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xiāng)之路

過拱北澳門海關(guān)的時候，心里就有些思疑，腳下的地塊還是連在一起的，然而，一切的記憶和現(xiàn)實都在提醒你，一丈之外，就是他鄉(xiāng)。

何況此地，也是一丈紅塵，歲月不如堵，卻如賭，骰子一擲，輸贏就塵埃落定，結(jié)局也塵埃落定。不知道這座城市的博彩業(yè)這么發(fā)達，和自身的命運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

歲月緩緩流淌，到了今天，時光都淡然的時候，很多往事可能就蒸發(fā)了，或者由清晰變得模糊。每次進入澳門，我都有昏乎乎的感覺，就像很多景觀都化到了夜色里，就像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一個遠去的背影也化在夜色里，影影綽綽的，沒有邊界。又或者，像突然在眼前綻放的熱鬧，原有的形狀一下子就給擠對得無影無蹤了，讓人狐疑，不知道哪一個更為真實，哪一個更為可靠。不大的澳門，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就回來了，此刻，自己守住的，不過是客旅的房間里那一圈昏黃的燈光，那一團聚攏而來的沉思默想。

此刻能收拾的，實在不過是那些被稱之為充滿破碎斷片的記憶，或者是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想象，極度乖張的卻又有意味的空間。這個靠在國門邊上呈藕斷絲連狀的半島，這個和大海也說不清關(guān)聯(lián)的澳門，從對內(nèi)的封閉到對外的默對，這么一個過渡，不算長也不算短。其間，記憶不可能空缺，現(xiàn)實也難以一下子得出最后的結(jié)論，來給一切作答，包括過往，包括現(xiàn)在。

每次進出都會扯起這樣的錯覺，有半顆的心落在這邊的土地上，有半顆的心落在那邊的土地上，不知道這種一半一半的現(xiàn)狀是否最好的存在。因為面對這一顆心的不完整，所以，我的筆很久都找不到可以生根的地方，涂鴉或者落墨都一直在漂移，竟然從來沒有寫過澳門。澳門也許更適合面對，而不是穿鑿附會去書寫一些所謂的感受。

身份的迷惑、返歸的蹉跎、丟失與重拾的彷徨，這一切，在客房那一圈的燈光下，再來打量。視線所及，畢竟是有限的，曾經(jīng)的過往，此刻，一如夜色下穿越的目光，一丈之外，紅塵之外，又能看清多少呢。

一個模糊的理不清究竟的概念常常讓我對自己設(shè)身處地的感覺充滿思疑，澳門顯然不算國內(nèi)，異國風情觸目皆是，起伏蜿蜒的麻石街道，葡式的紅磚房子，間雜其中的教堂，可澳門算是完全意義的國外嗎?暫且不論歸屬，僅就市井風情而議，聲息相通的鄉(xiāng)音俚俗，臨街的店鋪食肆，魚翅海味之余的葡撻，幾近粵式點心的口感，三餐一宿間，一代又一代人戳記一樣打下的烙印，又分明有著如假包換的血脈延續(xù)。

只是，假如我走出這關(guān)外，我還能把自己看作是完整的中國意義的人嗎?雖說與生俱來的氣息那么濃厚地在這個島嶼的角角落落籠罩著。然而，我又是否可以把自己當成是葡國人呢?隔著大洋，隔著時時潮汛不定的風向，和那個遙遠的國度有些什么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呢?文化的殖民還能這么山長水闊風雨無阻嗎?路太遠了，望斷天涯，也終究是地圖上另一個版塊的他鄉(xiāng)。即使澳門偶然地成了葡國的飛地，而大海的連通，總是抵不過陸地的迅捷的。

于是，抬頭低首間，就有些絲絲縷縷的糾結(jié)揮不去了。這難道，真是時世變易中無法擺脫的一種困惑，或者權(quán)當是命運無奈的必需。

一邊是潮汛起落的歸屬困擾，一邊又是人心淡定的日常輪回。上有神明，下有常識，日子怎么都得過下去，于是日子，哪里都大同小異的日子就這樣流水落花地過下去了，一直過到回歸那天，過到身份澄明那天。并且，還將這么無邊無際地過下去。此時，一座比一座更令人炫目的博彩酒店賭場悉數(shù)登陸，把不大的地盤點綴得光怪陸離搖曳生姿。人與事，都在試探著自己的運氣，也許這也算是不太令人神傷的應(yīng)對吧。

時間是很容易把很多東西融通起來的，就像歲月，再也看不到曾經(jīng)的尖銳、磨難、傷慟。承受與折騰、被虐與被愛，通通都成了一個過程，翻過去了，就成了一副圓潤融通的狀態(tài)。所謂淡然，或者嫻靜，或者就是以我們所認可的還比較優(yōu)雅的方式，保持著或有的可能以及彈性。一個人是這樣，一座城市是這樣，一座城市和一個人甚至和你我的關(guān)系，莫不這樣。過去的四季不在了，時序也不在了，現(xiàn)在卻以四季的隱喻一如既往地推動著命運的輪回，不是疼痛之愛，就是荒涼之愛，或者所謂的世事洞明淡然面對寵辱不驚心如止水，就像我和這座城市的面對，就像我與你的面對。

何況這座城市就在水邊，澳門就在水邊。

水隨萬物賦形，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水能江河奔流氣勢滔滔，水也柔弱不敵嬌婉盈盈。甚至時下還有人妄斷地說，水有感知，水知道，而且知悉一切。那么，澳門如門，就在大海的邊上，陸地的邊上，打開，海風長驅(qū)直入，關(guān)上，隱約間就有了憋氣和不爽。

那么，誰能解其中的三味呢?反正是，流水的方向，就把距離給拉遠了，有時卻又拉近了。人為與天意，也不知道是以什么尺度為轉(zhuǎn)移的。

在那一段不相往來的間隔里，門里和門外之間，比如說吧，你的和我的之間，就成了不歸路了。一步之遙，也成了天涯海角了。不同方向的前行，再怎么緊趕慢趕，卻是永遠也不會相逢的。

他鄉(xiāng)和故鄉(xiāng)，前者是一種文化的主宰和植入，后者是一種根脈和血性的認同。歷史的錯位把兩者切割了，就像時間把你我的緣分切割了。從此，失之交臂，就是一大段無法接駁的經(jīng)歷。哪怕是一抬腳就能去來的空間，陰差陽錯的，也是萬水千山的阻隔，不同謀難以同語，不同感談何交流。

我常常茫然，如此際遇，如同人與人之間情愫往返的這樣一個比喻，如同我再次見到你的因緣際會，都是被巧合操控著，可那缺失一大段可以共享的時間和空間，又該拿什么來填補呢?凝噎無語的話千斤淚千行，那么一大段虛空，真能用償付來填滿嗎?

用記憶、用追思、用緬懷，這算得上極盡其事的償付了吧?如此真能讓漂浮多年的澳門停泊下錨了吧。有了沉重，過往的歲月才可堪回首，有了分量，曾經(jīng)的日子才值得重新打量，不管你我是否在場，不管你我是否過客。所以澳門有很多很多的博物館，有各種各樣主題的收集思考和追問的博物館。這些形形式式大大小小的博物館，仿佛是潮起潮落下面一如往昔的河床，固執(zhí)而又沉穩(wěn)地收藏著一個時代、一座城市、一代人接一代人的集體記憶。我想當然的認為，這就是澳門終于歸航靠岸的所有理由中，最大的也是最有文化底氣的理由。

我從這個館逡巡到另一個館，從嶺南文化的根源到十三行海上貿(mào)易的始發(fā)，從啤酒專題到葡中交匯，我不得不在想，澳門是否用這樣密集的專業(yè)的精警的博物館，來挽緊血緣之韁，來收攏自己文化的歸屬，甚至去抒發(fā)海闊天高無處藏納的情愫。

似乎，澳門必得以這樣的姿態(tài)，去記錄這塊土地留下的各色人等的足跡，去保存好先人精神的遺址，好為現(xiàn)實找到一種說法，為將來的進發(fā)打開一個導(dǎo)向。不是收納，就是散佚，這座城市假如要擺脫疑似，就要成為所有與其相關(guān)或相切的文化匯聚的容器。訴說與追憶，從來就是一種最好的思戀，你可以缺席，你可以背離，你可以漠然以對，但是，我在著，我從來就沒有忘記，抵擋流年沖擊的唯一撫慰，就是一直記取，永遠記取。記住這片土地發(fā)生過或者眺望過的美與歷史的價值觀，記住不同信仰的人所欣賞或者珍視過的故事和器物。

至于我么，用書寫來記取嗎?我懷疑這是不是一種最為有效的方式。落在紙上的文字，時至今日，會比訴說、呼號、蹇轉(zhuǎn)奔突的吁求更受重視，更有可能被留意嗎?我不敢奢望，如同不敢祈望微弱的聲音，能在無著的空茫里能被對方聽見、并進而接納。用私人化的書寫或者表達來撫慰心神挽留歲月，充其量，不過是一種無足輕重的個人行為。

所以，也只能這樣了，也心甘情愿這樣了，在夜深無眠的時分，我總是能聽見我的潺潺流水狀的腹語，把午夜的鐘點覆蓋，把我的軀殼和感傷的情緒擁緊。一直攬得彼此都喘不過氣來，我才會覺得我不至于讓電腦光標孤單寂寥地潛行，仿佛成了渺如雪花的獨舞，無人喝彩。只是在春寒倒置的虛空里飛揚，甚至沒有詩意，只是落寞地從廣袤中掉下來，墜入寂滅里，墜入水過無痕的消失中。有誰留意到，有誰愿意伸出溫熱的手接住這一刻，它實在不該在不合時宜的春季出現(xiàn)。對于昂揚的春天，雪花實在是一種美麗的錯誤。我不由得聯(lián)想到，過澳門之前，剛在多倫多遭遇的那場下在春天門檻上的小雪，出其不意的觸碰，我突然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春天舞臺上的雪花，一如最后的挽歌，悲涼漫漶，寒氣滲滲。

所以，我?guī)缀跏窃跓o法獲取任何答案的時候，用腹語作為我停泊的港灣，也是權(quán)當訴說時偎取溫暖的唯一可能。

澳門其實從來就沒有生疏過。香港和澳門，是從廣州走向外面的世界、通往大洋大海的出口或者窗戶了。只是，很長一段時間，外面的風景多半是不屬于我們的，也跟我們閉鎖的營生無關(guān)。

仍然如同這種隱痛的比附。以前，年少的時候吧，來來往往的人流中，已經(jīng)有了多少次默默的指認，從人潮中把你認定出來，本來就不容易，為什么是你而不是他呢，誰也說不清這里面的奧秘。反正，從前，多想有機會走到你跟前，認識你。一如走到這水邊上，穿過澳門這道門，走進另一個世界，澳門之外，通連的是另一重難以走近的世界。

而如今，認識不再是有障礙的事情。畢竟，時光再流淌，格局再變遷，你與我，終于是可以從容去來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問題是，那一大段空白怎么跨越呢?用什么去重新嫁接一致的認同，用什么作為彼此的承諾，一同去守候時光的流逝。

比如說，我現(xiàn)在走過了那道門，走進了澳門，從這頭到那頭，我去來無礙地遛達，甚至想將凝視的眼光化為語言，去進一步探究已在腳下的這個世界，以及相遇的人，相遇的你。這是可能的事情嗎?這是有結(jié)論的事情嗎?

歸來，或者重逢，異樣總是在著的，你和我總是有著或大或小的距離的，中國國畫的虛空留白充滿了想象，而人生的缺失，恁誰有那樣的膂力，能把那段空白扯下來，揉搓成團，再把它扔掉，以及忘掉?

所以，澳門與我們，就這么相對無言，眼波流轉(zhuǎn)，都充盈著笑意，就這么彼此祝福著，都很好，各自的精彩，各自的紛呈，少了很多的脅迫，多了更多的善待。所以我在想，繼續(xù)作著這樣一個無傷大雅的比喻，要是我再見到你，機緣面前，我是否也要伸出手，握牢你的手，并且會意地拍拍，能不松開的時候就不要松開。好好的，活得生蹦亂跳的時候重逢，還能彼此伸出手，相握，已經(jīng)是慶甚慶甚了。水漲水退，終年累月的流淌，其中，流動的生活，流動的情緒與變遷，來與去，流浪與歸返，一汛一汛，都是時光的輪回。其中，人生的各種得失又是什么呢?說到底，不過是活在不同的感覺與印象里罷了，直如為人的情性，機巧與憨實，功利與素樸，其實，都是一種選擇，自然，也是一種命運了。

為了看得更清楚一點，為了來一趟把整個澳門都置放在視線之下，這一回我上到了最高的觀光塔，眼際的光景一一收納。玻璃屏幕外，是慣常的滄海桑田，玻璃屏幕內(nèi)，是不動聲色的對體悟的感應(yīng)，感應(yīng)呼吸與心語的節(jié)律，目光在風景的轉(zhuǎn)動中流連著，心神也許早就在騰挪萬里了。

不由得覺得這樣的方式與應(yīng)對很奇怪，也很靜和，大千世界跟你有關(guān)的，只是你的感應(yīng)的觸角伸探到哪里，哪里便或有應(yīng)對，或有所謂的鄉(xiāng)愁了。

比如在倫敦這個不大的城市，適合回憶，適合一遍遍地去撫摸那輝煌不再時的傷悼。那些街巷，多走兩遍，仿佛就能喚起年少閱讀時的情緒以及記憶，親近得如同故里。而在多倫多這樣社區(qū)蔓延的城市，從士嘉寶到萬錦，從富人區(qū)到密沙卡，東南西北的距離，則是適合流浪，適合尋尋覓覓，在車道縱橫的流瀉里，你會追問你是誰?你能在遠處他鄉(xiāng)與自己相遇嗎?

只是，在這個小小的城區(qū)，澳門是什么而不是什么?門里與門外有些什么關(guān)鍵的差異，卻是輕易就讓思緒徘徊起來了。

所以在澳門，不博彩以求刺激的話，最好還是去大大小小的博物館。

我們先輩很早很早以前的身影以及托付，就在密密麻麻分布著的各式博物館里嗎?在這些凝固了時光和傾訴的場所里，我們能認領(lǐng)回先輩的命運嗎?

一次次地轉(zhuǎn)身，與不同主題的博物館相遇，與曾經(jīng)丟失的記憶握手，與忽略著從沒辨認的歷史擁抱，似乎一切都還來得及，一切好像還在身邊，一切想留駐就給固定下來了。

然而，隱約間還是覺得有點不真實，命運之手是可以撥弄和操控的嗎?一旦交與文化就可以把很多的疑慮一齊捆綁了嗎?假如這樣，過往與未來也許是可以重新編排的，假如以文化之名，也許，真就有人知道命運的輪盤會有什么喻示。神示剎那，一切的不可思議就會開出花來。

如今，放逐，還是歸來，心境大變，走向也已經(jīng)隨之大變了。在這個博彩之都里，我敢不敢也來擲一把骰子呢，把余下的半生也來賭一把，看命運在旋轉(zhuǎn)盤上的操控將在這個水湄之門帶出哪種開合，看自己該在哪里轉(zhuǎn)向，或者一意孤行地繼續(xù)往前走。

博彩的心理多少是有點恍惚的，突然腦海里冒出一句名話：夢里不知身是客，我有點怔住了。我們是沒有完全醒過來的夢中人，還是僅僅是時間序列上的過客。不管怎樣，我當然祈望我能穿越而過，走到早已鋪排好的命運跟前，用強作鎮(zhèn)靜的顫微聲音，向我的幸遇問好，也就是說，向你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