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無邪
<一>
思卿是無意間來到那家嫁衣坊的。
不大的店子,門口三株桃樹,碧樹粉花開得格外熱鬧。思卿好奇,走近了看,那斜斜掛著的舊牌匾上深深印刻著店名:“桃之夭夭”。
走進店里,卻是空無一人,只兩壁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嫁衣,將整個屋子都映得紅艷艷的,似生了霞光,讓人不自覺地生出欣欣之意來。
還有一個月就是思卿的婚期,她忍不住細細地一件件地望過去。最后目光凝在屋子最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生白的墻上獨掛了一件舊嫁衣。雖舊,但顏色好似落霞,灼灼的桃花開滿裙邊袖口,配著顆顆圓潤晶瑩的南珠,美得像是一襲讓人沉迷的夢。
思卿的臉上閃過驚艷的神色,就如她對少城哥哥一見傾心那般。驀然回首,就是知道自己長久的等待所為何事。細看過去,發現這嫁衣衣襟處卻有一道奇怪的裂痕,開得正好的桃花被生生劈開,讓人禁不住扼腕嘆息。
“姑娘,這件嫁衣好看嗎?”一個顫顫的聲音忽然傳來。
思卿被唬得一跳,猛地回過頭來,琉璃耳墜打在巴掌大的瓜子小臉上。一位老婆婆不知何時站在身后,花白頭發,臉上蒙著面紗。她問思卿,可是目光卻落在那件嫁衣上,怔怔出神。
思卿瞧不見她的面目,可那一雙眸子卻是溫和的,便放了心,輕聲問:“婆婆,這件嫁衣真好看,可是為什么……”
“為什么破了?”婆婆的目光停在那件嫁衣上,半晌嘆道,“是我剪壞的。”
思卿不解地看著那位婆婆。
婆婆察覺目光,淡淡一笑:“都是陳年舊事了。姑娘你是要做嫁衣嗎?”
思卿想說自己只是進來看看,可是不知為何開口卻成了:“婆婆,你能幫我做一件這樣的嫁衣嗎?”
婆婆眼里的笑意忽然就停在那里,眼角的皺紋微微皺起,然后她搖搖頭:“姑娘,你做別的吧。這件嫁衣,永遠不會再有一樣的了。”
思卿愣了愣,恰在此時,丫鬟紫兒急急地跑來,拉了她就往外走:“蕭家姑爺來啦,老爺夫人正找你呢。”
思卿被她拉著,只得歉意地沖婆婆一笑,可婆婆的目光驀地一動:“姑娘的夫家,是城南的蕭家?”
思卿點頭,隨即被紫兒拉出店門,走出不遠,忽然聽見婆婆顫抖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姑娘若喜歡這件嫁衣,下次來,老婆子給你量量身形。”
思卿聞言回頭,只見那婆婆站在桃樹下,一頭銀發,襯著滿樹熱鬧的粉花,分外顯眼。
思卿再來到店里時,婆婆像是專門候著她的。細細地為她量了身形,問了她的婚期。倒茶給她,慢慢地坐下來,只盯著她的眉眼端詳。思卿被她盯得不好意思,問她:“婆婆,您為什么忽然又愿意給我做了呢?”
婆婆并不回答,卻問她:“姑娘夫家,可有一個名喚蕭少卓的人?”
思卿被這突兀的問題弄得一愣,隨即答道:“他是少城哥哥的爺爺。怎么婆婆你認識他?”
婆婆慢慢站起身來,從墻上取下那件嫁衣,指尖顫顫巍巍地摩挲過去,問思卿:“姑娘,可愿意聽聽這件嫁衣的來歷?”
思卿的眼里一下子綻出光來,重重地點頭。第一眼見這嫁衣,見它那經過歲月沉淀的顏色,她就知道它一定是有故事的。
婆婆笑了笑,沉緩的聲音就像是一壇陳年老酒:“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個時候墨城有座明月樓,那一年我十三歲……”
<二>
十三歲那年我第一次來到明月樓。
彼時,家鄉發水患,父親舉家外遷之時,丟下母親和我。母親是不為大娘所容的侍妾,又只生了我一個丑女兒。我們無家可歸,也無處可去。我至今記得母親的神情,灰暗得像是雨天里屋角的瓦礫。據說,父親只看了我一眼,便再也沒來過我們的偏院。他是墨城有名的美男子,眉目俊逸風流,他不承認我是他的女兒。
母親最終病死在途中,快餓死的我因為一張餅,一路跟了這人和其他四個女孩子,來到明月樓。
一個濃妝艷抹的婦人,捏起她們的下巴,左右細瞧。到我這兒的時候,她伸出的手還沒放到我的下巴上,便搖搖頭,轉而去看我旁邊的女孩子。
恰在此時,樓上房間里傳來砰的一聲響。隨即女子尖銳的聲音響起:“你敢偷穿我的衣服!我這就去跟媽媽講,讓你來當這頭牌,給我當丫鬟委屈了你那張狐媚臉!”然后便看到一個生得極好看的女子拖著一個稍小的女孩兒下來。那女孩兒縮著身子,滿眼驚慌,一邊臉已經腫得很高了。婦人嚴厲的臉上蘊出一絲笑,問那怒氣沖沖的女子:“哎喲,怎么了?”
女子將那女孩兒一把甩在地上:“你看看!這是我新做的羅裙,結果這死丫頭竟敢偷穿!我看再過兩天就該換我來服侍她了!”
婦人對那女孩抬手就是一巴掌,喝令她去把身上的衣服換下來。又轉頭勸道:“好了,消消氣,趕緊回去收拾收拾,張公子還在南湖畫舫等著你呢。”
月兒卻一努嘴:“這賤丫頭我是不敢要了,那今兒個誰幫我抱琴?”
婦人皺眉,忽然瞧了一眼我們,笑道:“瞧瞧,你看著哪個順眼便挑去。若都不喜歡,我改日再給你買一個!”
女子長了一雙好看的桃花眼,輕輕地掃過來,連我的臉都微微地紅了起來。她的視線在我們之間轉了一遍,微抬起她那蔥尖一樣白嫩的手指,指著我:“就她了!”
我就這樣留在了明月樓。
<三>
到了明月樓,我竟有一種安定的感覺。許是那幾株母親生前最愛的桃花開得旺盛,在我眼里便無端地帶上了三分家的寧謐,好像透過那片片花瓣,能看見母親的臉。
可是事實上,明月樓不會是任何一個女子的家。它是荊城最大的煙花之地,是那些浪蕩公子買花載酒,千金邀妓的地方。與我同來的四個女孩兒,在短短的數月間,那原本與我一樣寫滿饑餓的眼里換上了妖媚的笑意。倚在不同的公子的懷里,身若無骨,衣衫半滑。
而那天將我留在明月樓的女子,花名明月,是這里的花魁。而我,第一次慶幸我沒有生得一張美人臉,一則可在這勾欄之地保留清白之身,二則免去明月的忌憚,她是花魁,卻也擔心色衰愛弛。
不過,明月絕對沒有因為我相貌丑,而對我有幾分好顏色,一丁點小錯都會招來她的打罵,她心情不好就讓我罰跪,餓上一天也是常有的。每次我都忍氣吞聲,因為我知道她只是心中氣苦,無處可發。在這青樓之地,誰不可憐?
我夜里餓得睡不著,悄悄來到院中,蜷在桃樹下,仰望著桃花在夜風里簌簌而落。
就是在這里,我第一次見到阿常。
他不說話,只是將一個炊餅遞到我的手里,溫和地看著我。我握著那個帶著體溫的餅,抬頭看他,慢慢地咧開嘴,第一次,笑了。
阿常會點功夫,是這明月樓的打手。其實他的眉目生得極好看,比進出明月樓的很多年輕公子都好看,可惜生來就是個啞巴。我雖不懂得啞語,但我總是透過他那眉眼就看懂他的意思。又或許他要表達的意思本來就很簡單。
他會偷偷地在懷里藏著餅,遞給我時眼里的笑意是叫我快點吃;他在為我被滾燙的茶水燙傷的手上抹藥時,皺著眉是在問我疼不疼;晚上他陪我在桃花樹下坐久了,脫下外衣仔細地將我裹起來,微揚的嘴角是說當心著涼。
有時候,我在他面前,真的會忘記自己是個很丑的女子。除了母親,他是唯一一個視我如珍寶的人。
十五歲的時候,他送我一支白玉釵。那是他已故的娘留給他的唯一一件東西。他很認真地給我插在髻上。月光星星點點地從桃樹的枝丫間落下來,我看著他好看的眉目,忽然踮起腳,在他的唇上輕輕地點了一下,轉身跑開了。
說到這里,婆婆停下來,眼睛望向窗外那株在微風里開得熱鬧的桃花,眼角堆疊的皺紋漸次舒展,眼里似蘊了一線光,一晃一晃的。仿佛那個少年就站在那桃樹下,眉目清朗地回望她。
“那,這件嫁衣是阿常送的嗎?”思卿托腮,好奇地問道。
婆婆慢慢地從桃花上收回目光,低頭凝視那鮮紅的嫁衣,剛剛的笑意斂了起來,臉上的表情悲喜莫名,輕輕搖搖頭:“并不是。”
<四>
阿常早就在偷偷攢錢為我贖身,像我這樣不起眼的丫鬟,在這青樓中也是可有可無的,與其留我在這明月樓中占著一碗飯,鴇母倒不如收點小利便把我打發了,也好另買伶俐好看的來,好好兒調教,或許還能成點氣候。就像在我來之前那個偷穿明月衣服的侍婢,如今也漸漸有了幾分名頭。
所以,那個時候最大的念想便是等阿常攢夠了贖金,我們一起離開明月樓,未必要鳳冠霞帔,只要有一方屬于我們的屋檐,種幾棵桃樹也就夠了。
可是這世上,恰恰就有那么多難料的事,誰的雙眼也看不穿藏在今朝后的明日。
我那天打了井水正在洗明月的衣裳,忽然想起看看阿常送我的白玉釵戴在髻上的樣子。當我低頭凝視水中的人時,我發現我和以往有那么一點不一樣。算不得好看,可是至少不會讓人覺得丑得那么明顯。甚至,我隱約地看出一些母親的影子。
我呆呆地望著水中的自己,腦子里一片空白,分不清該喜還是該悲。
自那以后,我的眉眼宛若一朵遲開的花,一點一點地長開,一點一點地變得好看。這種真實改變,讓我驚喜萬分,多年的夙愿得償,加之女為悅己容的心思,心里如何能不欣喜。可是,我也并沒忘記自己是身在青樓,在這里,容貌艷麗并不見得是一件好事。于是,我暗自有了決定,絕不讓任何人看出端倪,包括阿常。并不是我不信他,而是,我想要留在新婚那天,給他一個驚喜。
我照往常一樣給明月梳頭,卸妝。她盯著銅鏡,撫了撫自己的臉,忽然問我:“你說,我是不是老了?”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傷感。我給她梳發的手頓了頓,望著她眼角幾條不易察覺的細紋,忽然對她生出幾絲憐憫來。
于是我若無其事地道:“小姐現在就叫老,那明月樓里的其他姑娘就都該出去討飯了!”
一句話說得明月笑了起來,可是她眉間的愁卻揮之不去:“這里終不是棲身之所,我也是時候尋個歸處了。”明月的哀愁不是沒有道理的,先前那有了幾分名氣的小侍婢,不但明里暗里跟明月對著干,竟搶走了好幾個明月的入幕之賓。鴇母見其漸成氣候,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加理會明月的抱怨。
青樓女子要找個托付終身的良人何其不易,況明月已習慣了這樣生活,習慣被各色的男子捧在掌心追逐爭搶,即使這些榮寵不過是逢場作戲。故說過這話后,她仍如從前濃妝艷抹,周旋于不同的男子之間。
直到半年后,真有一位貴公子派人送來了一件嫁衣。
那天明月剛好同人外出游湖,那位公子看不過我的長相,我便知眉會眼,留在明月樓中。恰好替明月收下那件嫁衣,小心翼翼地放在梳妝臺上。
夜深了,明月未歸,我心下明白她今晚是不會回來了。目光停在那件嫁衣上,再也移不開。
昨晚阿常喜上眉梢地告訴我,他終于攢夠為我贖身的錢了!這幾日他就去跟鴇母說。他比著手勢的時候,眼里光芒閃爍。一如初見他那晚,明亮的雙眼仿佛盛了一片夜空的繁星。
我知道以我們的現況,是萬萬買不起一件這樣的嫁衣的。我的手細細地撫過它,沉艷艷的色彩,繁復的花紋,觸感絲滑地滑過我的指肚。我的心里忽然涌過一陣無法言說的感覺。
日后的日后,我都在想,如果那天,我不那么大膽,是不是就會有另一個結局?
“婆婆,你偷了那件嫁衣嗎?”思卿睜大眼睛問她。
“我倒寧愿是那樣,那頂多不過挨明月的一頓打,或者被派去服侍別的姑娘。怪只怪我太魯莽,如果那時我知道這樣會葬送阿常的性命,就算是放一百件嫁衣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動搖。”
“葬送阿常的性命!”思卿倒吸一口冷氣。
“是,我為了一件嫁衣,送了他的性命。
<五>
就像每一個待嫁的女子一樣,那件嫁衣就像是蠱,我試著收回目光,卻力不從心。
最后,我下樓來到了桃花樹下。我在那里等了一會,阿常便會意地走了過來。他那清亮的眼神一落到我身上,我便不受控制地雙頰暈染,一瞬間忘了該說什么,就好像我也是啞巴一樣。他看了看我,眼里有一絲疑惑。我忽然抱住他,伏在她的耳邊低低地說:“一個時辰后到我家小姐的房間來。”然后便面紅耳赤地跑開。
回到明月房中,我的心怦怦直跳,開始為自己梳妝。洗去那層丑裝,然后取出明月的胭脂釵環,仔細地裝點自己,認真得就像真要出嫁的新人,手不住地輕輕發抖。最后,我小心翼翼地打開那件嫁衣,慢慢地穿在自己身上。
轉過身,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鏡中那個云髻花顏,腰肢倩倩,風姿萬千的人會是自己。
就在這時,叩門聲響起。清脆的三聲,聲聲都直震在我的心上。
是阿常來了!我急促地去開門。
他不是阿常!門外是個陌生的男子。
他看著我,眼里滿是驚艷的神色,他一把扼住我的手,欺身逼近,問:“你,明月?”
他英氣的臉棱角分明,與我的臉近在咫尺,呼吸都糾纏在一起,黑白分明的眼就在我的眼睛上方。我有一瞬間的愣怔。回過神來,慌忙甩開他的手,重重地關上房門。
然后我在嘭嘭的敲門聲里,迅速地換下嫁衣,卸掉簪環,恢復我的丑妝。放下明月的珠簾,強作鎮定地打開門,垂下頭道:“公子,我家小姐說方才失禮了,她要重新裝扮,請您在樓下稍等片刻。”
他卻微微一笑:“不需妝扮,她這樣就比所有的女子都好看!”說完便硬要往里闖。我的心跳到嗓子眼,他一旦發現屋里沒人,便會識破我的!拉扯之時,一個家丁打扮的人焦急地跑上來,拉住他:“公子,快跟奴才回去!府里出了大事。”說著在湊近他,耳語了一番。那男子一聽變了神色,跟著那家丁匆匆走了。我剛舒了一口氣,卻見他轉過頭來,沖我一笑,英氣的臉上寫滿篤定:“姑娘,告訴你家小姐,我還會再來的。”
我不由得一愣。
<六>
他一走,我便匆匆跑下樓,跑得太急,一頭撞進一個男子懷里,卻是阿常。我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阿常,阿常,你跟媽媽說,現在就帶我離了這里!好不好?”
他不明所以,卻溫柔地將我抱在懷里,一只手輕拍我的背,示意我不要害怕。然后他放開我,像是承諾一般在我的額上輕輕吻了一下,轉身朝大廳走去。事情比我想像中的順利,鴇母收下阿常的那些錢,便眉開眼笑地應允了。
我就那樣完璧地走出了明月樓,像來的時候一樣,時值早春,那桃花開得爛漫,讓我想起戲文里的那句詞來: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爾室家。
而生活也確實像我想象中的那般鋪陳開來。我與阿常找了個陋巷安頓下來。屋很小,我把它收拾得妥帖干凈,白日里阿常出去做短工,我則接些針線活兒。時光靜好,長長的青石階生了苔痕,一條清溪蜿蜒門前而過。我每每坐在臺階上,一針一線地繡著那些鴛鴦戲水,花開富貴。水聲潺潺,陽光溫和地在身上跳躍。黃昏的時候,我便在廚中做好晚飯,溫在鍋里,等阿常回來。
阿常在屋前栽下兩株桃樹,說等桃樹開花的時候,他就能攢夠錢給我做一件好嫁衣,將我娶過門了。他說我是這個世上最好的女子,所以一定會有一件火紅的嫁衣,我穿上它的時候一定比滿樹的桃花都要燦爛。
我就在這句話里失了所有言語,只是將頭輕輕埋到他的胸口。
許是老天眷顧,我的嫁衣并沒有等很久。阿常在回家的時候看到一群街頭混混糾纏一個孤身女子。阿常熱心腸,救下那女子。不曾想那女子居然是墨城首富的妹妹,城南蕭家的小姐。阿常因此謀到一份護院武師的固定活計。蕭家待下人又極厚道。阿常帶回來的銅錢比以往多了很多,我們的桌上隔幾天會有一道肉菜,我也有了多余的錢買布為阿常縫一件衣衫。
“城南蕭家?”思卿重復道,心中莫名生出一種命運注定的感覺。
婆婆被思卿打斷,嘆了一口氣道:“城南蕭家。那個園子里也種滿了桃花。有些事,就是命中注定的吧,逃也逃不過。”
<七>
蕭家家主知道了我與阿常的婚事,因感念他的救妹之恩,居然特地撥了一個小院子來,贈予我和阿常。而且替我們將婚禮打點得一應俱全。大婚當日有些冷,我穿上了大紅嫁衣,歡歡喜喜地進了喜堂。蕭家的老管家是我們的高堂。賓客都是蕭家人,蕭家主和妹妹都曾列席。
不曾想拜天地的時候,忽然起了風,我的蓋頭被吹開,掉落。露出我特意洗去的丑裝,想要在洞房之夜讓阿常見到我燦若桃花的臉。
這陡然的變故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阿常的臉上亦是慌亂焦急,分明是以為新娘弄錯了。我忽然很開心,阿常寧愿要那個長相連平凡都及不上的我,也不要眼前這個明艷的美嬌娘。就像第一次在桃樹下相見時一樣,我沖他嫣然一笑。
他僵硬的表情就在這個笑里舒展開來,變成驚喜,變成驚艷。我就知道,就算換了容顏,我笑的樣子,他也一定認得。
有人撿了蓋頭送來,我卻不期然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英氣的眉,棱角分明的臉。如果除了阿常,還有哪個男子讓我印象深刻的話,便只有這個誤打誤撞看見我第一次穿嫁衣模樣的男子。他的雙眼也直直地看著我,一臉驚喜。我有瞬間怔忡,接蓋頭的手僵在那里。他微微一笑,當著滿堂賓客的面,輕輕地蓋到我的頭上。
視線被遮住之前,我最后看見的是他溫柔微笑的眼。我的心猛地一跳。隔著蓋頭,彎了彎嘴角。
之后進行得順利,我與阿常拜完三拜,被喜娘牽著到了新房。洞房花燭夜,阿常吹滅了紅燭。黑暗中,他輕輕地掀開我的蓋頭,溫柔而細碎地吻著我,嫁衣委地,窗外風輕花靜。
清晨醒來,我含羞的視線落在那個將我圈在懷里的男子臉上,他睡得很熟,嘴角微微上揚,像個孩子做了開心的夢,純凈而無辜。我愣在那里不能動彈,腦海里一片空白。他,他不是阿常。他叫蕭少卓,是蕭家家主。
<八>
那一天,墨城大街小巷的人都看見一個女子,穿一身火紅的嫁衣,頭發凌亂,發瘋地尋找一個叫阿常的人。
可是我最后還是沒有找到阿常。他留給我的只有一封信,和三天后人們從河里撈出的阿常的尸體。他是自殺的。可是,在我眼里,這與蕭少卓親手殺了他沒什么區別。他搶走了阿常的一切,阿常被強行帶走的時候,我還不明所以,歡天喜地,笑逐顏開。
我輕輕地覆上他的眼睛,艱難地支起身子。蕭少卓從身后扶住我。我慢慢地轉過身,推開他,拔下發簪,直抵胸口:“如果你在我十步以內出現,我便立刻死在你面前。”
然后決絕地轉過身,來到明月樓。
是的,我又回到了明月樓。
阿常的大半生都在為我計較,賺錢將我贖出明月樓,攢錢為我買嫁衣。現在,輪到我,做一些事情來償還我畢生都償還不了的情。
鴇母按我的要求給了我一袋金子和七天時間,代價是我自此以后留在明月樓。
我用那一袋金子,將阿常風光下葬。我還記得那天下了雨,我穿著阿常送我的那件大紅色嫁衣,頭上簪著一支初開的桃花,與阿常的靈柩一起,走過墨城長長的街道。蕭少卓騎著一匹馬,遠遠地跟著。馬蹄踩在青石街道上,濺起一朵朵水花。
再見蕭少卓的時候,我正為千金買下我第一夜的客人半褪衣衫,蕭少卓發瘋似的從他手里搶過我,將一大袋金子仍在鴇母腳下。我溫順地倚在他的懷里,不掙扎,一只手卻繞到腦后慢慢地拔下發簪,猛地刺入胸口,血花飛濺。
然后抬頭,沖著驚慌失措的他嫣然一笑:“我說過的,如果你在我十步以內出現,我會立刻死在你面前。”
蕭少卓英氣的臉在那一刻就如古城墻,瞬間坍塌。抱著我的手豁然收緊,血越流越多,染紅了我素白的紗衣。我被他抱在懷里,微笑地,挑釁地望著他。好像傷的是他而不是我。
鴇母見狀給我找來大夫,可是我卻拒絕就診,反而將簪子刺得更深。他的眉毛一動,緊緊圈著我的手松開,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替我掩好滑落的衣裳,轉身,緩緩地走出了明月樓,脊背微彎。
<九>
他還是來,我也仍舊無視。而不論我彈唱,起舞,或者依偎在某個陌生男子的懷中時,都會看見他的身影,不遠不近,恰好隔著十步的距離。
他安靜地坐在那里,手里把玩一只酒杯,定定的目光一直追隨我。但也僅限于那樣,從無半步逾越。直到某個男子抱我回房時,他才站起身來沉默地離開。
鴇母給我取名‘新月,閑聊時,她諂媚地說:“新月,一年前蕭公子也是天天來,說是找一個穿著紅嫁衣的女子,那個人是不是你?這等樣貌,以前媽媽真是屈才了。說來這蕭公子從前也曾是在風月場中待過的人,我以為他不過是一時興起,沒想到他竟是個癡情的,非要找出你不可。你知道蕭家是墨城首富,但凡你對他笑一笑……”
“媽媽,我累了,想歇息。”我不等鴇母說完便站起身來,轉身往樓上走去。丫鬟雙兒借端茶的空當笑說:“姑娘,今兒有位不知名的公子差人送來東西,我接來一看,就想是哪位貴人迷上了姑娘,要將姑娘娶了去了呢!”說罷小心翼翼地捧來一件紅似晚霞的嫁衣,放在妝臺上。
我的眼睛驀地一動,靠過去,手指慢慢撫摸過上面古樸華貴的刺繡,眼神漸冷,看向桌邊的剪子,在雙兒的驚呼聲中越發發了狠,一寸一寸地將嫁衣剪成了碎片,散落一地。她不知道,這世上,我最恨的,便是嫁衣!
可是,第二日,又有一件嫁衣靜靜地躺在梳妝臺上。
那件嫁衣與昨天的一樣,在我手中成了碎片。我抓起一把,奔到蕭少卓身前,隨手一揚,滿地殘紅。這是阿常死后我第一次離他那么近,他瘦了很多,眼神卻依舊篤定。
他看著散落一地的碎片,忽然沖我一笑:“我會等你!”
我漠然地轉身,踩過一地碎片。
當他送來第九十九件嫁衣的時候,我習慣地拿起妝臺上的剪子,可是當我一刀剪破繡著火紅桃花的衣襟時,我的手忽然顫抖了。
然后我停下手中的剪子,忽然就明白,就算我剪碎再多,也無法掩飾自己其實從第一眼就愛上他這一事實。
我恨他!他愛我穿嫁衣的模樣,我就偏偏此生白衣,悼念死去的阿常;他與我拜過天地,入過洞房,我就偏偏回到勾欄之地,散盡芳華;甚至,我恨他恨到不惜親手殺掉他愛的自己。
可是,我也愛他。我愛他,所以才會那么惶恐地要阿常帶我離開;我愛他,所以新婚之夜才會那么容易就錯將他當成阿常;我愛他,所以寧愿傷害自己來贖罪也不忍傷害他。
我放下剪刀,忽然決定,等他送來第一百件嫁衣時,我就穿上它。
可是,那一件嫁衣再也沒有送到我手中。
“為什么?那個人放棄了嗎?”思卿急問。
婆婆既不點頭也沒搖頭,顫顫地站起來,看了看天色說:“孩子,天晚了,你快回家去吧。婆婆也好趕做你的嫁衣。”
思卿還想說什么,可是婆婆已轉過身,緩緩地走入里屋。思卿望著那佝僂的身影,出了一會兒神,不情愿地往店外走去。夕陽西下,思卿抬首正好有一朵桃花迎面落下,貼在她的額間。思卿單純,拈起那朵花,笑逐顏開。
沒有看見屋里的婆婆緩緩地摘下面紗,露出一張傷疤縱橫的臉。
<十>
不是蕭少卓放棄了。
而是當他送來第一百件嫁衣的時候,我已經不在明月樓了。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因果報應吧,我負了阿常,自己也最終落得如此下場。
那一夜,我裝作一個尋常恩客,眼睜睜地看著他闖進明月樓中掘地三尺地找我。
鴇母對他說,新月被人贖走啦。她說,那位公子長得和已故的阿常一模一樣,新月死活要跟他走,我攔不住啊!
他就在這句話里安靜下來,怔怔地站在那里。然后,他奮力地將那件嫁衣撕成幾片,隨手一揚,大步走出了明月樓。
一直等他完全消失在我的視野,我才慢慢地彎下身去,泣不成聲。
沒有神秘公子,更沒有長得像阿常的人。因為昨夜,自我重回明月樓便倍受冷落的明月,在我熟睡的時候,用阿常送我的白玉釵,劃花了我的臉。
我再也沒有如花的容顏,來配他那件華美的嫁衣,配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思卿好奇,每每來問婆婆那個故事的結局。可是婆婆總是笑了笑。只是專心地縫制嫁衣。佳期至,思卿出嫁了。跟在人群中的婆婆晃晃悠悠的視線落在那個迎親的年輕公子身上。一瞬間似乎時光流轉,回到從前,那張英氣的,棱角分明的臉就在她的臉的上方,呼吸都交纏在一起。他篤定地說:“不需妝扮,她這樣就比所有的女子都好看!”
兩天后,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來到嫁衣坊,卻已是人去樓空。只有屋前三株桃花,兀自開得熱鬧。老者定定地望著空屋桃花,許久許久,臉上堆疊的皺紋在春風里一點一點地展開。
自己送她的一百件嫁衣里,她至少留下了一件。
至少留下了……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