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欣旺

《刑事訴訟法》(下稱“刑訴法”)此次修改在完善證據制度、強制措施、辯護制度、偵查措施、審判程序、執行規定以及特別程序等七大方面做了較大改動,在關涉偵查權力配置以及與此相關的公民權利保護方面引發諸多擔憂。
中國法學會刑事訴訟法學研究會名譽會長、中國政法大學終身教授陳光中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明確講,“此次刑訴法修改既有對偵查權的監督與制約,但更多的是賦予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更大的偵查權”。
擴張偵查權?
強制措施是刑訴法修改的重要內容之一,但此次修改沒有得到有效約束,甚至加重。傳喚、拘傳持續的時間,原本規定最長不得超過十二小時,這次修改則將上限延長至二十四小時。
對于監視居住,刑訴法修改草案第七十三條規定,“指定居所監視居住的,除無法通知或者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通知可能有礙偵查的情形以外,應當把監視居住的原因和執行的處所,在執行監視居住后二十四小時以內,通知被監視居住人的家屬。”這三種例外以及如何解釋“可能有礙偵查的情形”引發公眾擔憂。
此外,關于技術偵查的規定以及未能提供救濟引發法學界和公眾對公民權利可能遭受侵犯的質疑。
陳光中介紹說,2007年,全國人大法工委在內部拿出了的刑訴法修改草案第一稿,但由于“十七大”即將召開,立法擱置。據了解,擱置的原因在于,這次會議的政治報告有關民主與法制進程的闡述中,有五大問題直接與刑訴法修改相關:民主、人權保障、公平正義、寬嚴相濟政策貫徹和權力制衡。
引人關注的是,同一年,在武漢大學法學院攻讀博士學位的時任公安部法制局局長柯良棟發文論述刑訴法修改,在“切實保障和尊重人權”部分,柯良棟提出,“在當前研究提出修改刑事訴訟法的意見和建議時,有些觀點自覺或不自覺地存在著一種傾向,即過于注重保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權利,而忽視、輕視保護被害人及其他訴訟參與人的權利;過于注重強化、擴大律師的權利,而限制、削弱執法機關有效打擊犯罪的手段。”
上述文章中,柯良棟強調在修改刑訴法時需要“從我國國情出發,要確保打擊犯罪功能的實現,要正確認識審前羈押的必要性”。
柯良棟認為,“從國際經驗看,人均GDP1000美元至3000美元時期,是社會結構劇烈變化,各種社會矛盾凸顯的時期,影響社會治安的各種消極因素比較活躍,通常情況下違法犯罪數量會出現較為明顯的增長。這就要求我們必須保持對刑事犯罪的高壓態勢,采取積極、主動的刑事政策,不斷適應打擊犯罪的實際需要,及時賦予執法機關更多、更有效甚至是特殊的措施和手段,防止出現更大規模的犯罪浪潮。”
爭議法治化
由于柯良棟公安部法制局長的身份,他的觀點被認為在公安機關內部具有代表性。
早在1979年刑訴法立法之初,賦予偵查機關較大的偵查權限被認為是打擊犯罪的必要條件。1996年刑訴法第一次修改之時對庭審模式進行了改革,但仍然沿襲賦予偵查機關較大偵查權限的做法。
這種立法模式被認為有其現實背景。柯良棟認為,刑事案件發案已經從1996年的160余萬起增加到2005年的460余萬起。從有關經濟發展和犯罪增長的軌跡看,我國犯罪數量仍然存在較大幅度增長的可能。
在柯良棟看來,執法機關受手段、警力、裝備、經費等諸多方面因素的制約,始終處于超負荷的工作狀態。如何進一步提高打擊犯罪的能力和效率,不僅需要各級執法機關做出不懈努力,更需要國家立法的有力保障。
但對偵查權擴大在法學界一直存在不同聲音。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陳衛東的觀點是,刑事案件偵辦中,限制、剝奪公民財產、人身自由的權力,偵查、扣押、取保候審、監視居住、通緝等強制措施,偵查機關全部擁有,權力和手段都非常集中,并且可以自行決定,自己執行。與此同時,偵查權缺少有效的監督和制約。
在他看來,對于上述問題的克服,一個重要的思路就是引入司法審查,用司法權來控制偵查權。
司法審查的基本含義是,羈押一個人、剝奪一個人的自由,必須由中立的第三方法官來決定。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副教授毛立新將此稱之為偵查法治,這位刑警出身的學者長期研究偵查能力與偵查法治化轉型之間的關系。
與柯良棟的觀點相反,毛立新認為,“偵查權力過大只會使得偵查手段簡單化,使得科技成果的應用缺乏動力。對偵查權力作出限制,才是提高偵查能力增強打擊犯罪能力的有效途徑。”
他同樣引述公安機關的統計數據,2001年至2007年全國刑事案件立案總數分別為:445萬余起,433萬余起,439萬余起,471萬余起,464萬余起,465萬余起,474.6萬起,增幅并不明顯,且時有回落。
毛立新認為,自2002年以來,幾類嚴重威脅群眾安全感的嚴重暴力犯罪案件,包括放火、爆炸、殺人等,已連續5年持續下降。而中國偵查能力增長勢頭十分強勁,“中國已建成全國在逃人員系統、現場指紋遠程查詢比對系統、全國失蹤人口和無名尸體系統、全國被盜搶汽車信息系統、全國刑事犯罪DNA信息系統等7個全國性打擊犯罪信息系統。”
不過毛立新提醒,不進行偵查法治化改革,上述科技成果可能得不到有效利用。“通過訊問得到線索再去尋找證據比通過科技手段來得容易,過多的依靠權力,偵查能力就沒有辦法提升上去。”
在中國法學會資助的《偵查程序改革》課題研究過程中,毛立新發現,在中國臺灣地區,從1986年到2006年間,犯罪率從4.81‰上升到22.55‰,足足增加了4倍多。但這并未阻礙其推進刑事司法改革進程,恰恰相反,臺灣地區刑事訴訟法的許多重大變革都是在這期間完成的。
這些偵查法治化變革包括:1997、2001年先后將羈押權、搜查權由檢察院收歸法院,1997年增訂沉默權之告知義務,1998年增訂禁止疲勞訊問、夜間訊問及訊問時應全程錄音、必要時應錄像,2001年明文承認違法證據排除規則,2006年將指定辯護擴展至偵查階段等。毛立新由此提出,偵查法治可以倒逼偵查機關提高偵查能力。
博弈立法
毛立新建議,對強制偵查應實行司法審查,賦予犯罪嫌疑人不受強迫自證其罪權,擴大律師在偵查階段的訴訟權利,確立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將技術性、秘密性特殊偵查手段納入立法,實行羈押部門與偵查機關分離。在他看來,各方面因素均表明推進偵查法治化的時機已經成熟,“立法應當適度超前,推進偵查法治”。
不過,從2003年啟動刑訴法修訂以來全程參與刑訴法修訂工作的陳光中教授并沒有如此樂觀,“此次修改,公安機關做出妥協,將非法證據排除、部分案件錄音錄像、警察出庭作證等內容寫入已經很不容易。”
陳光中的觀點是,“一步到位不現實,得一步一步來。比較務實的做法是,對偵查權的某些方面做出必要的限制,比如對防止技術偵查副作用設定救濟措施。”
曾擔任過基層公安局副局長的王耀剛目前在北京尚權律師事務所從事刑事辯護業務,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技術偵查上世紀80年代前主要用于隱蔽戰線,到80年代后開始應用于刑事偵查,其背景就是刑事犯罪的手段逐步復雜。當時,對啟動技術偵查在內部需要嚴格的審批程序。”
對于技術偵查合法化之后如何從程序上進行規范,王耀剛認為是立法亟須解決的問題。“比如在拘留后通知家屬的規定上,應當改為除非犯罪嫌疑人自身原因如不說真實姓名,或者沒有親屬的,其他都應當通知。此外,他們亦希望犯罪嫌疑人被拘留后應當及時送看守所,而不是目前所規定的‘至遲不得超過24小時”。
全國律協刑法專業委員會秘書長韓嘉毅律師亦以個人名義提出了36條修改意見。對于“需要采取拘留、逮捕措施的”沒有必要再規定“傳喚、拘傳持續的時間不得超過二十四小時”,韓嘉毅建議直接采取拘留、逮捕就可以。
韓嘉毅亦建議技術偵查應當經省級以上公安機關負責人決定。對于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的案件,采取偵查措施所收集的材料在刑事訴訟中可以作為證據使用。其他案件則不得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