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茜
1
這日妄城來了一個女人。
風(fēng)塵仆仆也不能掩蓋她的美貌,她穿著華美的袍子,親自駕著一輛馬車。
城門處擠滿了拖家?guī)Э谝龀翘与y的人,只有她逆流而上,要進(jìn)城。城門的守軍翻查她的馬車,發(fā)現(xiàn)車?yán)锒褲M了綾羅綢緞,敞開的木箱里堆放著珍珠寶石,綢緞堆里躺著一只青花大罐。
年邁的守軍問,罐子里是什么?
她答,是我孩子爹的骨灰,官爺你莫要碰,晦氣。
守軍急忙退后幾步,見她手扶在凸起的腹部上,像是懷有身孕。聽說北邊戰(zhàn)事吃緊,很多士兵死后都被燒成了骨灰,想來這女子的丈夫是死在了戰(zhàn)場上。
守軍思及自身,頓生憐憫,低聲對她道:“清軍已攻破揚(yáng)州,揚(yáng)州被血洗十日。雖還未攻打妄城,卻也只是時間問題。況且前幾日縣令廣發(fā)告示,讓要逃命的速逃命去,三日之后妄城將閉門至南明援軍到來,與清軍殊死一戰(zhàn),今天是放人出城的最后一天。不過我看,援軍是不會來了。你是從北邊逃難來的吧,別再出了網(wǎng)入了甕,趕緊逃命去吧?!?/p>
那女子盈盈一笑道:“那官爺您要逃命去嗎?”
守軍嘆氣說:“我家世代居于妄城,祖宗祠堂皆位于此。我本是教書先生,教人忠孝禮儀的,如今妄城有難我豈能棄之逃命。況且這天下狼煙四起,又能逃到哪兒呢?還不如穿上甲胄,當(dāng)一回末世英雄?!?/p>
女子用衣袖拭去面上塵土,然后用軟軟的妄城話說:“季先生,我是陳憐兒。我是您學(xué)生俞潺溪的……妻子,您記得俞潺溪嗎?”
季姓守軍大驚:“你……你沒死?潺……潺溪呢?”
陳憐兒伸手指向青花大罐,神情黯然。
“季先生,您不愿出城逃命,我亦不愿帶著潺溪和孩子亡命天涯。他這十幾年來念念不忘的都是有一日能回到妄城,衣錦還鄉(xiāng)。如今我?guī)е拓斘锘貋恚銖?qiáng)算衣錦還鄉(xiāng)了吧。我也算妄城人,雖然當(dāng)年的妄城容不下我??扇缃竦耐?,難道不能容下一個要與它共存亡的寡婦嗎?”
季先生看著陳憐兒。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也沒有,就像當(dāng)年俞氏族長宣布將她沉塘?xí)r一樣,誰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這果然是個奇女子。
2
陳憐兒用一串珍珠就買到了沿河的一所大宅子。妄城到處都是空房子,路上不時能見著人們爭相逃出城時被踩掉的鞋。如今城門已關(guān),想來大門掛鎖的,都逃命去了;門從里面閂住的,都留下來了吧。
陳憐兒鄰居家的門就從里面閂死的。
她剛搬進(jìn)來時忙著打掃整理,等她將灰塵撣凈行李安置好,才覺得餓。她在廚房尋了一圈,卻沒有找到食物。她走出門去,見天色已晚,又哪里能找到賣米糧的人,無奈之下叩響了鄰居的門。
她等了好久,才有人問一聲,誰呀?
居然是年輕女子的聲音。
“姑娘你別怕,我是今天搬到你家隔壁的,我叫陳憐兒。天晚了,家里又沒來得及購置米糧,還請姑娘你借一升米給我,改日一定奉還。”
門被打開,隱約能看到一個穿著襦裙的少女。
“我今天聽到隔壁有人搬來,原來是你。你一個人?”
“我是一個人,還有肚子里這個不吃飯不行的孩子?!?/p>
“你進(jìn)來吧,我煮了粥,剛伺候我母親吃了還剩許多。你現(xiàn)在借米去煮何時才能煮好。”
少女將她讓進(jìn)門來,一邊閂門一邊說:“我叫蘭香薇,我家本是開布莊的,父親現(xiàn)在守城去了。本打算出城逃難的,可母親病太重不能顛簸勞累。不過就算父母要逃,我也不會逃。和我定親的人是守城的弓箭手,叫祁生,我要陪他。”少女心中大概積壓了許多憂慮無人能訴,見了陳憐兒這個陌生人悉數(shù)傾吐出來。
這時她們已經(jīng)進(jìn)到蘭香薇家廚房里。陳憐兒看著燈下的蘭香薇,她眉頭緊鎖也難掩俏皮,那俏生生的模樣,說起祁生時甜蜜的語氣讓陳憐兒憶起十多年前的自己。
“你真好看。你裙子上繡的花好精美,你自己繡的嗎?”
陳憐兒點(diǎn)頭。
“我娘給我繡嫁衣繡到一半,就病倒了。我想自己繡完,卻怎么也不敢下針。你能幫我看看嗎?”蘭香薇對她戒心全無。
兩人對坐著吃完,蘭香薇將她引到閨房,翻出嫁衣來給她看。胸前的圖案已經(jīng)繡完,領(lǐng)口和衣袖卻還一針未動。陳憐兒的手拂過那些栩栩如生的蝴蝶時,心中突然一動。
“香薇姑娘,你母親是不是姓段?”
“你怎么知道?我娘繡的蝴蝶很有名,卻也只限于妄城人知道,你不是妄城人吧?”
“我是妄城人。如果我沒有看錯,你母親是我的故人。你能帶我去見她嗎?”
蘭香薇舉著燈領(lǐng)著她往東廂房去。她掀開蚊帳,帳里躺著一個面色蒼白的老婦人,正沉沉睡著。陳憐兒幾番端詳,終于確定。她坐到床前的凳子上拉過老婦人的手,老婦人的十根手指都沒有最上面的指節(jié)。陳憐兒輕聲道:“段姐姐,我是憐兒。”
昏睡中老婦人突然驚醒過來。
“段姐姐,我是憐兒。我看到你繡的蝴蝶,才知道是你?!?/p>
老婦人猛咳起來,蘭香薇急忙上來扶她坐起,遞上手帕,老婦人咯出一口濃血。
“喀,喀,是憐兒嗎?我就知道你不會死……我就知道,他們害不死你。”
3
陳憐兒本不是妄城人。
妄城外有條勿攔江,每年發(fā)洪水時能漲到百丈寬,神明也攔不住,所以叫勿攔江。陳憐兒就是被一場洪水帶來的。
她被沖到岸邊,偶發(fā)詩性在妄城城樓上觀洪水的俞老爺看見她,派人去把她救了回來。聽她口音像是勿攔江上游的人,等她醒來,她卻說不清自己家在哪里,只知道自己名叫陳憐兒。
她小時候就長得好看,烏溜溜的大眼睛,眼中含淚時萬分討人憐愛。
俞老爺是風(fēng)流人物,喜好收藏古董字畫,也喜歡收集美人。他有八房妻妾,還與妄城里許多花魁戲子關(guān)系親密。
陳憐兒雖然還小,他卻斷定此女長大必然貌可傾城。
他家是妄城大族,他的女兒嫁給了關(guān)西王做王妃。收養(yǎng)一個小女孩自然不成問題,陳憐兒被他帶回家,交給了失寵的五姨太。
五姨太是他從杭州繡坊里帶回來的,面容白皙,繡得一手好刺繡。她是個寡言少語,又極善良的人。俞老爺將陳憐兒交給她,也是知道她不會虐待她。畢竟他的為人每房太太都清楚得很,突然帶個漂亮的小姑娘回來,誰都知道他的主意,恨不得將陳憐兒除之而后快。
這位五姨太姓段,名叫段半蓮。
段半蓮十分寵陳憐兒,她還那么小,面貌與她多年前失散在逃荒路上的小妹妹有幾分相像。段半蓮教她叫自己姐姐,給她繡荷包做衣服,像慈母一樣照看她。段半蓮還給她做了一個蝴蝶風(fēng)箏,上面用絲線繡上她的名字。
就是因為這個風(fēng)箏,陳憐兒遇到了俞潺溪。
她的風(fēng)箏斷了線,飄到俞宅的大花園里,那里是段半蓮不許她去的。她追著風(fēng)箏來到花園門口,只能靠在門上抹眼淚。
俞潺溪撿到了她的風(fēng)箏,大聲叫:“誰是陳憐兒,你的風(fēng)箏飛到我家來啦?!彼滩蛔〈鹆艘宦暎骸拔沂顷悜z兒,那是我的風(fēng)箏?!?/p>
她聲音很小,俞潺溪卻聽見了。
俞潺溪是俞老爺二太太生的兒子,與他那花魁出身的母親面容相似,非常陰柔美麗。他平日里受正房哥哥們的欺壓,被鍛煉得頗有心機(jī),知進(jìn)退。這次卻十分反常,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陳憐兒,就怎么也不肯將風(fēng)箏交給與他爭搶的兄弟們。一溜小跑地將風(fēng)箏送過來給她。
俞潺溪說:“我叫俞潺溪,你是誰?”
“潺溪,這是陳憐兒,我的妹妹?!彼齽傄?,段半蓮就追著她過來。
“五娘你姓段,怎么會有姓陳的妹妹?”俞潺溪不解。
段半蓮卻只是對著他笑了笑,拉著陳憐兒往自己居住的院子去。陳憐兒回頭看他,做了個謝謝你的口型,他頓時臊紅了臉。
俞潺溪問自己的母親陳憐兒是誰,他母親卻呸的一聲說:“那是小狐貍精,要不得好死的,你不要去招惹她?!笨伤廊粫r不時往段半蓮的院子里跑,陳憐兒也趁段半蓮不注意,與他一起玩。
俞潺溪將家塾里先生教的字都教給她,教她那些他聽得昏昏欲睡的忠孝禮儀,四書五經(jīng),為人之道。
有一次他們甚至跑出城,來到勿攔江邊。陳憐兒抬頭看看城樓說:“我真想站到上面去看看,勿攔江到底有多寬,有多長。”
俞潺溪拉著她就要闖上城樓去。守衛(wèi)不準(zhǔn),他就大叫起來:“我是俞老爺?shù)膬鹤樱乙先ァ痹掃€沒說完,就被人揪住頭發(fā)轉(zhuǎn)過身,一個耳光抽在臉上。
是俞老爺。
“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季先生說你總是逃學(xué)。以前我還以為你有朝一日能成氣候,沒想到跟你那潑婦娘一個德行。給我滾回去。”俞老爺說完,看到陳憐兒,面上的表情緩和下來,“你是誰家的女兒?叫什么名字?”十三歲的陳憐兒稚氣未脫,卻已出落得十分美麗。她被扔給段半蓮的前幾年俞老爺還想得起她,時間久了,卻忘記了。
“我叫陳憐兒,是俞老爺家的人,我姐姐叫段半蓮?!?/p>
俞老爺?shù)难劬α亮恕?/p>
這日晚上,就有人送綢緞到段半蓮屋里,說是俞老爺賞給陳姑娘的。段半蓮頓時愣了,找來陳憐兒問清經(jīng)過,眼中落下淚來。
陳憐兒見她哭,問她何故。
段半蓮將當(dāng)年俞老爺撿到她的經(jīng)過,以及俞老爺?shù)拇蛩阒v給她聽。陳憐兒握緊了拳說:“段姐姐你不要擔(dān)心,我有潺溪,他會幫我?!?/p>
“俞潺溪——依我看,他未必值得信任?!倍伟肷徤钪徜傅臑槿?,見過俞潺溪幾次,也看出他眼中深藏的野心。
“我當(dāng)年在杭州繡坊里,也有打算托付終身的人。他叫半夏,我叫半蓮,是不是很相配的名字?他說要回老家拿銀子來娶我,卻一去不回……我繡的蝴蝶被俞老爺看中,半強(qiáng)迫地將我從繡坊里買了出來。他寵過我兩年,我本不是美得驚人的女子,很快失寵了。他將你送來給我,我十分高興。我知道他目的,卻也深知他的秉性,流連花叢,時間久了自然忘了你。我藏著你不讓你接觸人,想等你成人那天將你尋個良人悄悄送出這牢籠??上\(yùn)弄人,這可如何是好?!?/p>
陳憐兒想起俞潺溪被家丁拉走時倔犟地大喊,憐兒你別怕我沒事。她篤定地對段半蓮說:“段姐姐,我有俞潺溪,他不會負(fù)我?!?/p>
白駒過隙,轉(zhuǎn)眼十七年過去。
半頭白發(fā)臥病在床的段半蓮握著她的手擔(dān)憂地問她:“憐兒,俞潺溪可負(fù)了你?!?/p>
陳憐兒看著命不久矣卻依然憂心她的段半蓮,落下淚來。只有這個人,會讓陳憐兒想放棄偽裝撲到她懷里,哭訴自己的委屈。
可是她忍住了。
“段姐姐你放心,他待我很好。直到他走……他都沒有負(fù)過我?!?/p>
4
陳憐兒日日來蘭香薇家,陪著段半蓮說話,縫制段半蓮沒繡完的嫁衣。
她見到了段半蓮的丈夫,那個名叫蘭半夏的布商,他還是一樣沉默寡言。她還見到了蘭香薇的祁生,是個眉目清朗的少年。
她與段半蓮很少說起過去在俞家的事。往事辛苦,光是回憶都會傷筋動骨。
可是蘭香薇很好奇,陳憐兒不忍她憋得苦悶,趁段半蓮睡著,在院中的梧桐樹下講給她聽。
俞老爺再次發(fā)現(xiàn)陳憐兒后,對她念念不忘了。
俞老爺是個薄情的人。他的正房夫人給他生了一個嫁入王府的女兒還有幾個兒子,他都不以為意。在他的心里,整個俞家都是他的,這些女人也好,子女也好,都是他的東西。他訓(xùn)斥了俞潺溪的母親和段半蓮,讓她們各自嚴(yán)加看管俞潺溪和陳憐兒,再有半點(diǎn)差錯就要她們的命。
段半蓮那日就病了,病好后陳憐兒與她去街上買布。段半蓮叫了一聲背對著柜臺裁布的老板,那人轉(zhuǎn)過身來,兩人雙雙愣住。
這就是當(dāng)年說要回家拿銀子來娶她,卻一去不復(fù)返的蘭半夏。
“我回家去取銀子,路上感染瘟疫。在鬼門關(guān)里轉(zhuǎn)一圈,等我取了銀子去找你,卻聽說你被人買走了。我找了八年,打聽到你在妄城,做了俞老爺?shù)逆?。我闖不進(jìn)去,只能開了這家布店,盼著你會來買布繡花,見你一面?!?/p>
那時的陳憐兒還小,不懂為什么有人會將八年的尋找說得這么輕松,不懂有些情為何能歷經(jīng)時光依然如新。
段半蓮從此常常去布店。俞家人很多,有許多雙眼睛在監(jiān)視旁人的一舉一動,她的異常自然免不了被發(fā)現(xiàn)。俞老爺知道后大發(fā)雷霆,讓家丁捆了蘭半夏送到官府,又將家門閂住,捉住段半蓮,打得她昏死過去。
他要將段半蓮沉塘處死,陳憐兒跪著求情。
陳憐兒說:“老爺你可憐可憐我,段姐姐就像我娘,你就當(dāng)她是你找來教養(yǎng)我的吧。你要是殺了她,我也去死?!?/p>
陳憐兒睜大眼睛看著他,眼中全是淚,俞老爺像十年前那樣心軟了。他說:“憐兒你愿不愿意嫁給我做九夫人?”
陳憐兒那雙烏溜溜的眼睛頓時沒了神采,她說我愿意。
俞老爺滿意了,他讓官府的人將蘭半夏打個半死扔出城,又讓家中人削去段半蓮十指指尖,將她軟禁于院中。陳憐兒去找俞潺溪,求他出城去救蘭半夏。
俞老爺將十五歲的陳憐兒帶到新修的院子里居住,準(zhǔn)備選個吉日娶了她。這天夜里有人翻墻進(jìn)陳憐兒院里去,她聽到聲響打開門,那人卻捂住她的嘴將她推入房里,是俞潺溪。
俞潺溪抓住她的手,就看到她握在手里的段半蓮的剪子,和面上決絕的神情。俞潺溪當(dāng)下明白了她的打算,她是想玉石俱焚。
俞潺溪說:“憐兒你不要傻,我會救你,我們遠(yuǎn)走高飛,再也不回來。憐兒你知道嗎,在我遇到你之前,我只想討我爹歡心,我只想出人頭地、衣錦還鄉(xiāng)。為了達(dá)到目的我做過一些很卑鄙的事情,但現(xiàn)在這些都不重要了。蘭半夏被我安置在城外的寺院里,五娘的手傷也好多了。我們走了,想來我爹也不會再找他們的麻煩。你相信我,我永遠(yuǎn)不會負(fù)你?!?/p>
俞潺溪走后,陳憐兒獨(dú)自坐了很久,還是將剪子收入袖中。
5
家宴那日,俞老爺喝了許多酒。他很滿意,他的妻子兒女都來恭喜他,俞家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跌跌撞撞地進(jìn)到陳憐兒屋里,一把扯掉陳憐兒的蓋頭。他伸手拉她,卻頓住了。有血從他心窩涌出,他大叫一聲,然后抽搐倒地。
陳憐兒呆住,她看著自己手中的剪子,再看看本來躲在門后的俞潺溪,手里有也有一把剪子。她的剪子干干凈凈,俞潺溪手里的卻沾滿了血。外面的人聽到俞老爺?shù)慕袉?,紛紛往這邊跑來。陳憐兒奪過俞潺溪手里的剪子將自己手中的交給他,然后將他推入床后。她說你藏著,想辦法救我,不然我們都得死。
于是一群太太、少爺、小姐看到的,就是俞老爺?shù)乖谘蠢?,陳憐兒拿著剪子站在旁邊的場景。
她還沒說話,二太太就看到她手中的剪子是屬于自己的,又看到床后有一點(diǎn)袖擺露出,是她兒子的衣袖。于是她大叫一聲,揪住陳憐兒就往外走,邊走邊叫殺人了。
俞老爺被抬出來時,早已斷了氣。
陳憐兒先被送官,后來俞潺溪說服自己的老師季先生與族中長老,將她從官府領(lǐng)出,交由族中處置。俞潺溪說:“勿攔江帶來了這個禍害,不如就將她沉入勿攔江里去?!弊彘L同意了他的建議,宣布將陳憐兒沉入江中。此時正是勿攔江漲水的時節(jié),將她身上綁上鐵塊扔入江中,必死無疑。
她沉塘前被關(guān)在俞家的柴房里時,段半蓮來看過她。段半蓮說:“我知道不是你刺死他的,我的剪子沒那么長,刺不死一個人。你好傻,俞潺溪他負(fù)了你?!?/p>
她依然笑著說:“段姐姐,我相信他。段姐姐你好好兒活著,蘭半夏在城外的寺廟里等你。”
她被沉入江中那日,往她身上綁鐵塊的人見她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不由得將繩結(jié)綁得松了一點(diǎn),俞潺溪趁亂往她手里遞了一枚小小的繡花針。幾個人將她抬起扔入水中,瞬間就被淹沒了。
勿攔江,神也不能攔住。俞潺溪卻在下游雇了幾十個漁民,編織了一張橫跨江面的大網(wǎng),將她撈了起來。她早已掙脫了捆綁,靠的是手里那枚繡花針。她跟段半蓮學(xué)了多年的刺繡,怎么會解不開幾個死結(jié)。
俞潺溪擺脫家丁趕來,緊緊抱住她。
俞潺溪說:“我們走吧憐兒,有朝一日我得勢,我一定將今日害你的人都?xì)⒈M?!?/p>
講到這里,里屋突然有了動靜,蘭香薇急忙跑進(jìn)去。
段半蓮的病越發(fā)重了。清兵鐵騎已在渡江,妄城不日將破。
段半蓮說:“憐兒你為何要回來?在你們走后不久,俞老爺?shù)呐鲫P(guān)西王密謀造反被滿門抄斬。俞家因為有人牽連其中,亦被殺了個干凈。半夏冒死救我出來,我才與他有了香薇,過了這十多年快活日子。雖然俞家人可恨,但你若能為俞潺溪留下子息,他也該瞑目了?!?/p>
陳憐兒苦笑,拉住段半蓮的手說:“段姐姐你不要擔(dān)心,我自有分寸?!?/p>
段半蓮了解她,知道她不愿意說。只問:“你們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我與他逃到京城,他改名換姓,投入李將軍門下。這些年他變了許多,卻依舊待我很好。后來京城被攻陷,將軍戰(zhàn)死,他僥幸逃生。我與他逃到揚(yáng)州,正逢清軍屠城,他為了保我周全,死了……”
她說得很快,也并不看著段半蓮說,明顯另有隱情。旁邊的蘭香薇雖然不懂事,卻也知道那些她絕口不提的事,才是她回妄城的原因。
6
清軍渡河后動用火炮攻城,妄城城破。清軍鐵騎攻入,大肆燒殺,奸淫婦女。
這日早晨段半蓮就咽氣了。蘭半夏渾身浴血沖進(jìn)門來,看到段半蓮的尸體,又沖出去將門從里面死死閂住。然后像被抽空一樣,倒地而亡。然而已經(jīng)晚了,清軍聽到門內(nèi)有女人的哭聲,開始撞門。
陳憐兒捂住蘭香薇的嘴,將她托舉到通向自家院里的墻上。她家大門敞開著,家里早已被掃蕩一圈,反而安全。她說香薇你跳下去,我床下有個青花大罐,你打開,然后把里面的東西給我扔過來。
蘭香薇看她表情怪異,又不肯上墻來,急得哭起來。陳憐兒說:“別怕,里面其實不是骨灰,有一個紅布包,你取出來扔給我。”蘭香薇終于跳下去,隔墻將布包扔過來。
陳憐兒說:“香薇你去藏起來吧,我會沒事的?!?/p>
然后蘭家的門就被撞開了?;⒈蚶堑那灞吹降木褪且粋€絕色女人,哪管她是否大著肚子。他們要上前,陳憐兒卻從紅布包里取出一把剪子,對準(zhǔn)自己的喉嚨。
她大聲問:“你們的將領(lǐng)里,有沒有一個叫息潺俞的人?”
清兵點(diǎn)頭,帶他們渡江攻入妄城的將領(lǐng),就叫息潺俞。
“我是你們將軍的妻子,你們將這個紅布包拿去給他,讓他來見我。包里是他的私印?!?/p>
清軍想起進(jìn)城前息將軍跟他們說過,要留意一個長得很美的女人,她若說什么奇怪的話,就千萬不要傷她。
于是有人拿著東西去了,不過一刻,就有人沖進(jìn)來。陳憐兒看著那人,手里的剪刀哐當(dāng)落地,人也癱軟在地。
“潺溪,我以為你不會來了……”息潺俞,就是俞潺溪。
息潺俞摟著她說,你跑到哪里去了。我猜你可能回了妄城,急忙趕來。
沒錯,這十五年里俞潺溪變了許多。他所投靠的李將軍戰(zhàn)敗被殺后,他投降清軍。憑借自己的聰明和對江南的了解,屢立奇功,官位迅速攀升。攻陷揚(yáng)州后回京城找陳憐兒,她卻沒了蹤影。
其實他并不是變了,出人頭地本就是他少年時的夢想。在帶著陳憐兒倉皇逃亡的路上他就發(fā)誓,這世上除了陳憐兒,他不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聰明且不擇手段,這些年在軍中本已出人頭地,可惜明軍戰(zhàn)敗,他也是轉(zhuǎn)投明主罷了。
陳憐兒說:“潺溪你管束你的部下吧,不要再燒殺搶掠了?!?/p>
俞潺溪笑著說:“憐兒你真是好心。妄城人都是些表面忠孝禮儀,實則卑鄙齷齪的人。你難道忘了當(dāng)年他們將你沉塘?難道忘了我們倉皇出逃時有多凄慘?”
陳憐兒搖頭說:“我沒忘,只是希望為肚子里的孩子積德?!?/p>
俞潺溪搖頭說:“朝廷對頑固抵抗的軍民向來是殺無赦的。城里只有三分之一是我的部下,我能管束他們,卻管束不了旁人。憐兒,南明不日將滅,到時候我加官進(jìn)爵,我一定讓你做誥命夫人,過富貴安穩(wěn)的日子?!?/p>
陳憐兒在他懷里搖頭。他春風(fēng)得意,哪里感覺得到。
7
俞潺溪帶著陳憐兒走到城門處,只見豎起的木桿上懸掛了一排尸體。其中有一個就是蘭香薇的祁生。俞潺溪捂住她的眼說,這些弓箭手在守城時射殺了許多清軍士兵,當(dāng)然不能讓他們死得那么容易。
陳憐兒急忙回到蘭家,就見蘭香薇懸梁于院中的梧桐樹枝上。她穿著嫁衣,那些經(jīng)由段半蓮與陳憐兒的手,原本栩栩如生的蝴蝶,此刻卻都像死去一般,凝滯而詭異。
清軍在妄城燒殺三日后,清廷終于下令封刀。血洗三日,留在妄城的近四萬人被殺到僅余數(shù)千人。殺戮過后,又是一系列的安民政策,那些攻城前出城逃難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了。
朝代更迭,生活卻要繼續(xù)。
俞潺溪在城樓上擺了酒,請陳憐兒上去觀江景。俞潺溪說:“這是當(dāng)年我答應(yīng)過你的?!标悜z兒自己帶來一壺酒,說是十八年陳釀的女兒紅,兩人對酌三杯。
酒到微醺,陳憐兒說想站到城墻垛上去。俞潺溪既無奈又寵溺地看了她一眼,將她抱到城墻上,自己也躍上去。
陳憐兒道:“潺溪你知道嗎?我回到妄城那日遇到季先生,又遇到了段姐姐,我告訴他們你死了。季先生和段姐姐都死于妄城城破那日,哦,還有蘭半夏。我慶幸他們沒有活著見到你,讓他們以為你為了保衛(wèi)揚(yáng)州戰(zhàn)死比較好。段姐姐問我,這些年你可曾負(fù)我?你當(dāng)然沒有,你待我很好??墒卿憧稍脒^,你沒有負(fù)我,你卻負(fù)了李將軍,你負(fù)了揚(yáng)州,也負(fù)了妄城百姓。”
俞潺溪笑著說:“憐兒你想太多了,一將功成萬骨枯,做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節(jié)。”
“這并不是小節(jié)。段姐姐當(dāng)年斷定你不是我的良人,我不信她。我以為你能對我這么好,對旁人也該不差。自我們出逃那日,我才知道我錯了。你很可怕……潺溪,從你背棄李將軍投降清軍那日,你在我心里已經(jīng)死了。段姐姐與蘭半夏還有個女兒,在她未婚夫被你們吊死在旗桿上那日懸梁自盡?!?/p>
陳憐兒轉(zhuǎn)身緊緊抱住俞潺溪:“潺溪,你若與李將軍一起死在戰(zhàn)場上,我會生下這個孩子,然后陪著你一起死。你總說讓我別犯傻。我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你不擇手段拿來送給我的東西。這十五年里,每一夜我都在想,如果當(dāng)年沒有遇到你該多好。你過你想要的人生,我與一個平凡人相守到老。我深知你可怕的野心,也了解清廷的鐵血政策,從妄城往南還有多少城池會像妄城一樣被血洗。我無法阻止,但我不愿百年之后你被后人唾棄,也不愿你的手再染血。”
俞潺溪當(dāng)年教給她的四書五經(jīng)、詩書禮儀,都是他自身厭惡的,她卻銘刻在心。段半蓮教給她的堅忍、善良,她也從未忘記過。志向相悖的人要相守,本就是癡人說夢。
俞潺溪苦笑著:憐兒你真是傻,人生在世若總?cè)ハ牒笕藭绾卧u說自己,必將一事無成。
陳憐兒也笑了,她附在俞潺溪耳邊說:“你就當(dāng)是我犯傻吧,這些年我都沒法說服你,現(xiàn)在也不能。你從未負(fù)我,我怕是要負(fù)你一回了。潺溪,我?guī)淼呐畠杭t里下了毒,我要毒死你,但我會陪你一起死。”
俞潺溪猛地一顫,卻依然抱著她。
“你可真傻。每次我說你傻,其實是琢磨不透你的想法。難道你回妄城那日,就已經(jīng)想好要這么做了?”
陳憐兒嗯一聲,低聲啜泣起來。
“算了——我這一生有許多事不如意,可是遇到你,真好……”
俞潺溪嘆息一聲。
他有一個冰冷絕情的父親,刻薄的母親,有一群欺負(fù)他為樂的兄弟。少年離家飄零半生,在軍中摸爬滾打受盡屈辱。這一世都不如意,可是有陳憐兒,尚能聊以慰藉。
陳憐兒捫心自問,這一世遇著他,真的悔嗎?
她嘆息搖頭。
拿著風(fēng)車跟在父母身后準(zhǔn)備進(jìn)城的孩子,看到城墻上有兩個人。他們抱著站了好久,然后雙雙從城墻上跌落下來,揚(yáng)起很大的灰塵。
他跟著大人們跑過去,又被母親拉回來。
雖然他只看了一眼,還是覺得很奇怪。最近他見過很多死人,可是還沒見過死了依然緊緊抱著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