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抱抱你,像嘆息一樣輕

紫堇軒

001

沈清華是在找房子的時候，見到了那個很像羅宋寧的男生。

他叫康定，一樣很瘦，長手長腳，伶仃的身架，白T恤和水洗藍仔褲，仿佛時光未曾走遠。門鈴按響的片刻，先是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然后是一個毛茸茸的腦袋，細碎光斑漾在他眼底。

沈清華所在的學校實行寄宿制，封閉式管理。原本不允許學生在校外租房，但說到底，她家有后臺。沈父簽過名的申請條往桌上一擱，校長便連連點頭，批了。

把雙肩包當單肩包背的女生哼著小調來到街的盡頭。

湛藍的天幕下，白色的石墻堅如磐石。百葉窗，窗外的小型鐵陽臺下，路邊小賣部的彩色遮陽篷在日光下折射出光亮，流露出一絲生活情調。

沈清華是個有潔癖的女孩子。確切地說，她的潔癖來源于孤僻。而眼前這所房子，是她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才挑出來的住所。

“你好，我叫沈清華，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這大概是她這輩子最客氣的一次會晤了吧。

“就你一個人住？”男生托手抵著下巴，懷疑她一個黃毛丫頭是否支付得起這昂貴的房租費。沈清華卻顧自興奮地從他手臂下彎腰溜了進去，像只麋鹿一樣掃了屋子一眼。居然比想象中要干凈整潔得多，也難為一個大男生能收拾成這樣星級賓館的范兒了。

“我在網上瀏覽過房子的照片了，押二付一是吧，我來簽字。”話音剛落，沈清華就從印著奢侈品LOGO的包中掏出信用卡。

男生聳了聳肩，說：“只能給現金。”

她的臉頓時漲成了調色盤：“哦，好的，我馬上去附近取款機取現金出來。”

臨走前，她隨手抄起桌上一本書，朝男生笑笑，“那就這么說定了，你不可以轉租給別人哦。到時候還你書。”轉到一邊的臉掩埋在陰影里有些失真。

也不顧身后男生大聲地叫喊，加快腳步跑遠了，才發現那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個貼著書皮封面的筆記本。

002

順利取好款交給康定時，沈清華豪邁地拍了拍眼神放空的他，說：“不用怕，我有閱讀障礙！”可是，話音剛落，一個女生就從內屋的洗手間里出來，抬起頭的時候與她四目相對。

——你是誰？

——你又是誰？

——我是他女朋友。

——啾，這就怪了，他是我男朋友。

短暫的對話過后，那個頂著一頭柔順長發的女生狠狠地回頭用眼神剜了康定一眼，氣急敗壞地離開了。

“你干嗎要說謊？”康定拿著一沓錢質問道。

“你不是在日記里說，她紅杏出墻給你難堪嗎，那你還需要護著這種女生哦？”沈清華一語道破，“我想你急著出租這房子，就是不想留在跟她一起生活過的地方死守著回憶吧？”

“是啊，你果然還是偷看了。既然被你發現了，那我也沒什么好掩飾。實不相瞞，你推理能力不錯，可以考慮報偵探專業。”康定也不點數，直接把錢就揣進了口袋，交出了房產證復印件和簽約合同。他的父母過世得早，留下這么大的房子自然籠罩不住一個人的寂寞空虛，于是才二十出頭的他便有了同居的對象。

當然，后半句是沈清華的猜測。她與他還算聊得來，很快便像熟絡多年的故友，無所不談。康定告訴她這里哪家小吃店好吃又便宜，剪發找哪個發型師會靠譜些，以及避開上下學高峰期可以選取的捷徑。他大概是美術系畢業，又或者很有這方面天賦，很快就隨手畫出了一幅簡易地圖。

康定原本打算在附近找新的落腳點，但既然兩個人的性情一拍即合，也就不逃避了，直接分兩個房間住下，還自費給她配上新鎖。

兩個人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沈清華已經自動默認地把康定當成哥哥之類的那種親人。有時候兩個人也會相互傾吐心事。作為父母早逝的小青年，康定目前在一個話劇社商演。

沈清華原本以為，有著很強自尊心的他，應該是屬于堅決不當配角，也不重演的那種。

“怎么可能？工作里面才不允許你耍個性。每次都要努力成為劇中的角色，結束后立即從劇中跳出做回自己。”

沈清華放下手中的奶茶杯，眼神落到不知名的遠方：“你知道嗎，我爸真的算是那種很為孩子精打細算的那一類人，每天下班回家還要對著電腦系統研究股票和基金。但是，我其實很想告訴他，有一點點錢花就好了，希望他能多花時間陪陪家人。真的！”

她原本自認為不適合學校生活，想自愿退學，但聽完男生這一番話后，又重新陷入了深思。校園以外的世界要比幾張奧數題卷子復雜上百倍，她是否已經真正做好了融入的準備？

難免地，再一次回想起曾經與羅宋寧在一起的時光。

當初沈清華父親開的那家電子廠因為資金周轉困難，僅僅拖欠了一個月的薪水，員工就要求集體辭職。工廠一度陷入困境的時候，只有羅宋寧愿意留下來陪他們，并且將自己輟學的兄弟招呼過來幫忙，才迎來了電子廠的春天。直到現在，廠子已經達到擁有幾家連鎖專售店的可觀規模。但是，羅宋寧卻在父親將他當成心腹之時，向競爭對手出賣了他們公司的機密，并且自成一家搖身一變成為對方股東。

幸好，所謂尾大不掉，現在他們的生活依然富足，但父親卻因為這段往事，總是對下屬疑心重重，所有事情都自己默默承擔。并且揚言為了她的幸福，更加一心撲在事業上了。

003

很快，有人在沈清華學校的BBS上面發了一些抓拍圖，都是她和康定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緋聞相片。照片在極短的時間內就達到了五位數的點擊率，引發了很多萬年“潛水艇”冒泡參與話題討論。

那一天，上完體育課的沈清華拖著兩條喪失知覺的腿打開門，就看到康定坐在電腦前面飛舞著鼠標刪帖。

“這明明跟她家庭住址是不一樣的地方吧，好像是……昌平街？”人肉搜索真是極為可怕的東西。

“喲，原來這位同學除了對功課沒興趣，其它方面倒是很博愛啊！居然傍上了大款。”——這些人的腦袋里究竟裝的是什么啊？

“還記得嗎，上次人家踢球摔破膝蓋，父母就立馬出錢給學校操場鋪草地，所以我說你們說話當心點，人家可是有錢有勢的富二代來著。”

“說不定是李剛二奶生的咧。”簡直神經病。

……

喃喃自語的康定回過神來，發現已然像路燈一樣站在身后的女生，趕緊伸手去關顯示器。

“不用緊張，剛才那些帖子我已經在路上用手機看過了，很有趣啊，大家都很有編劇才華，可以去寫一部家庭倫理劇。”她倒是笑得灑脫，仿佛事不關己。

“你不介意這些流言蜚語？”康定將一對眼睛瞪得像黑白圍棋。

“怕什么，正好讓那些個不自量力的男生少煩我。”從這句話他聽出來，原來她還是犯桃花的命。

彪悍霹靂少女的人生，從不需要解釋。

“那看來，我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勝算不小啊！說真的，如果我追你的話，你也不會答應的吧……”男生戲謔地從嘴里迸出這句話，隨后也不待她回答，咚咚咚跑進廚房。

沈清華想起表姐拉家常時給姐夫抬身價的話，形容便是“這樣的稀世珍寶，出得廳堂入得廚房，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了”。

有那么一瞬間，康定的臉是湊得離她很近很近的，近到可以看見他嘴邊的胡渣和卷曲的睫毛，近到讓沈清華有種“他幾乎就要吻下來了”的錯覺。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襲上心頭。原本風風火火獨當一面的她，在那一刻變成他手里欲擒故縱的玩物，像堅果里的那枚果核，像餃子里的餡兒。

空氣調皮地轉了個漩渦，女生抽了抽鼻子，仿佛聞到一股沁脾的淡香。帶著女性氣質的香味。是自己的錯覺嗎？

喲，這個臭美的家伙，最近居然還用上了香水啊！

004

自習課上到一半，霹靂少女沈清華百無聊賴地跑出來翻墻，往下跳的時候撞到踩單車經過的可憐少女。

兩個人對望的瞬間，電光火石。

“你不就是康定的那個小三嗎？”

“你還十三呢！”沈清華蹙眉撇嘴，“原本想誠心給你道歉的，但你卻不識好歹。好吧，你非得逼我說出你紅杏出墻的惡習嗎？”

叫徐嘉彤的女生感覺自己簡直是在跟一個外星人對話。經過一番分崩離析的頭腦風暴后，她才搞清楚，沈清華是因為看了康定日記的內容，才給她扣上這樣的罪名的。但是，她要如何跟她解釋清楚，這段感情中首先叛離的那個人，其實是康定。

徐嘉彤大學時是系里叱咤風云的社團主席，因為一次當校園話劇比賽評委的經歷而與康定結識。記得當時她中途去了洗手間，在那個盛傳有女鬼出沒的靈異之地洗完手，轉身踩到了一團軟綿綿的怪物，她驚叫一聲沖出去，恰好撞在一個男生懷里。而那個人，正是康定。

突然，一只瘸腿黑貓慘叫著跳上窗臺離去。

原來她踩到的是一只貓。徐嘉彤嚇得心如擂鼓，晃過神時發現對方胸口別著號碼牌。

“你是今晚的參賽選手？”

“是的，演‘威尼斯冒險記那個。”

“嗯，謝謝你。”

她小跑著回到評委席，卻什么也看不入眼了，隨便填了所有的分數，只在康定那一欄打上最高分。自此，薄涼月光下那個有力懷抱的溫度，仿佛縈繞在心口經年不散，宛如熨帖上去的一枚刺青。

再后來畢業，走到一起的他們搬出寢室同居。直到她從測孕紙上得知自己懷上了他的孩子，那天她忐忑地琢磨著要如何將這個消息告訴他時，卻發現了枕頭上的黃色長頭發。那種頭發，絕對不是出自于她。

然后是喋喋不休地吵鬧，到分床冷戰，后來發現無話可說遠比爭吵可怕。沉默像一張鋪天蓋地的網，讓徐嘉彤感到快要窒息。很快，她一個人哭著打掉了孩子，提出了分手，搬離了昌平街。

到頭來，才發現與康定的關系，仿佛是一場被利用的棋局。他利用她獲得一等獎，隨后一路開花奪得各大獎項，畢業后輕易進入待遇不差的劇社，直到如今混得風生水起，背著她移情別戀。

徐嘉彤把那些記述甜蜜過往的日志一篇篇刪除，腦海里不斷浮現的，是自己在那個簡陋的衛生站拿掉孩子時，如同噩夢般的慘景。

女醫生搖頭嘆氣，“哎，現在的小姑娘怎么一個比一個傻。這樣狼心狗肺的男人，是會遭到報應的。”

“沈清華，你知道嗎，我曾一度以為他是我生活下去的希望，是我的英雄夢想。”徐嘉彤彌漫著淡淡哀傷的臉被斜陽染成了棕櫚的顏色。

很快，暮色傾瀉而下，幾顆疏星爬上來，沈清華拉著徐嘉彤的手。她有著與自己截然相反的人生軌跡，學途上順風順水，最后卻栽在了情感的陰溝里面。而自己呢，名聲不好，哪怕是為了讓父母出錢給學校鋪草地而故意摔跤，都會被有心人惡意揣摩為炫富和顯擺家世背景；而她，也曾傻兮兮地為了給羅宋寧拿公司會議的一手資料，偷走熟睡中父親的辦公室鑰匙……

而現在，這種同類極品男居然就跟自己住在一塊，還只有咫尺之距。沈清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想起自己上次聞到的味道，原來真的是女人香。大概是康定趁她不在家的時候偷腥。而她竟然因為那個披著羊皮的禽獸，一下子涌為校園話題人物，被路人指指點點。

沈清華覺得，在她們眼里，她一定是敗壞風氣的劊子手、異類，應該送去游街，接受萬眾唾罵。

生活反復無常，就像我們永遠猜不出現在各大典禮的獎座會被哪位歌手和演員搬走一樣。兩個曾經如同飛蛾般奮不顧身、被辜負過真心意的女生最后靠在一起，抱頭痛哭。她們身后是春日里冰雪消融的人工湖，仿佛裝的是流經邂逅的淚水。

005

“我什么都不了解，就自以為是地說了那些話。”沈清華低下腦袋。

“你要當心他。其實當初我回去收拾東西的時候剛好碰上你來租房子，原本好意要提醒你，可是你卻用第三者的口吻故意激怒我，我便不理睬你就走了。”

“放心吧。我是跆拳道黑帶，他要是敢動手動腳會死得很難看。”

分開后，沈清華連書包都懶得收拾便抄小道提前回去了，在后門的窗口處，她隱約可以看得見康定房間里翻滾如浪潮的床單，和抵達耳膜陣陣粗重的喘息聲。雖然感覺非常反胃，但她還是不動聲色地離開。

他放在桌上的那本日記，難道也是故意設置的陷阱？這個男人的城府真像黑洞一樣，深不可測。

包括那次刪帖，康定都是掐準了時機故意做給她看的。而發帖人的IP地址，沈清華委托徐嘉彤查了一下，才發現根本就是他發的帖。真相被剝開時，沈清華感覺身上血脈的經絡正大張旗鼓地涌動，似乎隨時都可以突開皮膚的包圍爆裂開來。

“他有一句話還當真說對了，我還蠻具備當偵探的潛質吶！”

說話的時候，沈清華已經陪著徐嘉彤來到了警局門口，沈清華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說服她，借助法律的途徑討回一個公道。

沈清華的腦海里突然泛起與羅宋寧共同經歷過的點點滴滴。

很多年前他們曾牽手走過很多地方，在車站擁抱。

一起看電影，往彼此的嘴巴里塞各種零食和飲料。

一起幻想明年的這個時候，甚至是很多很多年后，他們在干嗎，要干嗎。

這些都是無法重來的光景，像疼痛過后結痂的傷口，然后脫落，彌合。

后來他離開她，她為了學會保護自己，做出讓家人瞠目結舌的決定，去學跆拳道。再苦再累都沒有掉過眼淚，就像德國Energy電臺那個女球迷所說，“一直想做些瘋狂的事，這樣有朝一日可以跟后輩人去說。”

她也沒有告訴徐嘉彤，自己會相中康定的房子，也是因為她從他身上看到了往昔的痕跡。

那一刻，她就知道她在劫難逃，死性不改。

幸好，現在有一個人，給她灌輸清醒，讓她果決告別云煙往事。

就像，曾經她與羅宋寧的擁抱，像嘆息一樣，短暫而輕盈。

兩個人的頭頂，有一只色彩斑斕的大鳥，撲閃著翅膀，飛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