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的飛翔船,香港到澳門太方便了。曾多次去過澳門,但過往,總是用眼睛去享受,用嘴巴去享受;于是,在香滑的姜汁撞奶的美味中,在議事亭前地咖啡座的閑情中,在葡國菜齒頰留香的回味中,品嘗了澳門的美味;于是,在大三巴牌坊上飛舞的白鴿羽毛上,在旅游塔外伸手可觸的圓圓的月亮上,在晝夜閃爍的娛樂城的燈光中,欣賞了澳門的美景。
然而,這座城市的美,似乎并不止這些味覺的享受,視覺的享受。
如果用心去品味一下,其實,這個城市也有一種不一般的美——這是這次我去澳門的新感受。
辛亥革命100周年的2011年,陽春三月,我又一次乘搭飛翔船從香港去澳門。在這塊土地上,在這個孫中山曾醞釀革命思想的搖籃里,我竟然品嘗出“溫柔”的意味。
溫柔?是溫柔!
這全因幾個問號所引出的感慨。
革命怎么和孔孟之道交融在一起?
——在澳門國父紀念館看到了中山先生的一幅遺墨,在此遺墨前,我找到了先哲和國父給革命所作的注解。那幅遺墨中,國父抄錄: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p>
哦,大同!孔老夫子心中的理想,和中山先生心中的革命目標,竟是如此相同的圖景;中山先生從“善”出發(fā),在澳門醞釀著辛亥革命,他所要建立的中國,就是這樣一個中國。大同,一幅多么溫柔的圖景也。
如果善良是平靜的湖泊,溫柔就是從這湖上吹來的清風。感謝澳門,感謝文第士街一號那幢三層樓高五開間的西式建筑,讓我對從小似乎就已經(jīng)懂得的“革命”一詞,有了新的悟解。再看看腳踏的這塊土地——澳門,這座城市,不就是“大同”這幅圖景的微型版嗎?澳門的四百多年歷史中,有葡國人、中國人,有回歸前、回歸后,似乎沒有過什么槍炮相交,也沒有過什么戰(zhàn)火紛飛。不是嗎?!再想想1999年澳門和平回歸祖國那溫馨的一幕,再品品澳門每一寸土地上所蕩漾的祥和,再看看澳門大西洋銀行發(fā)行之拾圓澳門元紙幣上那國父紀念館圖案,真的,對“辛亥革命”四個字,比什么時候都更加感到親切了。這是溫柔帶來的親切。
中國旗袍怎么和西式婚紗交融在一起?
——在澳門博物館參觀時,看到一張以往參觀時曾忽略了的相片,一張葡萄牙人的結婚照。凝視這張相片中新娘的著裝,我腦海中跳出了這次去澳門的第二個問號。
照理,在一生一次拍的結婚相片中,葡萄牙女性穿著西式婚紗,那算是正常不過了;可是,當我看到了內(nèi)著中國旗袍,外著婚紗的這位西方女性,真是又驚又奇。西式婚紗具西方既開放又莊肅的氛圍,而中國旗袍卻不然。因在濃厚的封建禮教氛圍中,想要中國婦女如穿西式婚紗一般外露曲線是不可能的。所以傳統(tǒng)旗袍的裁制一直采用直線,胸、肩、腰、臀完全平直,使女性身體的曲線毫不外露?,F(xiàn)代的旗袍當然是帶有中國特色,又體現(xiàn)西式審美,并采用西式剪裁的時裝??墒强吹揭粋€世紀前的這張結婚照,我仍然感嘆不已:我想到《隨園詩話》中的《秋宵》詩:“漸覺宵寒禁不起,笑披鶴氅也溫柔?!眱?nèi)著旗袍,外著婚紗,似乎也有一點“笑披鶴氅”的味道;真的,人世間的溫柔很多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妙曼的輕紗和嫵曼的旗袍這樣和諧地結合在一起,輕紗的明軒和旗袍的雅韻竟產(chǎn)生如此之美,也許,這就是一種東西方文化糅合的奇妙之具象。
漆器屏風怎么和葡國人打獵交融在一起?
——還是在澳門博物館參觀時,我又見到了一面別開生面的中國漆器屏風。于是產(chǎn)生了第三個問號。
說它奇怪,是一般的中國古典屏風,總是把中國的山水花鳥畫、飛禽走獸、民俗風情、神州傳說、金石墨寶、男女人物等圖案,鬼斧神工般移植在屏風上。屏風本身能夠起到擋風、障蔽視線和分割空間的作用,象征著威嚴和權勢。由于中國古典屏風工藝的博大精深和其審美價值,所以深為歷代各階層人士所喜愛,其身價亦十分高貴突出。我在澳門博物館見到的是漆畫的屏風。漆畫傳承數(shù)千年的漆工藝精髓,與繪畫藝術完美結合,它向人們傳遞著深沉寧靜、蘊藉含蓄、富麗華貴、樸素高雅的視覺美感,堪稱中國文化藝術之瑰寶,極富藝術價值和收藏價值。可是,我所見的中國文化藝術之瑰寶上,這面漆畫的屏風上,繪畫的卻不是傳統(tǒng)的中國元素,而是葡萄牙人打獵圖。又一次震撼!不錯,帶著牧羊犬打獵,是葡萄牙人輝煌時期種種生活的一個內(nèi)容;一如他們的航海、宗教、經(jīng)商等。現(xiàn)在將這種西人的生活圖景,用中國藝術形式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能不感到這是一種獨特的智慧,一種溫和柔美的魅力嗎?
這張相片,這面屏風,只能出現(xiàn)在澳門,我想:因為這座城市,生命之樹的根部,長出的就是溫柔這只蘑菇。
從澳門博物館出來,自然地,又到了圣保祿大教堂牌坊前。這次旅行,我由起初的驚異、深思,此刻已進入了一種類似發(fā)現(xiàn)式的激動狀況。我確實已有意地帶著發(fā)散式思維,來參觀、審視這曾見過若干次的天主之母教堂(A Lgreja daMadre de Deus)前壁,這澳門地標性的建筑物了。終于,我還是尋到了一個特殊的“反常”之處,一種“無理之妙”。
圣保祿大教堂牌坊怎么和中國龍、中國花交融在一起?
——在大三巴五層壁體上,以往我只觀察到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風格,只留意到有銅鴿,有日月星辰,有十字架,有耶穌,有蒙召升天的圣母,有西式帆船,有耶穌會會徽等;這一次我才很認真地注意到,這牌坊壁體上,竟然也有中國國花牡丹和菊花,也有七朵玫瑰花的浮雕裝飾,也有中國龍,也有中國舞獅造型的開大口之獅子,牌坊的門上不但有拉丁文,竟然也有中文!竟然有這么多這么多的中國元素!
怪哉,妙哉,美哉!看著大三巴上輕飛的和平鴿,我感動于那一縷縷和諧的飄逸,竟舞動起了這座城市的所有的溫柔……
望著大三巴廣場上那來自世界各地,各種膚色的游客,我在想,我在思……澳門是個多宗教的地方,在這兒,有天主教、基督教、佛教、道教、伊斯蘭教;他們各自有教義,但他們和諧相處。當今信仰宗教者在世界上已接近50億人,而估計在中國也有一億多人。為什么世界上有的地方出現(xiàn)的深層次“終極信仰沖突”及“戰(zhàn)爭”,在中華大地上卻基本上沒有?蓋因,在數(shù)千年的文明發(fā)展史中,中國沒有出現(xiàn)全國規(guī)模的政教合一的王朝,沒有產(chǎn)生過占壟斷地位的國教,這也為中國近現(xiàn)代意義上的宗教信仰自由,各個宗教和諧相伴,提供了融洽的社會環(huán)境。
站在澳門大地上,我終于有所悟——
醞釀革命不一定通向暴力。
不同宗教不一定帶來戰(zhàn)爭。
文化差異不一定就會沖突。
溫柔,有時是說不清,道不盡,難以用文字描述其神韻的;但是人人都能感覺得到。在澳門,我感受了和氣,我見到了和藹,我吹到了和風,我體會了和順。
這個城市的氛圍就是一種慈祥、熱誠、仁厚、道義和愛的結晶;它與愛戀、仁慈為伍,它跟寬厚、善良做伴。
離開澳門回香港,乘著飛翔船航行在南中國海上,海鷗翱翔,春風習習,星光點點,思想著身后的這座城市,漸漸地,我竟從這29,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品悟出了此中透出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精髓。
——管子云:“五音不同聲而能調(diào),五味不同物而能和”(《管子·宙合》)。
——孔子云:“和而不同”(《論語·子路第十三》)。
仔細想想,這座城市展現(xiàn)的溫柔感不就是多元一體“和而不同”的境界?!
“和而不同”這是典型的中國哲學智慧。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中華民族在地球上能綿延幾千年,這座民族大廈能屹立不倒,成為文明古國,不就靠著這個哲學支撐著嗎?
澳門,正是中國所有大小城市中,能將“和諧之都”和“智慧之城”融會在一體的,絕無僅有的溫和柔美之都市。
記得費孝通老先生在80壽辰聚會上,曾經(jīng)意味深長地講過一句十六字箴言:“各美其美,美入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這是對“君子和而不同”的極好的闡釋。
在為辛亥革命唱一百周歲生日歌的時候,我祈愿:我們每個人生活的城市,都能在澳門這座城市的歷史發(fā)展的溫柔氛圍中“美美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