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澳門的名字用一個門字,的確有她的玄機。
澳門是一個愛建門的城市,古老的澳門原本就由一座座門組成,那些古老街巷的門樓,眾多寺廟的牌門,著名的三巴門、石閘門、紅窗門,新建的東方拱門等等,就連圣保祿大教堂一把火燒過后,也變得像一道門了,神似中國的牌坊。澳門人叫它大三巴。
大三巴是一座宗教之門,歷史之門。門上的雕塑,匯聚了東西方的文化,它就像是一道坡上敞開了胸膛的大門,吸納全人類優秀文化的精髓。圣保祿教堂是當時澳門也是東方世界最神圣、華麗、壯觀的建筑。建造它的工匠是來自日本的基督徒。從教堂底部一直裝飾到山墻頂的浮雕,《明史》稱它是中國從未曾見過的裝飾。一層層花崗巖的臺階,把人引向一種莊嚴。
澳門作為一個向世界打開的門,其海納百川的氣派也表現在這座大教堂上。大三巴建筑風格是希臘式的。底層的柱子是愛奧尼亞式,上面是科林斯式。底下三層,點綴著拱門和棕櫚樹,這是南方亞熱帶的植物,整座建筑散發出濃郁的東南亞和南亞風味,又有著厚重的西方文化氣質。錐形建筑中間,中心韻一個壁龕里是圣母瑪麗亞像,高浮雕刻畫的是祈禱中的天使、噴泉、生命樹和一個丑陋的女人,它們象征著希望和敬畏。
,追溯澳門最早出現的門,時間要回、到1573年。這座門是明朝官員建起的關閘。是中華大地上出現的最特別的一道門。那時,托言水濕貢物要借地晾曬的葡萄牙人,在這個小小半島住了二十年。官員們為使葡人不越界,為控制那里的糧食供應,公開的理由是為防止,葡人的黑奴逃入中國內陸,于是,南方出現了一道門,一道直面大海的門。門的視線可以從萬頃波濤之上,從太平洋、印度洋直到大西洋,觸摸歐洲。可惜,當這道門建起時,中國人還沒有做好準備,他們只看到了門后面那片彈丸之地,對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事物。處于被動選擇的位置。
航海地理大發現,這些懷著對東方世界狂熱野心的葡萄牙人,從大西洋繞過非洲的好望角,萬里踏浪,終于尋找到了東方的帝國。東西兩個世界在海洋上走到了一起。西方的夢想家漂過大洋,在中國人的睡夢中悄然抵達這一扇并不巍峨的門前。隨著這道門的開啟,中國與西方開始了全新的海洋上的交流,這是一種真正的交流,兩大文明不期而遇,碰撞、交匯、較量從此拉開了序幕。
兩個文明的靠近與相互影響,誰也想不到會如此深刻地影響和改變著世界。一個傲慢的帝國對于萬里之遙找上門來的西土之國,從沒怎么放在心上。一個基督教文化的西方世界,最早對東方表現出了神往,這一切在一幅孔子的線描畫中表露無遺:孔子被描繪成一個賢明學者形象,并在歐洲廣為流傳,吸引了眾多敬慕而好奇的眼光。到了后來,一幅“神奇的茶壺”的畫,一個留長辮的中國男人丑陋得如同妖魔,兩三個世紀之后,中國人的形象一落千丈,輪到西方以傲慢的姿態對待東方了。
激動人心的海洋時代降臨了,一艘艘平底帆船從歐洲大陸出發,人們忍受著遙遙路途的艱辛,經歷海上風暴,一批批來到東方,到達澳門的門下。在歷經數月的寂寞旅途中,他們內心想起了什么?
二
在非洲的好望角,是一次對澳門的發現——我真正意識到大歷史與澳門的關系。我看到澳門的那座門,已經連接到了這個遙遠的非洲大陸,看到印度洋與大西洋在這里交匯,這是一次對于人類意義多么重大的連接!葡萄牙詩人賈梅士的長詩《葡國魂》寫出了這一壯舉,他因此而成為聞名于世的詩人。這部長詩就是他走完這條遙遠的航線后,在澳門一個山洞中完成的。因為這樣的連接我在陌生大陸濃濃的鄉愁也淡了。
抬眼遠望,南方沒有大陸了,那一層層推向非洲大陸的波浪,再無遮攔。第一個掀起的波浪也許來自南極。海平線呈現出拋物線一樣的彎曲。我感覺到遙遠的冰天雪地的世界,風把遙遠的氣息吹到了臉上,冷冽而腥咸的空氣進人身體,讓血液感受到了一種空闊、寂寥。
爬上山頂燈塔,風急雨狂,面海的懸崖下碧水飛雪,我想象那一支船隊,它第一次經過時被風暴打上了海岸。我的眼中出現了一條帆船的影子,那是我第一次到澳門曾看到過的一個船模,它一直靜靜地躺在澳門博物館。它就是從這片海域駛過的,澳門的彈丸之地與這里的山水相連了,兩個半島面向同一個壯舉。一個古老的中華帝國,一個從中世紀黑暗中擺脫出來的歐洲,就從這些不同的半島走到了一起。我從好望角看到了澳門之門漸漸開啟。海洋世界的波濤都在向著一座東方之門匯聚。澳門的每一塊磚石都開始濃縮世界風云變幻的歷史。
然而,第一座門卻是一道隔絕之門。一開始,門的姿態就已經決定了一個國家的命運。
最早時,這扇門定期打開,葡萄牙人可以出關門來采購食品和日用品,集市完了,門也關了。并用6張蓋了大印的封條封死。門上寫著“畏威懷德”。中國軍隊就在附近守著這道門。那時只有葡萄牙人、滿刺加人、印度人和非洲人,關閘建立不久,中國勞工特別是手藝人可以進入澳門,白天進去,晚上必須回來,關閘因此變成從早到晚開放了。
新奇的貨物在門的兩邊出現。這一邊是中國的絲綢、瓷器和茶,那一邊是西方的羊毛制品、大紅布料、水晶、玻璃制品、英國時鐘、古玩、藝術品、香料、藥材、葡萄酒、棉花、火器和描寫戰爭的圖畫,通過這道門,絲綢、瓷器和茶上船,進入萬頃波濤之中,而那些洋貨開始深入內陸,進入木樓青石巷的一座座城池。由于中國對商業的抵制,這樣的貿易進行得十分艱難。
滿懷著對上帝虔誠感情的傳教士也隨商船來到了澳門,他們遇到了銅墻鐵壁一樣的阻攔,這道門沒能完全擋住那些洋貨卻擋住了傳教士的腳步。中國禁止他們進入。耶穌會的主教范禮安在門前對著北方的大陸絕望地喊著:“磐石啊,你何時才能打開?”傳教士們在澳門長期住了下來,在這里辦起學校,專門學習中文。
大門終于因為一個人的出現而慢慢開啟。1582年,利瑪竇到達澳門,他帶著時鐘、棱鏡星盤、渾儀、世界地圖、豎琴、天體及地球儀,利用這些東西他通過了這道門。這些代表西方文明的器物,讓中國人感到了震驚。
他先到了肇慶,多少年的輾轉,尋找到了進京的機會。在他的游說下,西方的傳教士終于可以進入中國廣大的內陸了。于是,耶穌會、方濟各會、多明我會、奧古斯丁教派的傳教士,紛紛跨過了關閘。到1800年,從這扇門下走進來的耶穌會士有920人。其中314個是葡萄牙人。
耶穌會士的進入,撼動不了儒家的文化,但引起了朝野巨大的紛爭,他們給中國歷史寫下的是雜亂有時是有趣的一頁。
1621年,明朝與韃靼人打仗,韃靼勢力進入了遼河流域,在相繼攻克沈陽、遼陽和遼河以東七十余城后:這年遷都到了遼陽。一位名叫公沙的西勞的耶穌會士,以澳門的名義送給皇帝朱由校3門大炮。炮兵也隨大炮前往,這些大炮在抗擊韃靼人的戰斗中發揮了威力。韃靼人進攻時密集成團,炮火使他們損失慘重,四散奔逃。
公沙的西勞又向中國皇帝建議征召400人的長槍手分遣隊,前去幫助打仗。才繼位的熹宗帝非常高興,很快,一支由一半是歐洲人和澳門人、一半是訓練有素的中國人組成的長槍隊成立。這支遠征隊由佩得羅·考德羅和安東尼奧·羅德里格斯·得爾·坎波率領,威風凜凜從門下走過。向廣州出發。
經過廣東、江西,到達南昌府。這時,他們接到消息,稱已不需要他們的幫助,于是,停止前進。廣州商人害怕葡人因此獲得內地的商貿特權,賄賂官員讓皇帝發出了停止前進的命令。長槍隊的威力竟沒有機會在中華大地顯現出來。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等到人們認識到這些長槍的威力時,已經太遲了。
因為看不見澳門之外的世界,與西方人紛紛來華相比。國人沿著這條海上絲綢之路去歐洲的幾乎沒有。有記錄最早出現在歐洲的中國人大約在1540年,這個中國人可能是在16世紀上半葉葡萄牙人對中國東南沿海的一次襲擊中被俘而淪為奴隸的。
葡萄牙人對東方文明的好奇,讓人想到現代人對外星人的猜想。1517年一支由5艘軍艦4艘平底帆船組成的艦隊遠征東方。他們有一項使命,就是搜集一批中國名著,將它們譯成葡文,并帶一些中國男女到葡萄牙。他們的行動在廣東引起了很大的恐慌,有謠傳說許多清白人家的童男童女被拐賣給了艦隊,因為他們要烤人肉吃。這個中國人是否就是那次行動中被拐賣的呢?他并非家仆,受過良好教育。后來,他熟練地掌握了中葡兩國語言,被葡萄牙歷史學家若望·德·巴洛斯贖買下來從事中文作品翻譯成葡萄牙文的工作。他在葡萄牙引起了關注。
第二個有記錄到訪葡萄牙的中國人要到1755年才抵達里斯本。比葡萄牙人來中國晚了近兩百年。
等到中國人大規模去西方,那已經是一個國家悲劇高潮來臨的時期了,西方已進入工業化時期。中國人被奴隸一樣販賣到了海外,人數達幾十萬。他們成了廢除“黑奴買賣”后最廉價的替補。澳門開始從事移民就是1851年。移民變成了奴隸貿易。他們悲慘的命運是被世界遮蔽的一部血淚史!
三
有一年冬天,我突然跑到了南方,跑到了澳門海關。一棟白墻黃瓦的海關大樓,遠遠地出現在我的視野里,看著它,我那雙四處自由走動的腳漸漸慢了下來,最后不得不止步——我盯住了一個地方——拱北,因為那里站著荷槍實彈的軍人,有一堵普通但顯現著威嚴的門。它的后面就是我不可踏足的澳門。
金黃色的屋頂讓人不能安詳。它讓沉靜的屋宇變得動蕩不寧。我在止步間體悟自由與平等的滋味,體味一個人的卑微。
殖民地的歷史早已終結,中國的土地上卻還豎立著澳門與香港這樣的大門。這是一個國家洞開在另一個國家的門。在深圳中英街,哪怕只有一個水泥樁的界碑。位于香港·側的商店,在里面你只能偷偷望一望店鋪后面洞開的門,看見門后的路面與山水無遮無攔且并無異樣,看見那些穿著打扮與自己不同的人,走來走去,看見穿著制服帶著警棍的人在巡邏……在店里,我目光躲閃,害怕別人看見,懷疑有逃港嫌疑。
那時的南方,我看到的是門的阻隔。門的限制,體驗了門給一個國家帶來的疼痛。給我帶來的屈辱。
港澳通行證與護照十分相似,一為深藍,一為深紅,只有顏色的區分明顯。幾年后,終于可以憑著它踏進這道門了。殖民地的歷史也從那一天的交接儀式后從現實世界走向了終結。
第一次走進拱北這棟體量龐大的海關大樓,我才知道里面的門如此之多!從進大樓的門,到驗證的門,再到出大樓的門,經過一片空地,進入澳門海關大樓,又是同樣的一道道門。走過這片直線距離不過百米的地方,突然間就有了十分遙遠的感覺。在所有的門為我打開之后,一個廣場的后面,澳門出現了。
步出海關,緊貼海關大樓,兩根旗桿下,一道門樓豎立,與現代的玻璃和水泥筑起的大樓相比,它就像是一個建筑小品,一個歷史文物。進入澳門的第一眼我看見的竟然仍是門。這座門樓面對著大樓,迎著所有出關人的視線。它是那樣奇怪,強烈地撞擊了我的目光,它的異域和遙遠年代的氣息讓我止步。
門樓就像從一棟西式建筑中切割出來的,非常局部,圓形的門拱,邊框由石頭壘砌,它能夠獨立出來,成為門的象征物——門的牌樓,在于它沒有實際的功用,墻的目的是為了門,門的作用并不是為了通行。而是對一個區域占有的宣示。我聞到了一個西方國家的氣味。
繞著門走,門墻上嵌入了幾塊長方形石碑,琢磨著上面刻的“22,AGOSTO,1849”,“25,AGOSTO,1849”,“22,AGOSTO,1870”,不明白什么意思。墻頭上的圖案還有錨、交叉的炮筒,卷曲的回旋紋。門洞下,許多細小的噴泉正在向上噴涌。這座歷史之門已經陷入了低地,像建筑在一座水池之中。這也許是一個紀念建筑物,是一個特殊事件的紀念?為什么選擇門呢?是與門有某種關聯嗎?
這樣的門,對于中國式的柱子、斗拱、飛檐組成的牌坊來說,是完全的異類。在早晨的陽光里,站在這棟孤零零的門樓前。看一股股泉水噴吐、跌落,再流入地下,像人暗涌的思緒,從前的時光仿佛就在這下面涌動,如水瀉地。
我向著四周張望,我并不知道它的歷史,周圍也尋找不到說明文字,只有一種微妙的情緒左右著我,在等待中久久注目、沉默、懷想。
一本《歷史上的澳門》的書,是我跑過幾家書店才找到的。之后展讀,于是,我看到了一件驚心動魄的事件——
水汽中西沉的太陽,剛剛落人海的波浪之中,這時,一個手持竹竿的中國男孩,焦灼地等待著一個時刻。離海關大門三百步遠的地方,出現了騎馬的人,他看清了其中一個沒有右臂的人,果斷勇敢地把手中削尖的竹竿向他擲去——這個人就是澳門總督亞馬勒。
竹竿帶著仇恨的力量,像一支箭刺到了亞馬勒的臉上。亞馬勒在驚魂一刻,看到了那個小孩劇烈擺動的身體正在轉身跑去。他憤怒地打馬撲向小孩。
突然,六個手持大斧的中國人沖了過來,速度之快,超乎尋常。亞馬勒和副官都帶著槍。亞馬勒慌忙用嘴咬住韁繩,左手還沒把槍拔出槍套,幾把利斧就把他砍下馬來。他的頭被割下來了,唯一的一只手也被砍了下來,被他們帶走……
這一天是1849年8月22日。
這個日子讓我想起了那座門樓。那三塊石碑刻下的文字,它們是一組時間嗎?我急忙聯系澳門詩人姚風,要他幫助打聽。
很快得到回信,葡文“AGOSTO”翻譯過來就是八月。
寧靜、美麗的門樓是一個血腥之地?!書上的事情恰與這座門樓關聯?或者是一種時間的巧合?那天下午,我急著催促姚風快點幫我打聽門樓的歷史,仿佛有了什么預感,要探尋到時間深處的什么秘密。我告訴了他我急切的心情。
到了深夜,一切得到了印證。
一個關于門的仇恨故事就在這里上演!圍繞著門的拆與建,砍頭,炮擊,熱血濺灑……
葡萄牙王室1845年11月20日宣布澳門為自由港口,任命海軍上校亞馬勒為澳門總督。亞馬勒來澳門,欲推翻三百年來中葡澳門共治的一切做法,不顧葡萄牙國力已衰退的現實,也不管澳門駐軍已大大減少,他痛恨中國海關的門,勒令關閉,并砍倒旗桿,驅逐海關人員,驅逐中國稅官,并強制中國業主不得內遷。他要建起自己的門。把澳門變成一個完全的葡萄牙的殖民地。
門,有關主權與尊嚴,誰也不肯放手。
亞馬勒遇刺3天后。中國軍隊在北山嶺炮臺向關閘開火,欲奪回關閘。澳門一個炮兵中尉維森特·尼古拉·梅斯基塔帶領一隊士兵。孤勇沖鋒。趕跑了中國軍隊。
21年后,門樓建起來了。這是一座葡萄牙風格的門,上面刻下了三個時間,它成為了1849年的一個記憶。這一年,葡萄牙人追討著亞馬勒的頭和手,一個葡兵割下了北山嶺戰場上一位中國官員的頭和手,刺殺案調查撲朔迷離,中國交出一位叫沈志亮的人,答應把他的首級懸于關閘,交涉、聲討、對抗,從此,善意與謙讓在澳門漸行漸遠,和平共處的歷史開始終結。
彼此被對方視為仇敵的人,為了各自國家的利益成為民族英雄。正義與非正義難以彰顯。甚至我看的書《歷史上的澳門》也偏向葡方,以一種匪徒的口吻描述中方的義士。
事件在時間的推移中并沒有終結。姚風在來信中提到,原來還有亞馬勒和梅斯基塔的塑像,亞馬勒的騎馬銅像在藝術上雕塑得十分成功,在中方的施壓下,它被運回了葡萄牙,這個時間是1992年10月28日。距事發已經143年了,據說銅像至今還存放在倉庫里。梅斯基塔的銅像則在1966年反葡風暴中被中國人拆毀了。他們作為“民族英雄”,顯然不適合現在的澳門了。而門樓留下了。說明文字被抹去,只有三個時間留在上面。
當澳門回歸,歷史該如何敘說?于是,門樓尷尬地站立著,像歷史的一個啞謎。
一座門紀念著另一座門,而被紀念的門卻已經時空轉換,它在現代化的大樓里成了暢通的人的河流。
門在大地上出現,與墻不同,墻是為了隔絕,門卻只為隔離。它建立就是為了在某個時刻打開,這是門的宿命。關閉不是門的本意。
澳門的門終于開啟。這是一道國門的開啟,一個新時代的來臨——
珠海,一座30年時間里,因澳門之門敞開而建起的城市,夢幻般緊挨著海關大樓散布開來,就像澳門的那些巨石陣邁進了大陸;像一股涌來的海浪,從半島北面向著內陸的山地撲來,帶著高樓、寬闊的街道、人流、霓虹燈……巨大的城市在頃刻之間呈現!
這是一種接引,一種延伸。門,終于打開了。中國開放了,世界開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