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93年3月,北國雖然已是春天,但是,不時襲來的寒流卻讓這春天夾雜著冬日的涼意。南國的澳門則好多了,春光明麗,火紅的木棉花一開,繽紛的花朵爭相登場亮相。溫潤的氣候呼喚著眾多的人們,大街小巷來往的人多了,寂寥的海濱也有了三五成群的閑歇者。寒日,過去了。
此時,一個人卻深陷在寒涼的心境里。他就是孫中山,其時他是鏡湖醫院的一名醫生。同行們進進出出地忙碌,他卻靠在座椅里嘆息。這一聲嘆息太微弱了,微弱得幾乎沒有引起他人的注意。
他來的時間不長,卻像春暉一樣給醫院帶來了光色。頭年秋天,孫中山走進了鏡湖醫院,為醫院增添了半壁河山,僅有中醫的病院從此有了西醫。這是鏡湖醫院中西醫結合的開端。也有研究醫學的人說,這是我國中西醫結合的開端。是與不是并不重要,然而,這卻是孫中山邁向社會的第一步。風華正茂的他意氣風發,以第一名的卓越成績畢業于香港麗雅西醫書院。他的志向更為遠大了!他要騰飛,要翱翔,卻不好高騖遠,恪守腳踏實地。自那年他和母親乘船從澳門出發,漂洋過海,前往檀香山,浩瀚的世界就進入他的胸懷。在他流動的血脈里,早就奔突著改變中國的理想,想通過自己的奮斗讓人世更為和諧美好。不過,他將這目標視作遙遠的烏托邦,夢想畢竟是夢想,沒有一步一步地堅實邁進,夢想就不會成真。他人校學醫就是最為堅實的一步,是范仲淹“不為良相,就為良醫”的格言主導著他的人生方向。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走向社會,社會又會以怎樣的面目對待他的成績?
他通過了檢驗,如同畢業考試一樣,獲得了同樣卓越的成績。1893年《鏡海叢報》的中文創刊號“鏡湖耀彩”新聞刊載過他行醫的事跡:患沙麻八年的61歲老人、難產的外國婦女、吞洋煙欲自殺的婦人、患吐血癥多年的病人,還有腎囊腫、誤食毒藥水的患者……都被醫好了,稱得上救死扶傷、起死回生了。更為令人稱道的是,曾有個患者疼痛難忍,經孫中山診斷是腎結石,馬上手術,開刀破肚,居然切除了比雞蛋還大的結石。這令世人驚奇。孫中山不僅醫術高明,醫德更為高尚,常向貧賤者免費贈藥。他進鏡湖醫院幾個月后,設法借款開設了中西藥局,就是為了贈藥方便。27歲的孫中山精湛的醫術和高尚的醫德,一時遠近馳名,不但澳門視之若神,港人跨海求治,連西洋人也越洋叩門。其時,孫中山該是直掛云帆濟醫海了!
可高超的醫術招來妒忌,葡萄牙當局找上門來,不準他為葡萄牙人看病。當地澳門人比葡人要多得多,這一著壓制不了他。當局就另生一法,明令醫院不能給他的處方抓藥。這不就是禁止他行醫嗎?禁止的原因很簡單,按“葡人定律,凡行醫于葡境內者,必須持有葡國文憑。”被無奈地淘汰出局,他不得不發出一聲嘆息。
是嘆息自我的命運嗎?是嘆息葡國當局的蠻橫嗎?他那深沉的嘆息里包含了對祖國命運的無限悲哀。為什么在自己的國土上橫行的是葡國的定律?為什么在自己的國土上自己卻無權行醫?即使自己能醫好無數同胞的肢體,可是能治好百孔千瘡,沉疴纏身的國家嗎?
孫中山不是為離開鏡湖醫院嘆息,而是為了民族國家的命運嘆息。就在這嘆息聲里,孫中山轉身了,他人生的視點由良醫變為“良相”了。雖然時隔不久,他在廣州創辦了東西藥局,可是,思想和行動的重心卻大為偏移了。
二
1893年的春日,廣州的東西藥局辦不下去了,主人淡漠了行醫施藥,他的興趣轉向強國,而要強國必須醫治百病交集的政體。可妙手回春的良醫,對要醫治的國家的病體還開不出有效的藥方。一個熱血男兒,起步時愿望總和實力有著不小的距離。
好在澳門有高人,可以幫助這個熱血男兒。他就是頗有名氣的實業家鄭觀應。
鄭觀應在中國近代史上是個不可忽略的人物。史書說他是中國近代的早期資產階級改良派思想家、愛國民族工商業家。他充當過英商寶順洋行、太古輪船公司買辦,卻沒有將一顆中國心賣給洋人。他在上海機器織布局、上海電報局、輪船招商局、漢陽鐵廠和商辦粵漢鐵路公司等擔任高級職務,卻沒忘記底層的弱貧。他曾投資興辦過貿易、金融、航運、工礦等企業,卻沒有讓金錢迷惑了心靈。這樣一位高撥的人物,理應無往而不勝。1884年3月,中法戰爭爆發,愛國心切的鄭觀應辭去織布局和招商局的職務,奔赴前方參加抗法斗爭。不料,他保薦的太古總辦楊桂軒虧欠了公司的錢款,逃匿不還。他受到牽連,被香港當局拘押起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偏在此時,他又受到上海機器織布局欠款案的牽累。這兩件敗興的事情使鄭觀應名利受損,從人生的峰顛突然跌落在了低谷。出了拘留所,鄭觀應退回澳門,閑歇在龍頭左巷的鄭家大屋里。
這實在是鄭觀應的恥辱。對于凡人來說,往往會在恥辱中沉淪難振,滑落到生命的末日。對有志之士來說,卻未必不是新的機遇。正是這段屈辱的日子成就了鄭觀應,使他的人生萌發出嶄新的意義。他沒有讓思緒像肢體那樣消閑,而是驅馳著它在東西方不同的視野里飛奔,尋覓民族崛起的方略。馳騁的思緒時常拉動手中的筆墨,筆下的墨色日日壘積,堆起一座醒目的峰巒,這就是至今為人稱道的《盛世危言》。他那“千古無不變之法,亦無不敝之政”的“危言”如一聲霹靂,驚醒了無數迷茫的頭腦。這本書,使實業家的鄭觀應成為了思想家,成為了一個跨越時空的人。無疑,這是他在澳門生成的個人意義。
還有于國于民更大的意義,那就是他和孫中山的忘年之交。時在1892年,居住澳門行醫的孫中山不止一次叩響鄭家的大門。閑歇在龍頭左巷的鄭觀應并不清冷,間或的叩門聲會打破院中的寂寞。然而,誰也沒能像孫中山那樣激起他的談興。屋頂的電燈曾照亮年過半百的鄭觀應和風華正茂的孫中山。按說,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一個黑發蓬勃的青年,年齡的間距就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一個實業家,一個醫學家,行當的間距就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可是,相近的思想氣息卻讓他們飛行在沒有鴻溝、沒有天塹的大同境界里。
“欲攘外,亟須自強;欲自強,必先致富,必首在振工商;必先講求學校,速立憲法,尊重道德,改良政治。”——這是鄭觀應書寫在《盛世危言》的字句。
“竊嘗深維歐洲富強之本,不盡在于船堅炮利,壘固兵強,而在于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貨能暢其流——此四事者,富強之大經,治國之大本也。”——這是孫中山《上李鴻章書》的詞句。
由此我們不難聽到燈下那一老一少侃侃而談的聲音。
老者捻動胡須說,要強國,必須改良政治。
少者揮舞著臂膀合道:對,強國不是徒惟堅船利炮,而要仿行西法!
改良政治,仿行西法,已成為鄭觀應和孫中山的共識。鄭觀應思想的雨露滋潤著孫中山急于強國的焦渴心田。他成了孫中山的思想導師,鄭家大院成了孫中山的思想院校。這或許也是孫中山在澳門行醫期間更大的收獲。
這收獲滋養著他的當下,也滋養著他的未來。1894年,孫中山捧著寫好的《上李鴻章書》請鄭觀應指教,鄭觀應看后激動地揮毫寫道:
“敝邑有孫逸仙者,少年英俊……其志不可謂不高,其說亦頗切近,而非若狂士之大言欺勢者比……”
在鄭觀應眼里,孫中山少年英俊,志向高大,而且所思所想切實可行,絕不是虛妄狂言之徒。因而,他誠懇地向表兄盛宣懷介紹,并請他給李鴻章舉薦。
忙碌于治國方略的孫中山,哪里還有閑暇過問醫療之事?廣州東西藥局的倒閉已經鐵定了。
三
送出《上李鴻章書》,孫中山沉浸在對未來的憧憬里——切中時弊、充滿救國熱情的上書,李鴻章身邊重臣的推薦,他覺得實現人生理想指日可待。他每一天都在翹首等候佳音的到來。對于上京面見李鴻章,他謀劃好多遍了。人家會提什么問題,自己該當如何應對;如何既闡明救國方略,又不鋒芒外露,這一切他都演練得胸有成竹。甚而,覺得討得一紙公文,遍訪世界各地唾手可得,就要采百國之優長,補吾國之短缺了。他興奮地不無得意。
遺憾的是,這一天終沒到來。這是孫中山的遺憾,更是大清王朝的遺憾,歷史錯過了一次機遇,本來可以洗心革面的改變,就要變成流血犧牲的更迭了。孫中山沒有了耐心,他的熱血在沸騰,激情在燃燒,沸騰和燃燒的目標都是禍國殃民的清朝政府。之前,一心改良圖新的他,變得滿腦子都是舉事、起義。孫中山不再對一個腐朽的王朝存有絲毫的非分之想了。起義,已如箭在弦,時間定在1895年10月24日。主導這次舉義的是孫中山領導的興中會。
山雨欲來風滿樓,興中會正在廣州興風作浪。
興中會興起于何時?這又需要將目光投向澳門了。因為,興中會就誕生于澳門,也有人說誕生于檀香山。歷史不能倒轉,我們無法將往事拉來再做觀鑒,卻可以通過筆下的文字捕捉昔日的云煙。也就是孫中山在澳門行醫的時候,得知了興中會,下定了改造中國,振興華夏的決心。這一點孫中山寫進了他的《倫敦被難記》。談到加入興中會的原因,孫中山陳述的更為明白:“中國睡夢之深,至于此極,以維新之機茍非發之自上,殆無可望。此興中會之所由設也。”
這便是孫中山和他的興中會萌發的宗旨。即使興中會成立于他地,它孕育在澳門也確鑿無疑。有孕育就會有萌生,有萌生就會有成長,日漸茁壯的興中會到廣州舉義時已長得參天挺拔了。孫中山告訴世人,既然和平之手段無法救國、強國,那就必然要換另一種方式,武裝起義不可避免要發生了。
四
那一個秋天,無論四野多么豐饒,在孫中山眼里總是蕭條的,蕭條的街市村落到處布滿肅殺之氣。廣州起義的槍聲還未打響,就暴露了。失敗降臨了,他不得不逃跑。他脫下體面的服裝,換上苦力的破衣,倉惶逃出廣州,回到澳門。
澳門,又一次和孫中山扭結在了一起。
孫中山去澳門找的是飛南弟。飛南弟是葡萄牙人,卻生于澳門,長于澳門,說著一口流利的粵語。他和孫中山在香港麗雅西醫書院相識,一見如故,成為好友。孫中山到澳門行醫時,飛南弟回到澳門開辦印刷店。正是有了印刷之便,他們才聯手創辦了《鏡海叢報》。中文版的東家兼督印人是飛南弟,編輯和主筆就是孫中山。報紙上不少抨擊當局的政治時評,就出自孫中山的筆墨。在飛南弟為他搭建的平臺上,孫中山開始放飛自己的思想。
共同的思想,共同的信念,使他們的情誼漸深。那個春天,葡萄牙當局向孫中山發難時,飛南弟挺身而出,為之去辦理行醫牌照。雖然并沒如愿,但是二人的友情更為牢不可破。生死關頭,孫中山想到的就是這位可以挺身而出的摯友,破衣爛衫的他直奔澳門,直奔強屋街3號,去那里的屋檐下暫且棲身。
澳門不大,飛南弟的屋舍更小,不是風雨不動安如山的避難所。清廷的爪牙四處搜捕,住在這里風聲鶴唳,如履薄冰。必須走,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這一天,飛南弟牽著女友的手款款而來,進了碼頭,登上了輪船。女友羞澀地尾隨身后,垂頭不語,儼然一位未出閣的東方麗人。這位麗人,似乎還沒出過遠門,對一切都覺得新鮮,卻又不敢睜大眼睛張望。上了船,也不正眼看飛南弟,將頭側向窗外,瞅著起伏的海水,不愿收回目光。
這位東方麗人就是孫中山。客船駛近香港,二人小心翼翼地走出船艙,走出碼頭。看著香港高渺的天空,他們笑了。進到屋宇,孫中山解了頭飾,露出了那個令清廷頭疼的熱血男兒的真面目。
他自由了。
在飛南弟的呵護下,澳門放飛了孫中山。此時志向沖天的孫中山已經羽翼豐滿,完全可以翱翔天宇了。
澳門,繼續過著自己平靜的日子。
而在這里成熟的孫中山,就要干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了。
五
往后,孫中山在澳門停留的時間更少了,但是,澳門卻在不斷為之增添新的動力。
1910年,屢戰屢敗的孫中山又處于革命的低迷時期。廣州起義失敗了,惠州起義也失敗了,倒清的信念備受打擊,難道就這么放棄嗎?不,正在猶疑的孫中山從澳門看到了希望,那里傳來了葡萄牙革命成功的消息。以多斯·桑托斯為首的共和黨人發動的起義,轟跑了國王曼努埃爾,君主制被推翻了。孫中山眼睛一亮,他重堅定了信心。堅持干,堅決干,孫中山越挫越勇,終于用辛亥革命的成功宣布了一個封建王朝的覆滅。
新時代到來了,中國這艘古老的大船駛入了完全不同以往的歷史航道。
回眸往事,孫中山在澳門的時間極為短暫,但是,他卻在這里度過了人生的幾個重大節點。一是走出國門,看到了博大的世界,而澳門是他乘船出發的地方;二是走出校門,首闖社會,澳門是他用行醫檢驗人生能量的土地;三是由行醫轉向政治,走上救國之路,澳門是他轉身的起點;四是百折不撓,勇往直前,澳門是他經受煉獄,擺脫危難的渡船。
澳門,將一個青澀的孫中山催化了,成熟了,放飛了。
成熟的孫中山,讓中國的航船拐了個彎,改道了。
澳門,一個尋常而又非同尋常的地方。
——2011年4月18日塵泥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