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魯迅作為“五四”時期鄉土小說最早的開辟者和實踐者,他的鄉土小說創作不僅為我們展現了具有濃郁浙東水鄉地方色彩的鄉土風俗,并將風俗展示與人物的描寫、刻畫有機融合,在具有鮮明地方色彩的風俗描寫和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刻畫中寄寓作家的鄉愁鄉戀與文化批判。
關鍵詞:鄉土小說 鄉土風情 鄉愁 文化批判
作者簡介:劉學云(1969-),女,山東萊蕪人,文學碩士,唐山師范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1)-21-0020-02
20世紀20年代初中期,文學創作中出現了一種被稱為“鄉土文學”的小說創作,這就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五四”鄉土小說。鄉土小說“靠回憶重組來描寫故鄉農村(包括鄉鎮)的生活,帶有濃重的鄉土氣息和地方色彩”,[1]“隱現著鄉愁”[2] 。“五四”時期鄉土小說的代表作家有王魯彥、彭家煌、臺靜農、許杰、許欽文等,這些作家在談及自己的文學之路時往往都會提到一個人的影響,那就是魯迅。的確,魯迅是鄉土小說最早的開辟者和實踐者,只是由于長期以來研究者更多關注魯迅小說的思想與藝術的巨大成就,相對忽視了其小說作為鄉土小說的特征和意義。
其實,早在二十年代就已經有人關注到魯迅小說的鄉土特征。張定璜在評論魯迅的《吶喊》時就說:“他的作品滿熏著中國的土氣,他可以說是眼前我們唯一的鄉土藝術家。”[3]
的確,在魯迅的《吶喊》和《彷徨》中有大量的描寫故鄉浙東農村(鄉鎮),帶有濃重鄉土氣息和地方色彩的小說,如《故鄉》《阿Q正傳》《孔乙己》《風波》《明天》《社戲》《祝福》《離婚》等都是鄉土小說中的典范。
在這些小說中魯迅為我們展現了故鄉社會鮮活生動的鄉土風俗,包括日常及節日風俗、婚喪嫁娶的風俗、起名字的風俗、飲食起居的習慣等等:舊歷年“殺雞,宰鵝,買豬肉”“煮熟之后,橫七豎八地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做成“福禮”,“五更天陳列起來,并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的祝福祭祖風俗(《祝?!罚?;為祭祀社神年年都要上演的社戲,戲臺下賣豆漿的小攤(《社戲》);因為愛孩子怕他死去,“在神佛面前許下心愿”,為孩子戴上銀項圈的風習(《故鄉》);由各房按年輪流主持的家族祭祀祖先的活動(《故鄉》);燒紙、燒《大悲咒》(《明天》)、清明上墳化紙(《藥》)的喪葬風俗;新寡的孀婦頭上扎白頭繩(《祝福》)、離婚時男女雙方拿回訂婚時兩家交換的紅綠帖子(《離婚》);按照五行八字來起名字的風俗(《故鄉》);“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歡用秤稱了輕重,便用斤數當做小名”的習慣(《風波》)等等。
至于飲食起居,游戲娛樂也各有特點,如喝酒要吃鹽煮筍,吃茴香豆(《孔乙己》),茶中加橄欖(《藥》),吃飯吃“烏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黃的米飯”(《明天》),油煎大頭魚要加上半寸長的蔥葉(《阿Q正傳》),吃炒豆子(《明天》),吃煮蠶豆(《社戲》),打三十二張的竹牌(《阿Q正傳》),抽“象牙觜白銅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風波》)。我們知道了長工、短工、忙月,知道了養雞用的“狗氣殺”,知道了用草灰做肥料(《故鄉》),知道了稱有十六兩、十八兩甚至是十四兩(《明天》)。等等,不一而足。這些風俗的描寫為我們生動展現了初受或未受現代文明浸染的古中國農村的生活風貌,使得人物活動的背景顯得異常鮮活逼真。
當然,作為現代鄉土文學的寫作者,魯迅并不是為寫風俗而寫風俗,而是將風俗展示與人物的描寫、刻畫有機融合,在具有鮮明地方色彩的風俗描寫和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刻畫中寄寓作家的鄉愁鄉戀與鄉土批判。
《社戲》中所描述的鄉土風俗與作家的鄉土眷戀情懷息息相關?!胺灿谐黾薜呐畠海茸约哼€未當家,夏間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的風俗成就的是小說中的“我”(迅哥)的童年樂事,那個偏僻的小小漁村便成了“我”的“樂土”。“因為我在這里不但得到優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了’”。其實“去外婆家”、“去姥姥家”對每一個孩子來說都是一件充滿美好記憶的童年往事,否則就不會有那些流傳久遠,令人感動不已的歌謠了:“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外婆買條魚來燒。頭勿熟,尾巴焦,盛在碗里吱吱叫,吃拉肚里呼呼跳。跳啊跳,一跳跳到賣魚橋,寶寶樂得哈哈笑?!薄袄箐?,扯大鋸。姥姥家,唱大戲。接閨女,請女婿。小外孫子也要去?!蔽挥诮B興近郊安橋頭的外祖母家也是兒時魯迅心向往之的所在,更是長大之后遠離故土的魯迅時時回望凝眸的精神家園?!渡鐟颉分兴鑼懮钫莾簳r魯迅在外祖母家生活再現。
小說以平易深情的筆調展現了兒童眼中的世態人情,表現了這個小小漁村的自然古樸,人情醇厚和人與人關系的和諧:“和我一同玩的是許多小朋友,因為有了遠客,他們也都從父母那里得了減少工作的許可,伴我來游戲。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幾乎也就是公共的。我們年紀都相仿,但論起行輩來,卻至少是叔子,有幾個還是太公,因為他們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們是朋友,即使偶爾吵鬧起來,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決沒有一個會想出‘犯上’這兩個字來”。小伙伴們帶著小客人“迅哥”盡情享受著鄉間生活的樂趣:掘蚯蚓來釣蝦,而“這蝦照例是歸我吃的”;一同去放牛,善意地嘲笑著我的膽怯;在月色朦朧、豆麥蘊藻之香彌漫的夜里乘著白篷船去看社戲;煮羅漢豆作宵夜。
這如夢似幻的生活似乎也只能存在于作家的鄉土懷戀中,現實生活中是再也難以重現了,因此在小說的結尾,作家感慨道:“真的,一直到現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辈皇悄且沟纳鐟蛘娴目涨敖^后,也不是那夜的羅漢豆無與倫比,是作家的思鄉戀土情懷起了決定的作用。在這深情的充滿惆悵的感嘆中,寄寓了作家怎樣濃重的鄉愁鄉戀啊。
但不是所有的關于鄉土的記憶都是這樣深情款款,更不是所有的鄉土風俗都充滿詩情畫意。鄉土社會,鄉土人物,更多是以封閉落后、愚昧守舊的面貌出現;鄉土風俗,更多的是作為國民性批判的背景出現在魯迅的鄉土小說作品中。
魯鎮與未莊,魯迅鄉土小說中故事發生的主要地方,是魯迅鄉土小說中中國鄉土社會的代表。在那里,生活模式一成不變,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統治著人們的思想,“從來如此”的陳規陋習時時扼殺著人的活力與甚至生命。
在未莊,阿Q們欺軟怕硬,盲目自尊自大又無限自卑自賤,固守著祖宗家法,遵守著陳規陋習,而不管這法、這規、這習是如何使他們陷于萬劫不復的深淵:他們嘲笑“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的新派人物,蔑稱其為“假洋鬼子”,卻從不反省自己頭上那或直或曲的辮子的屈辱來歷,從未覺悟到那習慣性的屈膝跪拜所蘊含的根深蒂固的奴性。他們嘲笑著與自己不同的習慣,嘲笑城里人竟然將“長凳”稱為“條凳”, 油煎大頭魚不加半寸長的蔥葉而是加細細的蔥絲。他們將任何的改變視作洪水猛獸:“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所以“一向是‘深惡而痛絕之’”的。對于革命成功后的向往也不過是自己成為未莊的統治者,取得金錢、女人和權勢。未莊的趙太爺們則恃強凌弱,作威作福,趙太爺借著所謂的袚除縊鬼對阿Q敲詐勒索,甚至于連一個破布衫都不放過(《阿Q正傳》)。
在魯鎮,酒店的格局分隔出“短衣幫”和“長衣衫”兩個世界,但無論是店內的長衫人物還是店外的短衣主顧都嘲笑著孔乙己的潦倒與善良(《孔乙己》)。魯鎮的柳媽們鑒賞著祥林嫂的再嫁再寡失去兒子的悲哀與痛苦,并用死后被鋸開分給兩個丈夫的迷信來恐嚇她。當祥林嫂遵從魯鎮捐門檻的風俗用盡自己的積蓄為自己贖罪后,卻仍然在祝福的時節被人唾棄終至死去,那個祝福祭祖的風俗成為封建文化、封建禮教扼殺祥林嫂的強大背景和有力殺手,在一片祝福的鞭炮聲中,這個古中國鄉土社會中的女人走完了自己無比苦難而又恐懼的一生(《祝福》)。單四嫂子守著唯一的兒子寡居,似可以免去祥林嫂的悲劇,但不幸仍然降臨到她的頭上。兒子病重,她求神簽、許愿心、吃單方,最終還是問診于何小仙,結果被巫醫不分的庸醫所誤,兒子一命嗚呼。魯鎮的人們如藍皮阿五等則假借關心來占單四嫂子的便宜,其他的各色人等也無人真正理會單四嫂子的喪子之痛(《明天》)。魯鎮的鄉土人物、魯鎮的鄉土風俗一起組成“無主名的殺人團”將孔乙己、祥林嫂、單四嫂子們推向死地。
魯迅悲哀著故鄉人的封閉落后,愚昧守舊,憤怒于他們的麻木自私、不自知,不覺悟,也哀憐著他們的悲哀處境。閏土可以說是魯迅小說的鄉土人物中最著名的一個了,那個記憶中月下瓜地里的小英雄被“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折磨成了一個木偶人,全然不知如何面對自己的苦難,只好寄希望于神佛。我們痛心于閏土的苦難,痛心于閏土的迷信,更痛心于他在面對自己兒時的伙伴“迅哥”時,發出的那一聲震撼人靈魂的呼喚:“老爺!……”閏土、阿Q、孔乙己、祥林嫂、單四嫂子、七斤、九斤老太,這些古中國社會中的鄉土人物,其靈魂都已經被打上了深深的奴性的烙印。他們既麻木于自己的苦痛,也麻木于別人的苦難,他們可能是受害者,是被吃者,但也會是施害者,是吃人者。甚至趙太爺、錢太爺、趙七爺們也都處在“吃”與“被吃”的惡性循環中,無可逃脫。在這個層面上,我們發現魯迅鄉土小說中的鄉土人物已經不僅僅是農民的代表,更是中國病態的國民魂靈的代表。魯迅描寫這些鄉土人物,就是“要畫出這樣沉默的國民的魂靈來”。[4]魯迅曾經悲憤于愚弱的國民的“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鑒賞的看客”[5],抱定啟蒙主義的文學觀,寄希望于以文藝來拯救國民的精神,批判國民劣根性,“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6],而他的鄉土小說創作在國民性批判的意義上樹立了鄉土文學的新的高度。中國農民或者說中國國民作為魯迅鄉土小說文化批判的指向,體現著魯迅鄉土小說的文化批判意義。
作為鄉土文學的魯迅小說表現的不僅僅是傷感的故鄉風,也不僅僅是具有濃郁地方色彩的鄉土風俗,人情世態,而是在更高的層面上刻畫了鄉土風俗中的鄉土人物的靈魂,并將鄉土人物作為中國人的代表,完成了對國民魂靈、傳統文化、傳統社會的批判。
參考文獻:
[1]錢理群 溫儒敏 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2]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A].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M].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
[3]張定璜.魯迅先生.現代評論.1925(1).
[4]魯迅.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A].魯迅全集 集外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5]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小說[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9.
[6]魯迅.我怎樣做起小說來[A].魯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