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裡,只要母親在北京,每天早上,我拎著飯盒打的到上地車站,乘地鐵十三號線到西直門。然后步行五百米到北大人民醫院。在那裡,我強顏歡笑,與母親聊天,或躲著母親,在樓梯上與父親商量下一步怎么辦。十點鐘,我再原路返回。到了下午五點鐘左右,我再次來到病房。苦痛和無奈像鉛水灌注于心頭。母親剛過六十歲生日,對我來說這過于殘酷了。母親生病期間,我每天謊話連篇:醫生說,你今天比昨天好多了;以前的醫生診斷錯了,現在的醫生說,你只是腹膜炎而已;你胖了。等等。我還給母親講笑話呢。對一個人最大的安慰,就是告訴他,有人比他還不幸,但這一點在母親那裡卻不能奏效。我只能給她講笑話。我吃驚于我講得越來越自然。她也給我講笑話。我后來想到,母親留給我的最大的遺產,除了承受力,大概就是講笑話的能力。
母親從未向我提出過什么要求。生病之后,母親有一次對我說,她什么都放心,就是不放心我身邊沒有孩子。當時我和妻子已經決定不要孩子了。但那天,我回到家裡,把母親的話講給了妻子。妻子說,那就趕緊生個孩子吧。我最大的安慰是母親看到了這個孩子。母親在一次化療之前,坐在那裡抱著孩子看了又看。她已經沒有力氣抱著孩子站起來了。我拍了很多照片。關于母親和孩子。后來妻子把那些照片洗出來了,我趕緊把它們收藏了起來。我不敢看那些照片。
積蓄終于要花光了。能報銷的藥是不管用的,管用的藥是不能報銷的,除非你有一定的級別,這是國家的規定。雖說在別人看來,家裡也算小康,但轉眼之間就墮入了困頓。向人開口借錢,需要極大的勇氣。坐著咣當咣當的地鐵,我揉著太陽穴在想,就跟那些曾向我借過錢的人張口吧。我想到了一個富人,有一年春節前,通過朋友找到我,向我借了十萬元,為的是給鬧事的員工發獎金。她承包的工程跟中國能源戰略有關,涉及到核電站呢。十萬元對她來說實在不值一提,微如塵埃,以致她后來都忘了。一次在朋友的飯局上偶然見面了,她才突然想起來。那就向這個朋友借錢?要是借十萬元,是不是太露骨了,好像在提醒對方什么?我就說能不能借五萬。她正陪人在講課,給員工上課,是國學課,說一會兒打電話過來。我沒接到她的電話,接到的是她的短信。她說她很抱歉,手頭的現錢都給國學大師們支付講課費了。直到母親去世,我再沒有向人張口。
母親生病之前,我正在寫一部小說,已經寫了十七萬字。我在書房裡貼了一張紙。很無厘頭地寫著:寫長篇,迎奧運。2006年4月底。我背著電腦從寫作間出來,在北大西門外面,有一輛車突然迎面駛來。我來不及躲閃,高喊一聲:完了。我被撞出了幾米遠。我清晰地聽到了圍過來的學生、民工、游客的談話聲:他還喊了一聲“完了”。耳膜很疼,那種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后來是我自己爬到了路邊。那些學生、民工和來北大旅游的人嚇得連連后退,好像我是幽靈。我摸摸自己的腿,好像還是自己的;拍拍自己的臉,好像還是自己的。司機并沒有下車,副駕駛位置上還坐著一個人。我靠著馬路牙子坐了一會兒,從車的后排下來了兩個人。那兩個人,目光非常生動,同時又非常冷靜,令人想到“靜默觀照”這個詞,這可是中國文化中的關鍵詞。他們說,上車去,帶你去醫院。我沒上車。上車之后,我還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個問題。我還告訴自己,不要記住那個車牌號,免得徒增煩惱。當中隔了兩天,弟弟打電話說母親身體不適,但不要緊。我瘸著腿,連夜趕回濟源。當時我還以為,幾天之后我就可以坐回到書桌前的。
我們陪母親從濟源來到鄭州。一待就是四個月。事情遠比我預料的嚴重。我和弟弟們被擊垮了。為母親主刀的醫生是托一個律師朋友找到的關系,那位律師朋友是醫院的法律顧問。手術之前,我還是遵守了潛規則。在手術前的談話中,醫生對助手說,昨天晚上喝多了,一塊瑞士手表丟到洗浴中心了。他說那個洗浴中心是多么好,多么好,進去就碰見一群“小妞兒”。他的講述,令人想到《紅樓夢》。帶他去的,當然是病人家屬。然后他拿出一張紙,讓我在上面簽字。那是法律文書。ABCD很多條,但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如果手術失敗,與醫院無關。怎么可能與醫院有關呢?那是你的命不好!我簽字,我接受命運的安排。簽字的時候,我把一個裝錢的信封放到了桌子上。他只是用胳膊輕輕一撥,就把信封撥進了抽屜。可是,你遵守了潛規則,他們卻不會遵守最起碼的規則:他們連刀口都縫不好!由獲得過各種榮譽勛章的醫生縫合的傷口,讓后來的眾多醫生目瞪口呆。
我接母親來到北京,母親在北京前前后后住了一年零三個月。先是尋求治療方案,然后是化療。一個化療周期結束,休息了一個星期,母親就急著回到河南。在家待上兩個星期,我再把母親接來北京。在北京,我去的最多的地方,除了西直門北大人民醫院,就是東直門,那裡有個退休中醫,據說曾給宋慶齡看過病的。
父親的頭發很快就白完了,我的體重下降到一百零八斤。這個數字好啊:一百單八將。一將一斤而已。母親堅持要回到濟源。在濟源的醫院裡又住了半年多。后來我常想,如果不去鄭州,不去北京,母親可能還會多活一年半載。我太相信昂貴的科學了,太相信過于昂貴的中國科學了,太相信世界上最昂貴的由中國的白衣天使們操持的西方醫學了。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我記得從山腳下挖出來的那些土,多么新鮮的土啊。從遠古到今天,那些土從來沒有人動過。土裡竟然有貝殼,說明這裡曾經是大海。滄海桑田經由母親的骨殖,一下子變成了共時性存在。那些新鮮的土啊,它們的顏色有如煮熟的蛋黃。火化后的母親變得很輕盈。緩緩落人墓穴深處。很快,那裡將再次長滿野草,荊花和野菊花將再次盛開,群蝶飛舞,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母親頭枕青山,長眠于此,而她腳下的那一小片空地,將是我的葬身之所。哦,母親,總有一天我會到您這裡來的,可您卻再也不能到我這裡來了。
有兩年半的時間,我再沒有打開過那臺電腦。母親死去三個月之后,當我試著去完成那部小說的時候,卻怎么也找不到原來的語調了。有好長時間,我覺得世界上沒有一種語調屬于我。有時候我想,我可能會用一生的時間來尋找一種新的語調。那是一種怎樣的語調呢?我想起在花鳥蟲魚市場上看到的一幕:賣金魚的人把長了白毛的金魚撈出來用水沖走。水順著水磨石地面流向了門。可是那條金魚卻被門縫擋住了,擋住它的其實不是門縫,而是它鼓起的眼球和比身體還要寬闊的嘴巴。它還在觀察,它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合地說著什么。它有著怎樣的語調呢?如果另一條魚看見了這一條魚,它們應該有著怎樣的語調呢?
母親去世快兩年了。只有一次,我夢見了母親。我知道是母親,竭力想看清楚,卻怎么也看不清楚。看不清楚,我也不愿醒來。可我還是醒了。醒了以后,嗓子很疼。有幾次,我夢見一個人正在原野上奔跑,正在爬樹。他還是個頑皮的孩子呢。那個爬到樹頂的孩子卻突然倚著云端,開始思考什么叫生,什么叫死。一條蠕動的毛毛蟲。一片被毛毛蟲咬過的留下了月牙形痕跡的葉子,都會引發他,無夯的思考,他眼圈很熱。那個人是我嗎?不是我,那又是誰呢?
我不樂觀。從二十世紀走出來的中國人,怎么可能樂觀呢?但我也拒絕悲觀。雖然母親的死,使我從此置身于死神的有效射程之內,但我依然謹慎地保持著對人的美好愿望。我的手機裡儲存著一些短信,是朋友們在我最困難的日子裡發來的。有一次手機丟了,我緊張壞了,好像是我被手機丟了。當我找回那只手機的時候,我趕緊打開收件箱,翻看那些短信。哦,在那一刻,我就像前面提到的那條魚,它好像又回到了魚缸中,并想象著桃花潭水。嗨,不說了,不說了。
(選自2011年第5期《小說界》)
原刊責編 陳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