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篇祭文的題目,淚眼蒙眬之中,鈞泉二字竟顯得十分陌生。仔細想來,我們相識相交三十多年,我從未這樣稱呼過他,總是和周圍的人一樣叫他“小魏”,直到他死。還是個“小字輩”,就離開了這個世界,難怪聽到他死訊的朋友無不扼腕長嘆,太可惜了!“一百年光陰天胡靳此,三十載兄弟我獨何堪”!我只能用這副挽聯寄托我的哀思和無奈。
我和小魏的交誼是從反感他開始的。1978年,我那間只有10平米的單身宿舍分來了一個學美術的大學生,我得給人家騰塊地方,心里本來不痛快,偏偏小魏又生就一副凡人不理的孤傲性格,不懂得什么先來后到的人情世故,一句客氣話不會說,這不免使我心生怨尤。半年住下來,我發現小魏很本分,不多說少道,除了上班,就是回學校,會同學,跟我剛出校門時候一樣。同學也常來找他,碰上我在屋里,他總是和來人一起出去,以免影響我。我和小魏的深交是從談業務開始的。現在想想,我和小魏這三十多年的交往,除了談業務幾乎很少談個人的私事,否則。小魏也許不至于這么早就離開人世。
當時,我正在編輯王朝聞的《論鳳姐》,王老是我國著名的美術理論家,無論是文章還是言談,對中西方的名畫如數家珍,而這方面的學問,我十分缺乏,為了能和作者深入對話,我必須盡快補充美術知識。小魏派上了用場,他成了我的美術老師。談話是從列賓的《伏爾加河上的纖夫》開始的。我本來是想考考小魏知不知道此人此作,沒想到小叩而發大鳴,平時不擅言談說話口吃的小魏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從列賓講到蘇里科夫,從蘇里科夫講到巡回畫派,從此,我知道了《扎波羅什人給土耳其蘇丹的回信》,知道了《近衛軍臨刑的早晨》,我至今記得小魏談起這些作品時那忘情的樣子。
那幾年,出版社的編輯實行一二九工作制,即九個月案頭工作,兩個月外出組稿,一個月讀書寫作,小魏就用那一個月的時間創作了版畫《草原的乳汁》,參加了第二屆全國青年美展,獲得了二等獎。那是粉碎“四人幫”之后中國青年美術家的首次大PK,高手如林佳作如云,一等獎就有羅中立的《父親》。為了《草原的乳汁》,小魏真是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甚至連我都跟著受罪。小魏不僅經常不吃飯,而且竟然一個月不洗腳,臭腳丫子熏得我晚上都睡不著覺,我就起來拿小魏的洗臉盆扣上他那雙臭涼鞋。小魏好面子,不吃飯不洗腳,卻天天把臉洗得白白的,每天看他端著臉盆出去,我都像嘎子塞了胖墩兒家煙囪一樣竊笑不已。如今三十多年過去了,想起這些往事,笑著笑著不禁老淚縱橫。
工作穩定事業有成,又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周圍開始有人給小魏介紹對象。小魏卻十分躊躇。他竟然打算終身不娶一輩子獨身。對象談了半截,突然宣布終止關系,不談了。原因說是婚姻家庭影響事業。這件事給我很大觸動,我當時還以小魏為模特寫過一篇小說,表現一個青年畫家面對事業與家庭的矛盾心情。后來,小魏雖然結婚成家,卻終于沒有維持多久就離了婚,從此孑然一人。
也許小魏的本意是要做一個職業畫家,大概是因為我,他才改變了自己的生活軌跡。作為社里的美術編輯,當時小魏的本職工作是負責《小說月報》的裝幀設計,每年12期刊物,封面不變插圖有限,小魏駕輕就熟有的是時間,可以給報刊畫插圖,也可以自己搞創作,既有閑又有錢,日子過得滿舒坦。我當社長以后,希望小魏出任美編室主任,負責全社書刊的裝幀設計工作,出于當年“舍友”的情誼,小魏答應了幫忙,只說“等你退休,我可就不干了”,哪曉得一語成讖,我退休的第三天,小魏查出了癌癥,從此,再沒有來出版社上一天班,再沒有給出版社設計一個封面。
小魏帶領他的美術團隊,不僅繼承了百花社書籍裝幀的傳統,而且有創新有發展,至今為人津津樂道者,一是《小說月報》的封面,一是建筑文化叢書的裝幀。前者一改文學刊物的傳統風格,獨出心裁地冠以家居飾物,使“月報”顯得既新穎又時尚;后者則以全黑的底色反襯全白的建筑構件,強烈的色彩對比造成的視覺沖擊使這批建筑文化叢書黑馬陷陣,為百花打破文藝社只出詩歌散文小說的“老三篇”窠臼,嘗試以文化類圖書占據市場的戰略構想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后來,百花的建筑文化類圖書到底出了多少種,書名都是什么,連我也說不清了,但是,那些常年和百花打交道的書商,提起百花的“黑建筑”,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小魏抹得這一把黑,著實讓百花的圖書紅火了幾年。
小魏生就是muses的情人,除了談藝術,張嘴就結巴,他不擅人際交往,更不會走上層路線,凡有上級領導在場的飯局,小魏總是借故推辭。外交部一位領導出書,小魏設計的封面。聽說小魏也是山東人,這位領導指名道姓邀請自己的“小老鄉”出席他的答謝宴,社里為此派車送小魏進京,出發時節司機卻怎么也找不著小魏了。事后我問原因,小魏磕磕巴巴地說了五個字:“人家是領導”。小魏一生,鉆研業務而不鉆營名利,投人事業而不投機仕途,如今小魏走了,有這種傳統美德的知識分子,在中國,又少了一個。
小魏是青島人,上山下鄉去了內蒙兵團,15歲離家,19歲才得探家,四年時間,慈母依閶望穿雙眼,青絲白發不復康健。“從那以后,逢年過節老娘就盼著鈞泉回家團聚,可如今……如今讓我回家如何交代呀……”來津料理后事的小魏的哥哥泣不成語,我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不覺失聲痛哭。三十年來,小魏待我如兄長,而我卻沒有盡到兄長的責任,我只是在利用他的才華,對他的家庭他的生活他的健康,我太不關心了!我平生自詡從不負人,可是對小魏,我要說,小魏啊,我對你不起啊!
嗚呼!言有窮而情無終,執筆涕零,不知所云,吊以茲文,唯以志哀。
(選自2011年3月20日《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