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兒行千里。
雪下了一夜,很大很大。打開玻璃窗,一股透明的雪花的寒氣逼人肺腑,是的,雪還在不緊不慢地下,沸沸揚揚地下,讓人想起中國北方的漫漫冬夜里母親的嘮叨,總也扯不完的許多嘮叨。母親說:“三兒啊,別看你現在小,不知道有家有媽的好,等你長大了離開了家和媽,你就知道家和媽的好了,因為家里有媽,你在媽心上……”我在家排行老三,“三兒”是乳名,大人們一叫那乳名,總是甜甜的。
這樣的天氣,寒氣徹骨,加上南中國海上飄漾起那些遙遠的鄉愁,心境越發的空曠了。小時候,母親告訴我說,在海的那邊,許多潮汕人謀生海外,常年往返于潮汕與臺灣、東南亞的海船上,常常“一溪目汁一船人,一條浴布去過番”,他們是晟早的“番批”或“僑批”,個個是“去時小生弟,返時留白須”。想當年,在潮汕,為了這些遠洋的船只平安歸來,有多少雙“嫁著過番安,有安當無安。嫁著做田安,日雙夜亦雙”的留守女人眼巴巴在盼啊!我哭了,我知道母親的親人里面有一個漂泊海外、音信全無,母親的祖母曾經因為想他,最后哭瞎了雙眼。停頓了許久,母親唱起一首凄涼的潮州民謠:
洋船到,豬母生,
鳥豆仔,纏上棚。
洋船沉,豬母眩,
鳥豆仔,生枯蠅。
“三兒!”是母親隱約在叫。多少年了,數不盡的坎坷、困苦、迷茫、疼痛,數不盡的誹謗、打擊、失敗、委屈,全都突然像火山一樣爆發了,全都咆哮著洶涌著爆發了!
一剎那,天地一白,滿臉是淚。
一朵雪花落在另一朵雪花之上,就堆積成了時間;一個我踩在另一個我之上,也堆積成了時間。我和雪花都是似曾相識的,相識卻不見,不見不想,一切一切,交給時間來完成,這是多么痛苦的過程啊。時間是空蕩蕩的。周遭再無一人,我把玻璃窗輕輕關上,泡上一杯茶,接下來的事情我想這樣:把我交給那裊裊的茶霧。果然,時間打開了,茶霧深深淺淺彌漫,我的眼眉濕漉漉一片。我聽見了巨大的靜寂里自己的心跳,聽見了自己天籟般的呼吸,聽見了小時候山路上的放學奔跑聲,聽見了父親進山砍柴、母親喊我們吃飯的聲音。霧散,香也散,一絲一縷地往肺腑里鉆。都說“品茗思鄉”,說明每個人的故鄉都是有氣味的,一如這深深淺淺的茶香。可是此刻,我能不能循了茶香尋找故鄉呢?多少天多少年了,茶是一縷香,故鄉是一縷香,誰也不知道,這一縷香,喚醒了多少人夢中的鄉愁、打濕了多少聲回家的乳名啊!
鄉愁是一朵乳白色的雪花。記得,18歲那年秋初,我考上了武漢大學,即將乘船北上,父親母親趕了幾十里山路來到珠江畔送我,我黑瘦無比,單薄得一陣風就能刮跑似的。母親讓我把“語錄”帶上,因為這本書上有她親筆寫的“三兒”兩個字,我不解,母親再三堅持要我帶上它,說三兒這一走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家,書在,也好有個念想。果如母親所料,我上完武漢大學,又在北京大學讀研,然后輾轉了三五個城市,直至定居花城。故鄉也就成了一個空蕩蕩的地名,偶爾回去,也只是走馬觀花罷了,因為故鄉有爸有媽、有我一輩子都忘不掉的酸苦。恍惚之間,我朝這個城市的北方望去,我想找到故鄉在哪里,但是找了半天,怎么找也找不到,我失望極了,故鄉原來在我們的視野之外,故鄉在時間之外,我是不可能一下子找得到的。即使我在一張偌大的中國地圖上能找到它的方位,但是能找到我們村前的那條山路嗎?能找到我們村后山坡上的牛驢糞、尿騷味嗎?能找到三兩個池塘、形狀不規則的小學操場、簡易的合作社衛生所嗎?記得1999年的春節期間,我回去過一次,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取代那里的,是成片成片的商品樓、農貿市場,我們舊居的位置,好像正是在今天的大馬路中央。可是畢竟,故鄉還是那個故鄉,鄉音還是那個鄉音,根還是根,我還是我,你還是你,這樣,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更加令我備感親切的,是鄉里鄉親喊我的乳名“三兒”。不管你的身份如何如何高貴,不管你今天多么多么富有,他們叫起來那么脫口而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了。因為在故鄉,大伙叫不順你的大名,他們只記住了你的小時候,記住你那光屁股爬樹、洗澡、吃飯、撒尿的熊樣子,記住你那狗屁不懂、狗屁不是、狗屁不管、狗屁不服的熊樣子,沒有人不記得你的乳名的。
記得,我把那本破舊的“語錄”拿給兒子看,兒子連連搖頭,說他不喜歡看那些老古董之類的書,說他看也看不懂。可是他把書翻來翻去,最后竟然只對“三兒”來了興致,問我這兩個字是怎么回事。當時,我臉一紅,對兒子說“三兒”是我的乳名。他不懂乳名是什么名字,我說乳名也就是小名,他立馬就懂了。兒子又一本正經地問:“爸爸,我怎么沒有乳名呢?”我猶豫著說:“乳名太土,不好聽,只有農村的孩子才有。你是城里出生的,你現在的名字也可以當你的乳名。”兒子反駁道:“爸爸騙人!爸爸騙人!‘三兒’怎么那么好聽?你也要給我起乳名!”我無奈,只好拿“狗狗”、“黃黃”之類的名字糊弄兒子。兒子一個勁地搖頭,說怎么都是小狗小貓一類的名字,就不能起個有意思的?我思考了一下,說:“那,就叫孬蛋吧?我們村叫這個乳名的有五六個呢!”兒子嬉笑著說:“這個嘛,還差不多。可是,和我重名這么多,怎么辦哪?”我說:“那,你就叫小孬蛋吧。”最終,兒子笑納。其實,“孬蛋”就是“壞蛋”的意思,只不過我不好意思和小家伙明說。記得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我和七個孬蛋比賽對著墻頭撒尿”的夢,比賽結果是“大孬蛋得第一名,我和兒子倒數”,天亮醒來,我一臉壞笑。更加有幸的是,母親那天喊我吃早飯的時候,竟然叫的是“三兒”。
一聲乳名,我被母親喊出了滿臉淚花。
大雪在下,我的心,也在下著另一場大雪。想想看,我的小時候是乳名漫天飛,而如今呢,孩子們的乳名大都被“寶寶”、“寶貝”、“小寶”、“妞妞”之類的名字同化了。說嚴重一點,現在的孩子一出生,根本就沒有什么乳名,也許等到我們的孩子長大后才察覺,早就已經晚了。當我再端詳正在睡夢中的兒子時,我滿腦子想到的是“我的寶貝兒子沒有乳名了”,可是,兒子早過了起乳名的黃金時段,這到底是誰的過錯?
這樣的天氣,我想起北上二姐家的母親,想起遠在天國的父親,想起我們順著母親一起漂泊的故鄉,我的寒冷在加倍。是的,我們的小時候正在遠遠離開我們,我們的鄉愁正在漂泊到別處,唯一留給我們的,是乳名,是母親唱起的民謠——
洋船到,豬母生,
鳥豆仔,纏上棚。
洋船沉,豬母眩,
鳥豆仔,生枯蠅。
天下的雪花,一朵一朵,都是母親喊我乳名的聲音。多少年了,這乳名,卻飛過千里萬里,直抵一個男人的心窩子里。
母親,我親親的母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