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饑餓
回到饑餓,回到年少時光
青黃不接,一家人眼巴巴守著
米缸的空洞,大地的蒼茫
回到饑餓,回到胃口小得
只能盛下一棵野菜
剩下的半碗,一定要讓父親
裝進微駝的脊背里
饑餓,真像一本教科書
把倉里的最后一粒糧叫種子
把最經典的信任
定義在人和大地之間
回到饑餓,回到瘦削、勤儉
毫無保留地擠出心里的汗
回到身體內外的美德
當然,更要回到
收獲的歡喜,暖暖的炊煙
一碗米酒祭完土地祭祖先
回到饑餓,其實就是要回到
幸福強烈,哲學簡單
面對農具
我只能嘆息
它們中的多數,父親早就自作主張
送給了還沒有丟下土地的親戚
只給他那雙手只會敲擊鍵盤的兒子
留下一把長鐮和一柄小鋤
這對長短兵器,一件擅長收獲
一件四時無閑,而現在卻是
位于縣城的小院里寂寞的靜物
長鐮簇新,而小鋤有了一把年紀
它們呲著月牙般的刃口,愣在檐下
向往著哪一天,能日出而作
可惜我常常面對它們嘆息
然后盡我所能,把詩行幻化成
它們的樣子,在文字的田野
一次次鋤倒功利的雜草
左手攏過金色的麥子
右手讓長鐮劃一道閃電
那些年
那些年,我是這條林蔭路的???/p>
雙腳、自行車、摩托車和汽車
我更替時速,最終影子一閃而過
那些年,我逐一眺望每個村落
與每棵樹、每個路人打聲招呼
或者就揚揚手掌,露出農業的掌紋
豐收時節,對一路黃金滿心贊美
把那些年長的荷鋤人
全都父親母親一般地看待
甚至像個不守規矩的路人
信手抓一把麥穗,也不和主人商量
還一廂情愿地認為,收成
應該被帶到最遠
走下講臺的人
那個走下講臺的人
再有幾十天
就不用每天邁上這級臺階了
壓不住的咳嗽
此刻,剛好震落手臂上的粉筆屑
好快的兩節課啊
讓幾十年短得就像幾次鈴聲
年年更新的教案
今天這一本,將幸運地和主人一起退休
他很滿意與它的合作
把五十九個春天的溫暖都寫在了里面
而在第六十個春天到來的時候
他將鄭重地放下它
轉身,安心去根治腰疼和喉炎
為兒子準備一個別致的婚禮
只可惜,陪老伴出去走走的心愿
已沒有人與他一起實現
每一天
每一天,我琢磨著漢字過活
它們就像地里的莊稼
有自己種的,也有臨時幫別人侍弄的
長勢好了,做夢心里都綠油油的
如果堆在眼前的凈是雜草
生完氣,斬草除根也沒手軟過
遇到一叢嫩苗,澆水施肥
心甘情愿賠上大把春光
拔節吐穗的關鍵時刻
恨不得先化為一場透雨
再燦爛成一輪太陽
也曾為被大風摧折的希望流過淚
豐收原本近在咫尺
不過沒關系,我練就了農民的樂觀
雖然目光越來越羸弱
卻有溫暖肥沃的心
每一天,溫室般呵護著弱小
以及那把珍貴的良種
就比如,對所愛的人
想說又一直沒說的那些漢字
屈原,屈原
屈原,每當提到這個偉大的名字
我都想在兩千年后
從《離騷》華美的辭藻出發
替他回一趟故鄉
一直恩澤著華夏的母親河
在養育的眾多圣賢中
屈原,無疑有著最深邃的眼神
讓后人能從他逝去的水波
讀出一份愛和一份恨來
面對秭歸,我真想大聲地
誦出那發自肺腑的詩句
在一個高貴的生命出生的地方
僅僅獻上一捧一直帶在身邊的
素潔的糯米
我的乳名
“雙五”,是因我的生日獲得的卑微乳名
卻暗合了一位偉人逝去的時日
母親說,我的第一聲啼哭
在端午節明朗的清晨,詩歌般干凈
從此以后,我最親近的那些長輩
都不約而同告訴我,端午節的來歷
好像對我來說,這是必須的人生啟蒙
必須從小就有對那位偉人的崇敬
漸漸地,我被乳名叫大了
那些呼喚我的長輩也都變老了
不變的是每年生日,我都會在遙遠異鄉
摒住呼吸,傾聽長輩叫我的乳名
也傾聽那位偉人,遠去的腳步聲
面對屈原像
我不相信,世間能有工匠塑得出
你上下求索的志向
以及為一個國家留下的那聲嘆息
所以,我不愿走近你的身形
只希望在廣闊天際里尋找
你不朽的青銅的魂靈
我更希望能幸運地偶遇
那些丟失在歲月里的絕美詩句
為了從此為世間留住它們
我寧愿手撫左胸,一口氣誦讀
一千遍一萬遍
你的樣子
這是一次偶然,離開桌子和椅子
離開攤開的一摞素紙,把詩行往前推了推
就這樣吧,盡管拍吧
你只給了鏡頭,一個清爽的瞬間
一道向右的目光,已經飄得很遠
右手,按在墻上
按在,擋得住一口靜氣的地方
心里一旦有了詩,歲月可以斑駁得
也就只剩下,一面背景
那條穿過莊稼地的小路
那條穿過莊稼地的小路
小得像一根書包帶子
是父親專為我的童年準備的
小學畢業的那個夏天
地里種出的樓盤
讓玉米種子和我一樣
一下子到了離家很遠的地方
那時候我還不曾想過
縣城最后一塊田園的消亡
到底意味著什么
以及多年以后
每當驕傲地說起我是農家子
為何心里殘冬般荒
我像個詩人
我像個詩人,一個又一個
異鄉的夜晚,一心耕耘溫暖的漢字
故鄉的旱,讓我起滿水泡的嘴
只能吟誦出龜裂的詩句
為一位把生命交還土地的鄰居
我的筆,僅寫出幾行樸素的訃告
至于兒時的山水草木
我一直在不停地記錄它們
不過,我從不選擇濃墨重彩
因為它們清貧的模樣
從來施不起粉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