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詠
第一次聽到要進補時我們差點沒昏倒。老祖母說得好:
“你爸爸腎臟不好,吃鱔魚最滋補了。”
吃鱔魚當然不是什么壞事,問題是依照老祖母的秘方,鱔魚必須用童子尿炒才有治療的功效。
“媽,不太好吧。”老爸面有難色地說。
“什么不太好,這是中藥的一帖良藥。吃腎補腎,你們懂什么!”
“哎喲,好惡心,吃小便。”妹妹已經開始抗議。
“小孩子不要亂講話。”媽媽白了妹妹一眼。
等到鱔魚炒好了端出來,我們全都幸災樂禍地準備看英明老爸的好戲。
老祖母是全家最固執也最有權威的成員,她決定的事,誰都別想改變。
老爸托著筷子,面有難色地坐在餐桌前。
“嗯,好香。”妹妹的口氣聽不出來是稱贊還是諷刺。
爸爸沉思好久,終于舉起筷子,吃了一口。
“怎樣?”老祖母問,“我就說不錯吧。”
老爸沒說什么,又吃了一口。“還不錯,沒有想象中那么難吃。”
這時輪到我們三個小鬼面有難色了。
“我也吃一口看看。”這時媽媽也表示加入戰局,“嗯,味道還蠻不錯的。”
“騙人。”我當場表示不相信。
“小孩子怎么可以隨便批評大人呢?”老祖母也吃了一口,“很好吃呀,你看。”
“哥,我不管,我要試試看。”弟弟顯然已經忍耐不住。
我還來不及阻止,弟弟已經吃將起來。
不到幾分鐘,妹妹也跟著改變主意。然后兵敗如山倒,幾分鐘之內,全家人一面倒,高高興興地吃著尿液炒出來的好菜。忍字心上一把刀,我為了避免傷害,終于在最后一刻加入戰局。等我吃完那一口,一盤鱔魚,也就吃光了。
老實說,味道還真不錯。
吃完之后老祖母當場表示,這只是試驗階段,真正的補品,尿液不能是自家的童子尿,因此必須去找尋新鮮的童子尿才行。不但如此,此一藥方,得連吃十帖才能見效。
去哪里找新鮮的童子尿呢?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終于將目光集中到我的身上。
“有空找你的同學來家里玩吧。”老祖母表示。
天啊!“不要!”我大叫了起來。
“你難道沒有聽過臥冰求鯉、賣身葬父、老萊子娛親的故事嗎?叫你的同學來家里玩,有那么痛苦?”媽媽表示。
反正結果就是我一再申辯,全家人一再引經據典,最后終于以民主方式投票表決。五比一的比數,“敵人”遙遙領先。
幾天后,莊聰明來家里玩時,他簡直受寵若驚。
“你真的要請我喝整瓶汽水嗎?”
“不但請你喝汽水,等一下還有冰棒。”
“冰棒!”他睜大了眼睛,“我是不是在做夢?”
“如果汽水不夠,我還可以去買。”
“天啊,我以前都錯怪你了。”莊聰明不好意思地表示,“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小氣鬼,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我愿意把你欠我的橡皮筋一筆勾銷。”
“你先別急著一筆勾銷,免得一會兒后悔。”
“不,我絕對不會后悔。”
媽媽走過來,笑嘻嘻地向莊聰明問好,還問他今天有沒有喝水。
老祖母也走過來端詳半天,滿意地點頭:
“嗯,這個還可以。”
“什么可以不可以的?”莊聰明有一點驚慌了。
“嗯,是這樣的。對了,你要不要先吃一點水果?”天啊,真不知如何啟齒,“有一件事一定要請你幫忙,哦,是這樣的,我爸爸生了重病……”
我開始添油加醋,把事態形容得十分嚴重,弄到最后,簡直是孝感動天,連我都陶醉在自己的故事里。
“好可憐哦,但愿我能盡一點力。”他被我說動了。
“可以,你可以小便。”
“小便?”他一口汽水差點沒有噴出來,眼睛睜得不能再大。
雖然我并不相信什么中藥理論,我還是正經八百地把老祖母的定律重新講了一次。
“可是我不要小便。”
“反正你也沒什么損失,對不對?”埋伏在一旁的媽媽已經拿著大碗,笑嘻嘻地走出來了。
“你說過要幫忙的。”
“可是我不要小便……”他一邊說,回頭就要跑,可是我們全家已經蜂擁而上了。
“很快就好了。”
“我不要……”
最后我們將他團團圍住,說好說歹加上威脅利誘,才騙出了一點點尿液。小便之后,莊聰明提上褲子往外跑,跑得比見了鬼還快,說什么都不肯再回頭看一下了。
似乎爸爸的健康狀況果然有了進步。不管如何,我們就這樣連哄帶騙,完成了十次艱巨的任務。
一切都很好,直到有一次郊游,老師宣布隔天在我家門口集合。
臺下起了一陣騷動。
“不要。”零零散散有人表示反對的意見。
老師不高興了。“老師宣布事情,為什么有人說不好呢?”
這時我聽見男生們震天動地、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
“我——們——不——要——小——便!”
(小余摘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頑皮故事集》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