情結,有旺盛的創作欲望。“我看,大梁,你也用不著下生活了,就把你上山下鄉時的生活積累調動起來,好好構思一下。寫幾篇小說。”“我想寫的東西,今天一定是不合時宜的,文學作品要反映老百姓的疾苦,為什么那么多世界名著能夠經久不衰?法國司湯達的《紅與黑》、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此外,福樓拜、梅里美、左拉、莫泊桑、都德、小仲馬,以及羅曼?羅蘭等人,都帶著閃耀著批判現實主義鋒芒的小說涌入文壇。在英國,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艱難時世》、《雙城記》,薩克雷的《名利場》,俄國的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契訶夫等作家的作品。幾乎都是批判現實主義的。而我們現在搞的‘三突出’的那一套,是違反創作規律的,并沒有真實反映社會生活,而是把文學當成了‘工具’……蘇聯作家高爾基說‘文學是入學’,這個觀點不應該受到批判。”那次,我們聊了很久,也沒有理會到時間的流逝。這樣的話題,在“不斷革命”的年代里是非常犯忌的,如有人告密,弄不好被打成“反革命”也未可知。好在是我們兩人的聊天,都做到放言無忌,彼此都很真誠。做到心照不宣,只能用“投緣”二字來解釋了。記得在閑聊中,他還給我談到農場在麥收時人最累,后來使用了“康拜因”,人就沒那么累了。這以前,我還真不知道“康拜因”是什么,他告訴我說,“就是大型聯合收割機”。拂去歲月的氤氳,記憶中,這是我們聊得最快意的一次。
時間來到1976年。
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份,中國人民經歷了情感上的大跌宕,有如乘上了“過山車”。它讓人們大悲過,大喜過。
從社會進步的角度來看,1976年給歷史留下的思考太多太多。
當時,復旦中文系有十來個外國留學生,分別來自英國、加拿大、法國、丹麥、瑞典等國家。應這些外國留學生的要求,系里安排一些同學與留學生同吃同住,表面上是為方便留學生在中國的學習和生活,為他們提供語言環境和了解中國社會的機會。而我們在入住前的培訓中同時還接到口頭“指示”,要監視這些“老外”是否還有其他的“破壞活動”。每兩個中國同學陪一個外國同學吃住在一塊。在四號樓朝南一側開辟了留學生宿舍專區。男生住二樓,女生住三樓。比起一般學生宿舍,留學生宿舍的條件相對好一點兒,為防蚊蟲叮咬,門窗都裝了紗窗,燈光也明亮了許多,冬天還供暖。我陪住的是一個瑞典同學,中文名字叫沈邁克(后來,他曾到瑞典駐北京大使館當三等秘書,曉聲的兒子管他叫“大鼻子叔叔”)。這些外國學生的中文水平都比較好。他們的經濟條件也很優越,使用的都是當時大陸根本見不到的日本產的照相機、收音機和錄音機等。在我們眼里,這些東西都是那個時代的“奢侈品”。閑暇時,這些留學生在宿舍里戴著耳麥聽聽美國黑人歌曲、搖滾樂和鄧麗君等的“靡靡之音”,收聽被我們視為“敵臺”的美國之音、英國的BBC和日本的NHK。收音機短波的靈敏度很高,抗干擾的性能強,音質清晰。諸如此類的事很多。當時外事紀律規定得很嚴,“非禮勿視,菲禮勿聽”,有重要情況隨時向外辦報告。相處一段時間后,這些留學生和中國同學打成了一片,他們會把國際國內發生的一些我們報紙、電臺認為不是新聞,而海外媒體認為很新聞的事講給我們聽。更多的時候,如涉及對中國不友好的事。一律被要求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絕:“沒有的事兒!”真不知道是在欺騙、搪塞外國人,還是在欺騙、搪塞我們自己的良心。這就是有著五千年文明的古國子民在那個年代的思維方式。1976年10月7日,留學生中就傳開了:“你們中國發生了軍事政變!”此消息真是石破天驚!“你這是對中國人民不友好,在挑釁我們,請注意你的言行!”“不是挑釁,美國之音和許多英文臺都是這樣說的!”“有四個人被抓起來了,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和姚文元。”消息來得太突然,真是平地一聲驚雷!曉聲也聽到了這個消息,神秘而驚喜地來向我透露,并打探消息的可靠度。很快,隨著消息的深度披露,事情得到了進一步證實。10月8日,曉聲等二十幾位同學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和對“四人幫”爪牙盤踞上海的憤怒,沖破重重阻撓,向學校“征用”了一輛由大巴改裝的復旦大學宣傳車,通過高音喇叭高呼著“堅決擁護黨中央的英明決策”、“熱烈慶祝粉碎王、張、江、姚的偉大勝利”等口號,沖到外灘的上海市革委大樓前,刷大幅標語,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響徹浦江兩岸。“四人幫”在上海的爪牙們如臨大敵,在市革委的大門前增派了很多警衛。他們排成三排,挽臂把守著防止群眾的、沖擊。外灘萬頭攢動,人流如潮……后來,我們的宣傳車又開到了人民廣場、康平路,經淮海路,很晚才回到學校,沿途市民無不拍手稱快。大家忙了一天,都忘記了饑渴。這是上海的第一輛歡呼粉碎“四人幫”的宣傳車,它點燃了上海批判“四人幫”的熊熊烈火。到了1976年10月21日,黨中央一舉粉碎了“四人幫”的消息正式宣布,中國結束了十年內亂的歷史。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把學校負責人堵截在辦公室里、強烈要求學校提供宣傳車時,曉聲那血氣方剛、慷慨激昂的模樣。
春天去了。
夏天來了。
日子就這樣狂奔著跨進了畢業分配的門檻。
有一樁小事,我至今記憶猶新:班里有一位同學是來自安徽的上海知青,平時大伙兒都親切地叫他“老隊長”,印象中是因為他在農村時當過什么青年突擊隊隊長。“老隊長”性格溫和,為人憨厚,不善辭令,他母親只有他這么一個兒子,且常年臥病在床,膝下無人照料。他希望分配時留在上海,盡為人子的孝道和責任。留滬成了他的一個心病。根據當時的政策,“老隊長”完全符合留滬的條件。況且在分配前,系里的領導曾找他個別征求意見,并明確表示:組織上會在政策允許的范圍內,優先考慮他的要求。當分配方案公布時,“老隊長”才知道留滬的名額被另一位外地同學擠占了,他只能“哪里來回哪里去”。當得知承載著太多期盼的心愿落空時,“老隊長”傻眼了,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良久才憤怒地用上海話說了一句:“太欺負老實入了!”同學們都很同情“老隊長”,頓時老教學樓的階梯教室里像炸開了鍋,群情激奮。這時,曉聲也怒不可遏,“騰”地一下站起來:“如果你們不按原則辦事,肆意踐踏共產黨的分配政策,請你們說出是哪一級組織作出的這一決定,我們有向上一級組織實事求是反映問題的權利……”這是我第一次在全年級的會上看見曉聲一改謙和的容顏,怒目金剛的樣子。散會以后,他拉著“老隊長”,邀約上十幾位同學來到了校圖書館右側的校長辦公室二樓會議室,找到當時的領導,義正詞嚴地向領導反映了同學們的訴求,不留情面地揭露了“暗箱操作”的分配行為。經過“抗爭”,最終妥善解決了“老隊長”的留滬問題。幾十年過去了,舊事重提,“老隊長”還充滿感激,當年一塊兒“大鬧”校長辦公室的同學都說,“大梁”身上有東北人伸張正義的“俠”氣。曉聲自己卻淡淡一笑:“是嗎?有這事嗎?畢竟當年少不更事……”記下這樁事,可以通過文字的鏡子,照見年輕時的曉聲,同時也可以照見曉聲秉持著“路見不平一聲吼”的性格怎樣一路走來。
丙辰過后是丁巳。
在揭批“四人幫”運動的過程中,兩報一刊發表了“二七社論”,開出了“兩個凡是”的治國藥方。造神運動的余威遮蔽著人們的思考,多難的中國仍然無法擺脫“文革”的陰影。
祖國的上空不是想象的天淡云閑。
共和國的大地上并非處處是綠葉紅朵、鮮花盛開。
人們的思想上疑竇叢生……
這時班上卻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1977年7月3日深夜。“四人幫”在上海市公安局和學校保衛部的殘余分子把田君同學秘密“請”走了。田君是北京人,來自福建軍區空軍。我和田君關系一直友好,屬于煙友加足球發燒友。田君不會踢足球,但凡學校的足球賽事,不管認識不認識,他都愛擠到教練的旁邊,在那里幫助人家指指點點、出謀劃策。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正宗”的球隊教練呢!其實。很“山寨”。開始幾天,放出風來說是他生病住院了。大伙也都沒往心里去。后來又放出風來說,是他的“生活作風”有問題(當時田君正在和學校醫務室的一個護士處對象)。時間稍長,又傳出風來說,田君有嚴重的“政治問題”,還把他的姐姐從北京弄到上海關了起來。田君是軍人,地方上的公安局無權逮捕他,要軍隊的保衛部門才能抓人,看來已經定性為“反革命分子”無疑了,現在被關在學校里,連領章帽徽也被強制性摘掉了,每天幾班人輪流看守他。事情越來越明朗化了。班上只有個別學生干部知道真正的內情,但這“個別人”迫于“紀律”,始終守口如瓶,大伙都噤若寒蟬。尤其面臨畢業鑒定,誰都怕給自己檔案記上一筆,影響前途,對“反革命分子”唯恐避之不及。
一天中午,我串到了曉聲的寢室,他正在修改長篇小說,見我進去,放下了手中的鋼筆。我們吸著兩角八分錢一包的“飛馬牌”香煙,彼此交換著有關田君的最新信息。我們在為田君惋惜的同時,盡量用文學思維的方式還原事情的真相,我倆是這樣認為的:田君從小在北京的“大院”長大,屬“大院一族”,同學朋友中不乏高層領導的孩子,對上邊的黨內斗爭有所耳聞。對“文革”和“四人幫”的倒行逆施在情感上有一種天然的反感,再加上他對中共的發展史有特別濃厚的學術興趣和自己的思考,所以才對建國以后的毛澤東的功績作了顛覆性的議論。曉聲思索了一會兒嚴肅地說:“田君同學是‘錯把杭州作汴州’,‘四人幫’在上海的余毒是很深的,他是在錯誤的地方跟錯誤的人說了并非錯誤的話。你想想,一個專制的時代,田君難逃因思想而受難,在任何一個專制集權的社會,也都將難逃受難者的厄運。”
“他媽的,告密者最可惡!”曉聲激憤起來偶爾也會爆出粗口,“魯迅把損人不利己者列為道德最低下的一類人。”
“小莫,咱倆離校前一定得去看看他,田君同學這人挺好的。”曉聲每每在別人受到欺凌。處于無助的情況下,老是本能地用憐憫、同情的口氣說話。
總算打聽到田君被關押在學校什么地方。一天下午,我和曉聲相約來到了六號樓一樓那裝有鐵柵欄的窗戶下。我對著窗戶大聲喊了幾聲田君的名字。田君被允許站到了窗戶邊。看到我們,田君苦笑著。他明顯消瘦了,胡子拉碴的。神情很憔悴。說什么呢?再見?保重?這些詞在此刻都很輕飄,同時又很沉重。只有無言的道別。我倆在鐵柵欄外苦笑著向他招手,田君在鐵柵欄里面向我們招手。我們同學一場,在這樣的政治境況下與田君作了青春的告別。重逢的可能性是渺茫的,僅僅是為了見上一面就夠了。臨了,曉聲終于還是來了一句:“走了,我們都會念著你。”
告別田君,一路上我們沒有多少言語。“聚散皆是緣,離合總關情。”在我們置身的這個時代,對自由和真理的追求是要付出慘重代價的。僅僅想說一點兒自己想說的話,就那么的不容易。我們的民族要到什么時候才能敞開心扉,說出自己想說的話,表達自己愿意的表達,而不是滿口的套話、空話、假話、廢話呢,這不至于是一個漫長的“歷史時期”吧?相信不會。
在上海復旦大學與曉聲同窗幾載,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除了羨慕他的淵博學識、橫溢的才華以及勤于思考和看問題的深刻思想外,對他的人品也有說不出的景仰。在他的人生詞典里是用“知行合一”書寫的:做人上剛正不阿,待人上虛懷若谷,生活上真實儉樸。他厭惡虛偽和虛假。他的思想透明、真實,更渴望生活在真實的世界里。始終放不下道義的擔當。孟子說:“人之相識,貴在相知,人之相知,貴在知心。”曉聲是一九四九年出生。年長我幾歲,但他在我的心中一直是放在受尊敬的長兄位置的。“不挾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友。”
他北去。
我南歸。
我倆在火車北站的月臺上握別。
白云蒼狗,人世滄桑。我們之間的作者、編者緣從畢業后就開始了,那是后話。經過二十八年的漫長歲月,我由于在貴州那邊遠落后的地方遇到了精神上的郁悶,在征求了曉聲的意見后,毅然決然離開了那片難離難棄的棲身之地,又回到了青年時代負笈求學的地方。自然而然想起了我與曉聲結緣訂交的崢嶸歲月。幾十年前的那一次是自海而山的南歸,這一次是由山至海的東來,由黔山轉到了浦江。世事無常。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語無二三”。不是說人永遠在旅途嗎?何時我又將南歸……
(選自2011年第9期《傳記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