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姓聚族而居,遠房的伯父不少,但三伯生性怪異,涉世傳奇,全身都有戲。生前,我恨他;死后,又想他。
三伯從小喜愛讀書,據聞,“四書五經”可以通背,之乎者也爛熟于心,肚里有文墨,算得上本姓大族里不大不小的一個文人。后來抽大煙成癮,沒有趕考,自甘墮落。
三伯的老屋在祖宅的正院,作為老大的一支,莊基闊大,屋舍儼然。他把祖上留下的家業賣了個精光。
三伯變賣房地產的辦法很特殊,今天拆幾根椽,明天拆幾條檁,賣了錢便買大煙棒子。大煙棒子是把生煙土熬熟以后,用小片粽葉包起來,一小團擰一個棒子,酷似現在的水果糖。那時,醴泉縣城有煙館,上街拐彎就到,三伯是那里的常客。一份家產全讓他“抽”光了。落魄之后,每天只需一兩個棒子即可過癮,但愧無分銀,一狠心,拿媳婦換了幾兩“生土”,媳婦哭哭啼啼,連人帶娃,硬讓人販子給領走了。
房舍、莊基、老婆、孩子,全賣了,無立錐之地,他便在家族各個支系的公用糞場,搭造起一座簡易的屋,大不過半間。他不種莊稼,不養牲畜,無糞土可堆,在糞場占據糞堆大的一塊地方安身,于情于理都說得通,所以無人過問。門外是林立的糞堆,人來人往,群蠅亂飛,窗小,門狹,屋檐低矮,你想進房門,焉敢不低頭!三伯蝸居其中。
這半間小“窩”,面西,屋后緊貼糖坊大院,大院的門墻向陽,避風。每到冬天,老人聚集在這里曬太陽。從上午十點到下午五點,人們懶洋洋地蹲靠在墻角,說長毛造反、西太后西逃,說袁大頭登基、張勛復辟和孫大炮二次革命,誰家媳婦孝順、兒子聽話,誰家婆媳又上演《小姑賢》。有人脫掉上衣捉虱子,有人在磚墻上蹭癢癢。午飯時分,兒子或媳婦給老人把飯端來,那碗大得像小盆兒,吃一碗就飽得打嗝。老人們以能在這里安全過冬為幸事,大白天不必回家。我爺爺是私塾先生,教書育人,老年愛說笑,是這伙哥們兒的核心人物,但是爺爺不愿意蹲在墻角吃飯。不論是門前污濁的糞場還是南側熱鬧的老年活動中心,這一切的一切,都與獨來獨往的三伯無關。
三伯謀生了,在半間瓦房的門外掛了個“代寫文書”的牌子,從此有了“閻代書”的稱謂。
三伯沒有早晨。從凌晨三點到午前十一點,是他最香甜的睡覺時間。十一點前后起床,躬著腰從窩里走出,低頭,背手,邁方步,穿過柴市,上了大街。先到“一窩鱉”要一竹碟羊肉包子,要么到館子吃上一碗紅肉碼子。然后,“劉二茶館”落座,邊品茗、邊招攬生意。這時,總有鄉下人向他攏來,這個要寫一張地契,那個要寫一份訴狀。他不慌不忙,點頭應允,不緊不慢,繼續喝茶,直到喝足歇夠才起身,求他的人尾隨其后。三伯途經柴市,在煙館買好棒子,回到小屋,先過癮,過足了癮,然后像醫生叫號一樣,按先來后到依次靠近炕桌,挨個兒給他們代書。三伯一天最為繁忙的時刻開始了。
寫一張訴狀或地契,沒有規定的價錢,但來人留下錢財才肯離開。三伯從來不跟人爭多嫌少,給多少收多少。整錢放在炕桌的抽斗里——土炕超大,炕桌也不小,是他的書案,是屋里唯一的家具,小錢裝在衣袋里。接著便聽下一個來人說道,聚精會神,問問答答,提筆,舔墨,刷——刷——刷,無論長短,一揮而就。干這一行,醴泉縣城他是獨一份,因而,收可抵出。不過,這些錢全用在吃喝開銷上,極少數購買筆墨紙張,大多換了大煙棒子。正由于他做的是獨門生意,一樁案子要是有兩家原告的話,兩家原告都會來找他,他都應承下來,而且把兩張狀子寫得全都在理。因了這一點,有人背后議論他,罵他是“黑心代書”。他不管這些,打官司嘛,或輸或贏,全靠各人的本領和門路,與他代書有什么相干!我收的,是代書該收的,多少由你,你我心安理得。
除了訴狀、地契,他還寫書信、分約、婚單、對聯以至“天荒荒,地黃黃,我家有個夜哭郎”。他精通農村一切應用文,靠一支禿筆換錢,有飯吃,有衣穿,有煙抽,倒也自由自在。
打發走一群來人,三伯感到疲累,從床上搬下矮桌,擺好煙盤,再足足過上一把煙癮。此刻,日近黃昏,對門祖宅的臺階上下已經聚攏了嬉戲扯閑的人,他也躬身其中。孩子們要他講包公、濟公,他不拒絕,而且加添上施公,繪聲繪色沒個完,直到天黑,可惜,沒有茴香豆送給孩子們:“多乎哉,不多也!”
入夜,被本家一座座糞堆包圍起來的小小瓦屋安靜極了,靜得有些恐怖,糞堆剎那間變成墳堆!夜無月,漆黑可怕,月光如水,陰森可怕,但是三伯不怕,好像只有這時候才好使他進入神游的最佳境界。他睡得很晚、很晚,一盞小油燈常常亮到凌晨甚至雞叫三遍。他在小屋里做什么呢?人們說不清楚。有人說他挑燈夜讀,有人說他心系國難,有人說他借酒澆愁。總而言之,此時的三伯回歸到文人的本真,難怪他特別適應甚至期盼著夜幕降臨后這種死尸般疹人的寂靜。睡得晚也就起得晚,他的生活里只有夜晚和晚半晌兒,沒有前半晌兒。即便是大年初一,也要睡到大晌午。我們家族有個不成文的規則,大年初一一大早,家族四個支系的男男女女,分性別排好長長的隊伍磕頭拜年,拜祖先的靈位和活著的長輩。隊伍經過糞場,三伯尚在夢中,只好在他的窗外跪下磕頭。尤其是年輕媳婦們,對他十二分的尊敬,一邊下拜,一邊對著窗里挑釁地喊:“伯,給你拜年咧!’她們故意把嗓子扯得很高。他被吵醒了,想起今天大年初一,便翻了一個身,在床上懶懶地應道:“磕吧!磕了擱在窗臺上!”一陣笑聲漸漸遠去。妯娌來拜年,在他房外喊:“三哥,給你磕頭了!”他仍未起床,照樣對著門窗說:“磕吧,磕吧,磕了擱在窗臺上!”窗外說:“快吃飯了,你還不起來?”他說:“正安零件呢,安好了就起!”族里的長者聽了這話,不高興,長嘆息:“他白領了族人的跪拜,祖先何曾領受過他一個頭呢!”
話雖這么說,全族的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人討厭他,沒一個人反對他的。不知人們是不屑討厭他、反對他呢,還是不敢討厭他、反對他。冬天來了,他要燒炕。自己不耕不種,沒柴沒草,又懶于撿拾,便隨手提上個糞籠,找到柴火堆就動手,扯呀扯,塞呀塞,塞滿后大大方方走開。無人干涉,無人計較。
就這樣,在這半間瓦房里,三伯度過了十五年的日日夜夜,到了第十六年,一個突然,兒子篤篤從外省遠遠地跑回家來,年方一十七八。年輕的小伙子不顯身份,在整條街上來回亂竄,暗中打問,最后在父親最繁忙緊張的時刻,繞過糞場,推門走進半間瓦屋。屋內有人一字排開,擠在東墻的墻根,娃也不聲不響地蹲在隊尾。等人們一個個離開后,父親以為這年輕人也是求他寫訴狀什么的,抬頭便問:“你是啥事?先口訴吧!”孩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呼親爹,熱淚盈眶。
篤篤從母親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愿寄人籬下,決心千里尋父,身背母親準備的干糧,空著兩只手,跋山涉水,返回醴泉城關閻家什字。他哪料到父親竟然蜷縮在巴掌大的小屋里,不覺悲從中來,一腔怨懟頓時化為憐父之情。
三伯老淚縱橫,十六年來,他何曾如此傷心過!
篤篤大我四歲,我叫他“篤娃哥”。那時的我,正陶醉在街道的自樂班里,說唱念打,愉悅鄉民。一次,自樂班在我家演練,篤娃來看熱鬧。十六年來,篤娃哪里見識過此等興高采烈的場面?他沉迷其中,開始驚喜,繼而發呆。大家心疼他,本家的娃嘛,可憐見的,讓吃讓喝讓拿,“叫娃下回再來!”
憑著是劉二的老顧主,三伯給兒子在茶鋪找到一份苦差。我們醴泉縣城,只有西門外的井水最甜,可是茶鋪勞力不足,對外說是西門外的水,實際卻是騙人的。用西門外的水沏茶,味道甘醇,斟人杯中,高高鼓起,一清不溢,半點不流。自篤篤當了伙計后,劉二茶鋪改用西門外的井水,從此客人蜂至,生意興隆。篤篤為人老實,整日燒水拉風箱外帶挑水。先是日挑十多擔,后來陡增二十多擔。挑回的水倒在兩個大甕里,清幽幽地打閃,照人可真呢!
篤篤睡在茶鋪的板樓上,茶爐的熱氣準準地對著他鋪下的被褥。他不曾料到板樓的這一部位,雖然暖和卻最為潮濕,不幾年便染上風濕病,腰疼腿痛,終于在抗日戰爭的中期郁郁而亡,不滿二十歲。
兒子死時,三伯六十三歲,事后一百多天不曾接待過一個顧客,不曾寫過一份文書。一天午間,有人遠遠發現一個老婦在篤篤墳上燒化紙錢,捶胸拍土,號啕大哭,前仰后合,死去活來。這人把這見聞告訴三伯,三伯估摸著篤篤他媽尋她娃來了,連忙跑向墓地。等他趕到時,娃他媽無影無蹤。雜草叢中只剩下一大堆紙灰,隨風飄散,烏鴉驚叫幾聲,然后飛去。四野死一般的寂靜,三伯在雜草叢中來回踱步,最后暈倒。
三伯一病不起,勸吃勸喝,不吃不喝,呻吟夾雜著夢囈,如泣如訴,幾天后便死了。孤魂無主。全族人為他籌辦葬禮,一切遵照鄉規里俗:陰陽看了地穴,掘壙七尺,青磚鑲砌,三寸柏木棺材漆得油黑,十六抬棺罩,細樂吹吹打打,一群族里的侄兒、侄孫披麻戴孝,倒也熱鬧非凡。這樣的葬禮使整個醴泉縣城的老人們欽羨不已,說:“夠了,夠了,他這一生也值!”說:“有兒有女又能咋樣呢?”
也許,三伯想為自己寫一張訴狀,控告不平的人世同時控告他自己,但他沒有寫。所幸是,他死后,人們沒有忘記將他用了一生的那方似硯似瓦的東西置入棺內,沒有忘記為他獻上一支上好的小楷狼毫。
三伯從糞場被轉送到墳地,活棺材變成孤魂野鬼。那時中國農村,識文斷字的極少,三伯死了,人們感到很不方便。很長一段時間,鄉下人不知道他已經不在了,找他,在半間房的周圍索索地轉悠、等候。閻家的人看見了,說:“不要等了,等不來了!”說著,眼里涌出了淚。
三伯生前,常來我家蹭飯,我最怕他來家里蹭吃要喝。他來家,母親連聲不斷地“三哥!三哥!”叫著,殷勤待承。爺爺將他讓上正座。我得先叫聲“三伯!”,然后沏茶倒水。他一點也不客氣,隨便夸你幾句,便推杯、揮箸忙活起來。我恭恭敬敬,雙手把飯碗遞到他的面前,一碗又一碗。我神情漠然,何等的厭惡啊!三伯看出來了,說:“吃多了,吃好了,夠了!”母親盯著我直翻白眼。
三伯一生,唉,怎么說呢?好吃懶做大煙鬼,賣房產賣媳婦賣兒敗家子,不可原諒,我恨他、厭惡他。也怨他代寫訴狀,包攬詞訟,為什么不見賢思齊,像《四進士》里的宋士杰那樣,打抱不平,擊鼓鳴冤,舍得老死邊外,一舉撂倒他三個貪官!
篤娃哥死了,三伯也跟著死了,六七十年過去了,我又想三伯了。想起那座糞堆群里的墳頭活棺材,想起那杯苦茶,那方代硯而濡的瓦片,那些不值錢的禿筆,那孔乙己般的惜惶可憐窮酸相,那歲月的蕭索、頹喪、衰敗與沉重,不禁低下頭來,徹心徹骨地憂傷。
篤娃哥死了,三伯跟著死了,他的那個社會也死了,我原諒三伯了。三伯品行罪錯招人怨,為人所不齒,可是鄉下的受苦人離不開他,而他,只要填飽肚子過把癮便知足。他有他的活法:安于貧窮,與世無爭,自食其力,保有自我的一席之地——自由的空間;也有安全感,莫談國是,和孔乙己一樣“從不拖欠”,你官府管不著,不擔心“偷書不算偷”結果被人打折一條腿。
(選自2011年第4期《北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