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之風

近來各地注重鄉賢文獻資料的尋找，有關出版物也漸漸多了。一日，友人送來明清之際申涵光的遺著《聰山詩文集》，讀之甚為驚喜，覺得是奇異之作，諸多文化理趣深藏于里。

明亡之后，心存舊緒的文人多退居山林，不與流俗為伍。申涵光亦然。徐世昌《大清畿輔先哲傳》說清亡明后他拒不入世，“歸里，事親課弟，足跡絕城市”。魏裔介《兼濟堂文集》則云：“此人性不喜釋老，解琴理，鼎彝書畫，寓意而無所留意也。交友不濫，生平同聲氣者，不過數。”

這大致能夠看出申涵光的特點，經歷平平，亦非聞人。今人劉夢溪曾著文說，“敬”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此乃悟道之言。申涵光隱退鄉野，即非安于“靜”，而在保持內心對純粹的“敬”。這是他的夫子之道。一派文人之風。

申涵光的詩文，絕無矯揉造作之腔，心性無偽。多奇音于詩文之中，閱之有妙思漫來，乃本色的閃動。超脫世俗的他，筆下有肅殺之風、雄渾高遠氣象，又顯陶潛志向，進退間不失敦厚樣子，沉郁中帶著溫暖寓意。兩種士風漫卷，交織后不乏豪氣。他自云：“醉向沙園臥短草，富貴何者空浮名”，可見其之坦蕩磊落。他喜朗然剛毅之詩文。《逸休居詩引》短短數語，便盡囊審美之趣與人生之味：“癸卯初夏，予有晉陽之役。過百鄉，辨若遺我詩一帙，未及讀也。已而登太行絕頂，天風四至，清云激湍，怪鳥窺人，松華覆地，飄飄然作遺世想。恨無與偕游者賞其奇曠，乃急取辨若詩讀之。雄廣之氣，與之相敵，不啻吾兩人牽藤共坐，躡履同游也。”唯有胸懷寬闊者，才有這類文字，融于天地之間的浩然之氣，歷歷在目矣。

天下文人，難過名利關者何其多。明清之際文人，陷于污濁之徒，都不能自已，乃惡俗的俘虜無疑。申涵光做人，恪守士大夫的底線，不失內心操守，因之詩文帶有很強的道德意味。守道的文人，或許都有此特點，自我節制，所謂不越矩者也。而人無妄念之態，自能敦穆淡永。申涵光一再批評虛妄之人，以為是一種畸形的存在。他的不少詩文，鞭笞著偽文人，在他看來，偽文人出現越多，文化越不幸。申涵光向來崇尚氣節，他周圍有一批遠離榮利之場者，包括顧炎武、傅山、陳子龍、殷宗山，他對這些人懷有深深的敬意。申氏在為殷宗山詩集作序時說：“宗山出處似靖節，壯歲棄官，結茅寒谷，所與往來，皆山樵野店及沈明一二子。”他第一次與宗山相見，就覺得其“真氣動人”，甚是仰慕。

申涵光對憂憤之文亦有傾心，但審美理念與一般孤孑之士稍有不同，“清厲而不傷于格”，憂世而不失彬彬之態，大約是過于恪守儒道、過于老實之故。因之文學史鮮及于他的。然文化史記載的臺閣文人，似乎都有點威嚴、高聳的樣子，倒是申涵光這類布衣文人，給世間以溫和平易的印象。

讀罷申氏詩文，掩卷沉思，覺得文人之風，今日似已淡去些，有些隔膜了。文人的諸多諸多名字還在，但文人之風好像不那么純凈了。君不見，以文章沽名釣譽者有之，憑學問牟取功利者有之。一個院士頭銜，“引幾多文人競折腰”。在紅塵擾世的年代，獨守一份心靈的純潔，讓精神的燭光不滅、動力不怠，真是越發難能可貴了。□

責任編輯：戚本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