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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王一妃(二)

2011-05-14 09:47:02橘文泠
飛魔幻B 2011年4期

橘文泠

上期提要:帶著—個天大的秘密,孟玉綺孤身入宮。憑借與故人相似的容貌輕易奪取了烈帝的歡心。憑借帝君的寵愛與己身的聰慧心機,她在暗潮洶涌的宮闈之爭中總是穩操勝券,而無限風光的背后,難以預料的危機與陰謀正暗暗滋生。

第二章

六月初七,宮中舉行千葉華宴。照晴池中千葉蓮花競相開放,美不勝收。

而宮中女眷的精心妝扮更勝蓮花美色,都知道今天是在圣駕前博垂青的大好機會,自然人人打起精神。

這樣一來,就顯得孟玉綺有些異類。

與別的妃嬪衣綃著錦相比,她的白衣與水綠羅裙都只在衣角裙裾上隨意繡了幾處折枝花樣,頭上不過寥寥幾支簪子,別了一朵新鮮的蘭花。

這么簡單隨意,她走到哪里都能惹得別人竊竊私語。

過了一會兒烈帝駕臨,眾人各自入席。烈帝走到她面前時,不禁皺了皺眉:“怎么打扮得這么素凈?也不怕忌諱。”

“今日賞蓮盛宴,”她低著頭回話,“身上若也穿得花團錦簇,陛下到底是要看花,還是看臣妾?”說完她目光微抬,向烈帝投去一個嬌嗔的眼神。

烈帝大笑:“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說著輕抬她的下巴,俯身輕嗅她發問那朵蘭花,“諸蘭之中,朕獨愛這‘丹青悅的香氣,你選的好花。”

“陛下謬贊了。”她笑著說,目光四顧,將眾妃嬪的表情盡收眼底。

烈帝又賜她御座旁首席:“離得那么遠,朕怎么和你說話?”

這樣一來他是方便了,她卻難做人

照品階等級,離烈帝最近的兩個位子是端貴妃與靜貴妃坐的。而她只是一個妃子,若坐到她們的上首就是大大的不敬。

她抬眼看了看烈帝:“遵旨。”然后輕快地一福,笑靨如花。

宴席一直持續到將近午時,強烈的日光使得千葉蓮盛開得更艷,宴席之后眾人散開,走上預先架設在池中呈“品”字型的浮橋,更近地觀賞蓮花。

烈帝看了一會兒就到花架下納涼去了:“朕不用你陪了,去和其他人說說話吧。”他說著別有深意地向人群喧鬧處看去。

她也向那邊看,只見各處妃嬪或與自己的皇子相伴而游,或與幕后的主子暗中交頭接耳。果真像烈帝曾經說的那樣——覬覦儲君之位的皇子,在宮中各自都有眼線。

“臣妾告退。”

行過禮,她向浮橋走去,看準了沐震正與慶陽公主在那里品評花姿,路過他們身邊時,她忽然踉蹌了一下。

沐震一回身扶住了她:“明妃娘娘小心。”

她站穩后,他就立刻縮回了手:“你就是明妃?”一旁慶陽公主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她。

她笑了笑,對沐震施禮:“多謝王爺援手。”然后目不斜視地向前走,聽見身后慶陽公主小聲說:“父皇的喜好可是越來越古怪了……”

心下暗暗一笑,她打開方才沐震塞過來的字條兒未時過半,雪藤廊。

雪藤廊是御花園東面的一處長約數百步的回廊,雪藤爬滿花架,此時雖然花期已過,但綠葉茂密,藤縷絲垂,十分幽靜隱蔽。

孟玉綺到時,沐震已在習隉等候,她上前貝禮,迫切地期待著他的答案。

今日之宴她本不想出席,但之前她傳書沐震詢問無名宮室之事遲遲未見回復,只好設法與他見上一面。

“那地方叫駐云齋,孝寧皇后生前最后幾年就住在那里。”沐震這么說。

她眉毛微蹙:“那里莫非就是冷宮?”當日麗妃所言猶在耳邊。

沐震點了點頭。

她疑惑了。

你與先皇后生得相似,父皇見了你必然喜悅——記得入宮前沐震這么說過。既然他對孝寧皇后于冷宮亡故的事也有所知,為什么還會這樣認定?

“別被宮中傳言蒙蔽,父皇對先皇后的用情毋庸置疑。”沐震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

他說在年幼時曾多次受其他皇子欺凌,每每跑去駐云齋尋求庇護。孝寧皇后溫柔慈愛,待他十分好。有一次他在駐云齋時,烈帝忽然來了,他畏懼嚴父躲了起來,看到了烈帝與孝寧皇后對談的整個過程。

“你當時若在場,絕不會有今日的懷疑。”他很肯定。

孟玉綺發現了一點:說起孝寧皇后時,他的語氣總是十分懷念。沐震的生母容妃年少早逝,或許在他心里,孝寧皇后已經替代了生母的位置。她的華姨想必是一個極好的女子,以至于多年后也被人這樣思慕著。

可是若烈帝當真傾心,她又怎會在駐云齋那樣冷僻的宮室獨居至死?

沐震回到諸山王府時已是深夜。他秘密招來涼衣,要她交還之前缸文遠要求帶給孟玉綺的玉榴丹。

“你入宮時勢必要搜身,夾帶此物不妥。”他不動聲色,“若日后江先生問起,就說已經交給明妃娘年了。”

涼衣點頭稱是。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千重闕中尚事房的人正將今日烈帝頒下的賞賜分送到各處,麗景殿收到的是一盆千葉蓮花,麗妃謝過皇恩后,多問了一句:“送去逐蘭居的是什么?”

尚事房的人說,除了同樣的千葉蓮花,烈帝還另外賜了一套十支的四季群芳金絲釵。

麗妃的臉一下子就黑了,尚事房的人一走,她立刻輕裝簡從,趕去了長慶宮。

“姑媽!那賤人越發得意了,看她今天大搖大擺地就坐了上首,哪里把您這貴妃放在眼里?您可真是能忍!”

一進門她就嚷嚷了這么一通,然后往凳子上使勁一坐,在那兒搖著手絹生悶氣。

端貴妃笑了笑,叫宮人端些酸梅湯來:“給麗妃娘娘消氣下火。”

等酸梅湯上來,一眾宮人都退下后,她才有些無奈地說:“不忍怎么著?她圣眷正隆,陛下要把她捧到天上誰又敢說個不字?”

“天上——摔不死她——”麗妃恨恨地說著,喝了一大口酸梅湯,“看她今天那狐媚樣我就來氣! 陛下到底是要看花,還是看臣妾。我呸!”

“小聲些!”端貴妃朝她的手背打了一下,然后嘆了一口氣,“你就是年紀小,心氣兒高,忍一陣也就過去了。近日別去招惹她……陛下昨兒個還和我說,西疆那邊進貢來的吉祥大悲天女圖要先放在她那里供奉,祈個福什么的……”

麗妃神色微異,立刻說:“什么祈福,我看折福才是!”

然后沒說幾句她就告辭了,端貴妃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嘴角鉤起了一抹冷笑。

從沐震那里聽聞了駐云齋的事后,孟玉綺就一直想找個機會去那里看看。幾天后的夜里烈帝派人傳話說不過來了,她就想辦法打發了荷華等人,然后從后門溜出了逐蘭居。

到了駐云齋,她驚訝地發現門沒有上鎖,里面也與想象中的冷宮大不相同——庭院整潔,花草茂盛,顯然常常有人來灑掃養護。

室內更是用心,字畫、書冊,乃至文房四寶、盆景古董都擺放得井然有序。

地上連灰塵都不見。

正四下顧看,外面忽然傳來了推門聲,她趕緊躲到屏風后面,只聽得腳步聲由遠及近,有人提燈而入,那人點亮了書案上的燈后,就坐了下來。

她偷偷地探頭想看看那是誰

“月華——”悠長而沉重的嘆息。

是烈帝!她猛地掩住自己的嘴怕驚叫出來,卻不想胳膊肘重重地碰到了屏風上。深夜寂靜,響聲格外清晰。

“什么人?!”烈帝厲聲一喝。

她猶豫了一下才走出去。

“臣妾……”正欲見禮,卻聽烈帝怔怔地說:“月華?”

她抬起頭,只見烈帝平日沉穩儒雅的樣子全不見了,圓睜著眼瞪著她,乍驚還喜,形容癲狂。

她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別走!”下一刻烈帝就撲了上來,猛地將她扯進懷里,死

死地箍緊,“你終于肯見我了!你終于肯回來見我了!月華,我還沒有恨你!你得回來!不許走!不許走!”

“陛下!”她猛地推開了烈帝,“是臣妾!孟玉綺!”

烈帝一連退了好幾步,目光卻始終怔怔地定在她的臉上。穩住身子后過了好久

“玉綺?”他怔怔地,失望地反問了—句。

一時間室中寂靜,只聞她喘息的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烈帝恢復了常態:“你怎么在這兒?此處是禁地,擅闖者死!”

她趕緊誠惶誠恐地跪下來請罪,將那天軟紅橋上麗妃說的話和盤托出:“臣妾……只是想知道一些孝寧皇后的事。”

烈帝的神色有了一絲緩和,但語氣依然凌厲:“她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然后他召來在門外侍立的杜長君,要他護送她,或者說監視她回到逐蘭居。

她依舊從后門進去,沒有驚動任何人。但這一夜地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見烈帝那副失望的樣子,想到那一刻帝王競激動得連應有的自稱都忘了。

月華,這個名字叫得明明白白,原來沐震說的都是真的,讓烈帝牽腸掛肚心心念念的人不是她的母親,而是孝寧皇后!

之后幾天孟玉綺都在反復回想著那晚在駐云齋發生的一切,其間烈帝一直沒有來看她,宮中就有了風言風語,什么花無百日紅,明妃要失寵了云云。

結果第七天,烈帝一下早朝就駕臨逐蘭居,還帶了西疆進貢的珍貴補品紫焰蓮:“給你壓驚,那天晚上嚇著你了吧?”

直到室內只剩下他和孟玉綺兩個人的時候,他才這么說。

“是臣妾不該擅自闖入。”她跪地請罪,然后抬頭凝視著烈帝,“原來……陛下如此思念孝寧皇后。”

烈帝默然片刻,皺眉道:“小丫頭,以后不許這么看著朕。”

她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你這個樣子最像月華,”烈帝嘆息了一聲,“她的心里總是裝著很多事。眼神和你—模一樣。”

隨后他截斷了這個話題:“平身吧。”

她謝恩,起身時看見羅裙上沾了些塵土,就輕輕拂了一下。

“你屋里的人怎么做事的?!”烈帝忽然說,“朕總見你這屋子里收拾得不利落,就讓長君選了幾個手腳勤快的,你看看可還滿意?”

說著杜長君就去把那些宮女叫了進來,起初她還疑惑,烈帝怎么有心思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一看到那幾個宮女就明白了。

涼衣就在其中,烈帝這是讓她知道——什么事都瞞不過他。

七月初,西疆使者抵達兆京,敬奉吉祥大悲天女圖一卷,在此之前烈帝已下旨在千重闕西面建琉璃浮屠一座用來供奉此圖。

浮屆不日即將完工,吉日也已經擇定,烈帝觀看過天女圖后送往國寺由住持頌經加持三日,而后送到孟玉綺這里保管。

其他妃嬪聞知此事當然有羨的也有妒的,素日與她要好的宜妃和德妃說了不少宮中的傳聞給她聽,她都一哂而過。過了半個月這陣風漸漸平息下去了,千重闕里又開始為新的事情忙亂,皇子們的校場演武之試將開。

“聽王爺說這比試其實就是為九月的秋狩打個樣稿。”

這天她在御花園里走路觀景,身后涼衣跟著,兩人看似閑庭信步,實則她在聽取涼衣的回報——昨夜涼衣回了一次王府。

沐震對這次比試頗為看重——烈帝心在天下,稟性尚武,所以能帶兵打仗的皇子往往最受器重。

“不就是在校場騎馬遛個彎兒,對著死靶子射幾箭,也值得這樣上心?!”她擠兌了沐震幾句,話鋒轉到叫涼衣出宮的真正目的上,“東西可取回來了?”

“取來了,放在暗格里呢。”涼衣忙不迭地答道,過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問,“姑娘,這回咱到底幫不幫王爺?真幫還是假幫?”

她側目丟過—個冷冷的眼色。

涼衣立刻摁住小嘴噤了聲,她停下腳步憑欄而望,自水面上吹來的清風帶著涼爽的氣息,低頭看那一汪綠水上浮著整朵凋落的白色山茶——

她觜角微揚,笑容柔媚。卻又帶著殺意,寒冷如冰。

夜間烈帝駕臨逐蘭居,閑談間孟玉綺提起年幼時母親教自己看兵書的事。

“如《六韜》中‘文伐篇所說的‘陰賂左右、輔其淫樂等十二種削弱敵方戰力之法,與《孫子》中的‘功心為上,豈非異曲同工之妙?”她引用書中內容,烈帝聽了忍俊不禁。

“紙上談兵,頭頭是道。”他說著搖了搖頭,“功心為上,說得容易……攻城掠地兵貴神速,哪有空讓你搞這些調調兒。”

孟玉綺覺得他雖然說得肯定,但語氣中卻有一絲遺憾肅穆,聯想近期大夏朝經歷的慘烈一仗——攻取鶴華洲,盡屠當地孟族三千余人,尸壘如山,血流成河。

她知道沐震在演武比試上該有怎樣的表現了。

校場演武前夕,烈帝給了孟玉綺一件特別的賞賜

女子式樣的戎裝,金絲銀線在袖口衣角繡出西疆織物上常見的卷曲花草圖樣,看著很有些異域風情。

烈帝的意思是要她在演武當天伴駕。

“這等皇恩可是從來沒有的,妹妹真是好福氣。”尚事房來時,宜妃也在逐蘭居,聽過旨意,她毫不掩飾臉上的艷羨之情。

女子上校場,這的確是烈帝朝從來沒有的事。烈帝如此偏心疼她,她自然也要投桃報李,還他一個人情。

在等身的銅鏡前試著那套戎裝,她想著演武之后,很快就到浮屆落成大典,笑容滿面。

演武之日,禁軍齊聚校場,烈帝騎馬緩行繞場一周,所到之處喊聲震天,山呼萬歲。孟玉綺在華蓋下坐著,目光落在一眾皇子身上。

烈帝子嗣不少,但目前安然成年且堪用的并不多,除了沐震,就是端貴妃的獨子七皇子華澤,還有已故的貞妃所生的十二皇子蘇揚。

華澤生得文弱,皮膚白皙,眉目也是俊俏得近乎陰柔。看他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微笑,溫文儒雅,人畜無害。

而蘇揚比兩位兄長小了幾歲,他與沐震有點像,但神色飛揚間,盡顯少年獨有的銳氣和急躁,不似沐震的自信灑脫。

“如何?”烈帝巡視歸來見她看得出神,笑問,“朕的這幾個兒子怎么樣?”

“未及乃父之風。”她小小地拍了一下馬屁。

演武即在烈帝的大笑聲中開始了——

最好的總是要留在最后,因此皇子們上場的次序是自年幼開始,最小的十八皇子幼芳今年不過九歲,烈帝特旨不用他開弓,只見他跨了一匹雪花星,馬駿人輕,跑得速度極快。馬到場中,他兩腳踢開鐙子,兩手一撐,在馬背上拿了個大頂。

小小年紀這等騎術,眾人頓時轟然喝彩,烈帝哼了一聲:“胡鬧!跑這兒耍把勢來了!”

說歸說,臉上笑意不減。

隨后幾位皇子的表現就有些乏菩可陳,或是箭失了準頭,或是騎術不精。烈帝念在他們年幼,未加苛責。

轉眼—個時辰過去,輪到十四皇子珠仲上場。

她見烈帝神情專注地望著場中,便知此子必定平日里頗得帝心。

珠仲年方十六,身量尚未長成,但長手長腳、身形挺拔,顯然也是個習武的胚子,他縱馬入場,一夾座下玉花驄,直向場中而去。離靶尚有五十步遠,只見他張弓搭箭,架勢十足。

誰想馬到靶前,珠仲忽然腰身一擰,面向御駕,一松手

錚的一聲,利箭離弦!

竟是向她而來!

她大吃—驚,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一仰,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校場—側有箭突地破風而至,堪堪打落了珠仲的箭。

就這一瞬間的工夫,她看到珠仲望著那支箭射來的方向,滿臉的難以置信。

“逆子!”烈帝震怒,起身指著珠仲吼道,“想要弒君殺父不

成?!”

一旁禁軍一擁而上,拿下了珠仲。押到烈帝面前時,他還叫罵不休:“父皇!讓兒臣殺了這妖女!清君側!正天聽!”他邊罵邊向她怒目而視。

有些奇怪……珠仲的母親信嬪兩個月前去世,她失寵已久,有些怨嘆倒也尋常,但絕不足以使珠仲對自己產生這么大的憎恨……

這時禁軍呈上那兩支箭,救了她一命的原來是蘇揚。

見他正向自己頷首,她也點頭為禮,目光一轉,看見沐震正盯著珠仲,緊攢眉頭,不知在想些什么。

烈帝怒責了珠仲幾句,即令禁軍將他押下去,演武繼續進行。

校場中很快恢復了秩序,但烈帝的心情顯然沒有得到平復,仍舊繃著一張臉。

而她一心思量著珠仲莫名其妙的恨意,直到沐震上場才回過神來。

他就是個天生該上戰場的胚子!死死地盯著正于狂奔的馬匹上滿挽強弓的男人,她忍不住這么想。這一刻沐震平日里那種淡然全沒了蹤影,他看著目標的眼神充滿了令人恐懼的殺意。

那個時候,他也一定是這副樣子……志在必得,為了征服,不惜掃平一切障礙!

遲早有一天,天下會因他而經受一場血與火的洗禮。

她音暗抓緊了衣襟……

金刃破風的輕響,翎箭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正中紅心!

兩旁禁軍頓時齊聲叫好,歡呼震天。

最終,蘇揚與華澤都是十箭中九,只有沐震十發全中。

她忍不住皺居—沐震完全忽略了她的忠告。

果然演武結束眾皇子到御前受訓時,烈帝褒獎過幾個年幼的兒子,即刻話鋒一轉,向他發難:“看你這張狂的樣子!一身殺氣!可知圣人以何治國?”

沐震神色有些尷尬,沉默了片刻才說:“仁德。”

他就不該如此張揚,前夜逐蘭居內談論兵家,她覺察烈帝近日似乎對窮兵黔武有些厭倦,所以才傳信告知沐震務必稍斂鋒芒。

他競無視她的意見!

“你倒還知道?鶴華洲那會兒你的仁在哪里?德又在哪里?三千余人——夜盡屠,你威風得很啊!”

烈帝越說越來氣,不知怎么就扯到了鶴華洲上。

大半年前,正是沐震領兵奪取了鶴華洲……

她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那些景象,那些她最不愿意回想的景象,此刻又隨著烈帝的斥責聲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眼前。

“明妃怎么了?”烈帝注意到了她的異樣。

“臣妾有些不適。”她按著胸口答道,烈帝道是剛才刺殺之事所致。立刻準她退下休息。

在休憩的涼棚里,她聽見旁人議論珠仲被投進了宗事府,這次恐怕兇多吉少。

珠仲的憤怒,蘇揚的相救,沐震不智的選擇,種種都讓她感到疑惑。

夜間烈帝在御花園碧波臺設宴與眾皇子相聚,顧慮她的身體不適,就沒讓她去。約莫戌時三刻時,她就獨自出來散步,行到御花園,遠遠聽到碧波臺那里傳來的笛聲,清越優美,不禁駐足傾聽。

一曲終了,身后忽然有_人問:“明妃娘娘可無礙了?”

她嚇了一跳,轉身一看,原來是蘇揚。

“帝君設宴,十二皇子竟然逃席?”她笑了笑。然后低身一福,“今日多謝皇子相救。”

“娘娘言重……”他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

這一唐突的舉動令她暗自皺眉,正想退開—一

“放手!”一聲怒喝,沐震突然從陰影里跳了出來,一把扯過蘇揚,不由分說地一拳打在他的嘴角。

她趕緊退到一邊。

“九哥,你發什么瘋?!”蘇揚擦了擦嘴角,怒道。“怎么不問問你做了什么好事?你說!珠仲是怎么回事?!”沐震說著又撲上去。蘇揚也不甘示弱,兩人頓時拳來腳去,纏斗在一起,邊打邊喊。

“珠仲關我什么事?!他要發瘋我怎么知道?!”

“好!你不知道?我這個做哥哥的就打得你知道!”

戰況激烈,兩個人勢均力敵,越打越焦躁,越打越不成章法。到后來索性扭在一起在地上打滾。

腳步聲漸近,只見巡夜的侍衛正往這邊過來:“哎喲!”她急中生智假裝倒下。沐震果然向這邊望過來。冷不防眉角吃了蘇揚一拳被打翻在地。

幸好蘇揚也發現了侍衛,沒有繼續糾纏,飛似的跑開了。

而侍衛聽見了她的叫聲,加快速度向這邊過來:“什么人?!”

她起身轉過假山:“沒什么,剛才一只野貓跳出來嚇了本宮一跳。”

侍衛立刻認出她來:“夜深露重,娘娘還請仔細路徑。”說完退走,繼續按原路巡夜去了。她再轉回去時,看沐震正坐在青石上摁著額角,顯然蘇揚那—拳力道不小。

“王爺太沖動了,”她搖頭嘆息,“若被帝君知覺該如何是好?”

“你不說,我不說,蘇揚也不會說……父皇絕不會知道。”沐震又恢復了那種平靜與自信的神情,“蘇揚這小子,不給他些教訓,他還以為今天自己做得天衣無縫。”

是指蘇揚救地的那一箭。

她想起那一瞬間珠仲難以置信的表情,斷定即便刺殺—事,蘇揚若不是與珠仲合謀,也絕少不了挑唆的分兒。

要珠仲來殺她,他再在眾目睽睽之下救她,一來在烈帝面前顯顯本事,二來賣她—個人情。剛才又與她在此“偶遇”,若不是被沐震打斷,下一步就該是向她懷柔示好了吧?

蘇揚母妃早亡,他迫切地想在宮中尋求有力的支持,腦筋競動到她的身上!更不惜犧牲自己的兄弟!

真不愧天家皇族堪為表率,果真“兄友弟恭”!

越想越覺得心下一片冰冷,她鎮定一下心神,故意勸解沐震:“御前爭寵,誰不是出盡手段?王爺切勿為此亂了方寸。”

她猜在校場上他也是因為識破了蘇揚之計,氣得性子起來非要爭強好勝,就把她的忠告拋在了腦后。

聽了她的話,沐震不語,只是抬起頭來看著她,銳利的目光讓她不禁感到寒意。

“你不明白。”他這么說,露出—個沒有笑意的笑容,然后就走了。

幾天后她從宮人那里聽說了一些沐震和珠仲的事,說是早先兄弟倆感情甚好,后來沐震授了軍職忙碌了,珠仲才漸漸和蘇揚親近起來。

聽說這些時她默然不語。當天夜里卻不斷夢見沐震那個冰冷的笑容。又一次驚醒后忍不住將涼衣叫進內室——

“你說,我和沐震,到底哪—個更冷血無情一些?”

她問涼衣,涼衣疑惑地睜大了眼睛,張口結舌說不出來。

而她自己,也沒有答案。

過了幾天,孟玉綺聽說珠仲被罰了禁足思過一年,相對于他的所作所為,這個懲罰并不算重。而蘇揚就像沐震預料的那樣,一點動靜都沒有。

皇子間的爭斗其實也像后宮爭寵一樣只能暗暗地進行,上不得臺面。

這天晌午她為了琉璃浮屠即將落成一事到重華殿求見烈帝,發現殿中的侍衛換了不少新面孔,烈帝見了她就發牢騷說在審問珠仲的時候,他發現這個一向性情跳脫的兒子回答起盤問來,競十分縝密,有些不經意間透露的細節,競與重華殿中所議的政事相關。如此必是殿中有人泄露了消息。因此他立刻讓杜長君換了一批人。

做天子的,也是如履薄冰。

浮屠落成開光大典舉行之日孟玉綺起了個大早,她在內室試大典上要穿的禮服,派了荷華去密室暗格中取來吉祥大悲天女圖。

“啊”荷華去得未久,忽然一聲尖叫從密室里傳來!

她一把扯下剛披上身的禮服,飛快地跑過去。到了密室門口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室內荷華捧著那個綠桓木雕琢的畫匣,整個人瑟瑟發抖。匣子開了一半,只見里的面畫卷已經殘破得不成樣子。

吱的一聲,幾只老鼠竄了出去。

“娘娘!”其他宮人也趕來了。

“沒出息的東西!幾只耗子也值得嚇成這樣?”她高聲喝道,向那些隨后趕來的宮人瞪了一眼,“沒你們的事,出去!”

眾人被她這前所未有的嚴厲口吻嚇導面面相覷。

“出去!”

直到所有人退了出去,她才走進密室,一把奪下荷華手中的匣子。荷華嚇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娘娘,這、這可如何是好?!”

“慌什么?!這么大聲可是想叫所有人都知道?!”她看了看匣中,除了散碎的畫卷,還有鼠毛及糞便等物,匣子上也有—個大洞。

默然片刻,她叫荷華備來文房四寶并裝裱之器,然后命她在外守著:“若有人來,就說本宮正靜坐冥思,不可打擾。”

就此閉門,悄無聲息。

高大典只剩一刻鐘的時候,孟玉綺終于捧著—個嶄新的綠檀木匣從里面走了出來。這時逐蘭居外來迎接的禮官儀仗已等候多時,她以最快的速度穿上禮服,隨禮官而去。

自干重闕的西門出去,琉璃浮屆就在咫尺之遙。浮屠高三丈三尺,遍砌天青色琉璃磚瓦,光可鑒人,在日光之下熠熠生輝。

一條猩紅毛氈自浮屠大門延伸數十丈,盡頭處是烈帝御座,兩旁列位者有文武百官,西疆使者,以及后宮妃嬪并禮部的官員。

她手捧木匣,沿著毛氈緩步向御座走去。

沐震也在旁邊,她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喜悅的,緊張的,很是復雜。

她目不斜視地走過他身邊,這時她看見麗妃正向杜長君說些什么,杜長君的神色猛地凝重起來,一轉身就走到烈帝背后,俯身耳語了幾句。

“陛下!”只見烈帝忽然臉色慘白,身子一軟倒在御座上,杜長君急叫,“陛下中暑了!快傳御醫!”

禮樂驟停,眾人聳動,儀式不得不暫停。

微貝混亂的場上,只有她靜立著,端捧木匣,微微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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