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禮遇”收買

游宇明

文人與政客很難成為真正的朋友，理由很簡單，文人往往性格真率，說話毫無顧忌；政客呢，他看重權謀，比較注意事物的“影響”。但為了某種更宏大的考慮，政客有時也會對某些文人表示特有的恩寵，比如蔣介石之于胡適。

蔣介石“禮遇”胡適的事海了：比如三番五次邀請胡適進政府做官，有一次甚至希望胡適做總統，自己“屈尊”做行政院長；比如在大陸時，蔣介石經常以私人的名義請胡適吃飯，聽取他對國事的意見；比如1955年逗留美國達六年之久的胡適萌生了回臺灣的念頭，寫信請李濟代其在南港傅斯年圖書館附近找一塊地，想蓋幾間小房安心寫作。蔣介石得知后，當場表示要在“中央研究院”旁撥一塊地為胡氏建房，所需費用從自己的稿費中開支，此事雖然因為胡適的堅決反對最終沒有辦成，但胡適不可能感覺不到蔣氏對自己的那份關心……

可貴的是，在蔣介石的“禮遇”面前，胡適保持了自己的清醒。岳南《南渡北歸·離別》（湖南文藝出版社2011年6月版）詳細介紹了胡適回臺后跟蔣介石的兩次沖突。1958年4月10日，“中央研究院”院長就職典禮暨第三次院士會議在南港史語所考古館召開，為了顯示對學術界的尊重，蔣介石專程趕到南港，親自出席院士會議并致辭。蔣介石認為，“中央研究院”為學術之最高機構，當責無旁貸地擔負起復興民族文化的大任，認為“目前大家共同努力的唯一工作目標，為早日完成‘反共抗俄使命，如果此一工作不能完成，則吾人一切努力終將落空，因此希望今后學術研究，亦能配合此一工作來求其發展?！笔Y介石在致辭中提出“五四運動”和“打倒孔家店”有功有過，對胡適提倡的“五四價值”、“自由主義”明褒暗貶。蔣介石的致辭惹得胡適非常不快，他在最后的答謝詞中，第一句話就是“總統你錯了”，然后一一批駁蔣介石的話。胡適說：“對于打倒孔家店一事，恐怕總統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我所謂的打倒，是打倒孔家店的權威性、神秘性，世界上任何的思想、學說，凡是不允許人家懷疑的、批評的，我都要打倒。”聞得此言，蔣介石怫然變色，站起來便要走，坐在他旁邊的隨行官僚悄悄伸手拉住其衣角示意其坐下，蔣才勉強坐下，但典禮一結束，蔣馬上離開了。

胡適做的另一件事更使蔣介石怒發沖冠。1959年，蔣介石為了連任“總統”，準備修改構成其任職障礙的《中華民國憲法》，取消連任不得超過兩屆的規定（蔣介石當時已連任兩屆，至1960年期滿），胡適在溝通無效之后，于1960年2月20日發表聲明，公開反對蔣介石違背《憲法》三次連任“總統”，并拒絕擔任即將召開的“國大”主席團主席之職。蔣介石的惱怒可想而知，其子蔣經國甚至有“收拾”胡適的打算，只是懾于胡適在臺灣和國際的影響才沒有動手。

不給蔣介石面子，遇到有悖自己學術和政治理念的事情就要出面制止，并非因為胡適不會做人。事實上胡適是民國時代公認的好人，他性情溫和、淳樸熱情、急公好義、經常為朋友的事兩肋插刀，一生不知幫助過多少人，“我的朋友胡適之”曾成為一個時代的口頭禪。胡適公開跟老蔣斗法，也絕非為了沽名釣譽。當時的胡適在學術上早已名滿天下，政治上也贏得了敢做政府和最高統治者“諍友”的聲望，他在某些事情上保持沉默，不一定會損害他的清譽。胡適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覺得臺灣當局一貫自我標榜民主，既然當局認為民主是件好事，就要拿出民主的器量來，像自己一直夢想的那樣，在學術上實現真正的自由，在政治上實現民意對權力的監督。換句話說，在上述事件中，胡適反對的并不是蔣介石個人，而是蔣介石對學術的粗暴干預、對權力的過分眷戀。

無論什么樣的恩寵都不能收買一顆渴望自由、獨立的心靈，無論什么樣的榮華富貴都不能讓高貴的良知低頭，這是晚年胡適最放異彩的地方。

【原載2011年6月1日《濟南時報·歷下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