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暑期的最后一周,王安憶住在位于北京西北三環的社會主義學院內,為的是參加“無黨派人士會議”。
“每天就是聽報告。”王安憶輕輕地搖搖頭對記者說。這是她作家身份之外的一種生活。她有時不得不參與一些類似的應酬和社會活動,而這些過于現實的場景卻都不會進入她的創作。一旦將身份撥回作家這檔,王安憶更愿意變成一個純粹的講故事的人。有時,故事的背景會被懸放在很久以前。比如她不久前完成的《天香》。
價值觀嵌在故事之中
幾年前,王安憶讀到了一段關于上海手工藝“顧繡”的記述。里面涉及一個家庭女工繡品的故事。一個家族由盛而衰,本來秘而不宣的女紅繡品由此流傳至市井,成為養家糊口的支撐。
“我沒想給顧繡做傳。我看到這個簡單的記述之后就覺得它特別適合寫一部小說。”王安憶說。于是,王安憶找來正史野史、傳說筆記,攤開地圖開始研究晚明的街道市井、生活起居。漸漸地,申家就浮現出來。
王安憶給這個32萬字的故事取名《天香》。寫作中,工筆細描、緩慢從容,直到第一卷第六章,“顧繡”才正式登場。這是王安憶喜歡的方式——像手藝人一樣編織一個故事,在主角登場之前做足鋪墊。
“我們寫小說就是把假的做成真的。《天香》在時間上是按照大背景來的,沒有出格的地方。但是空間上,比如街道的設置等等,就沒那么準確了。但是我希望盡量不出錯。”王安憶說。
因為強調細節,又描寫了幾個家族的牽扯與興衰,《天香》一面世就被外界與《紅樓夢》對比。對于王安憶來說,這樣的相提并論已算是褒獎,但她并沒有做一部史詩的決心。打動她的只是人物和故事,她更樂于尋找事物的小切口。而所謂的大時代,只是其安放故事、不可回避的時間軸。“如果碰到一個有史詩胸懷的作家,可能會去寫明代的政治黑暗、寫東林黨等等。而我只把那個時代當成一個背景來寫。”王安憶說,“我還是比較偏重于抒情的、直觀的、能表現人物性格命運的東西。”
這樣的寫作當然也會遭來質疑。一個當代作家寫出一部孤懸于晚明時期的封閉故事,無法看出精神維度與指向,對于當下是“失效”的。批評家李靜認為,王安憶的寫作成為了一種“不冒險的旅程”。“王安憶在主流意識形態和商業文化的重重包圍下一直作著可貴的突圍努力并逐漸走向經典化,但我卻認為她成為了一個‘逃避者。”李靜如此寫道。所謂“逃避”是指王安憶越發沉浸在對于細節的描述快感中,而喪失了作家的精神鋒芒。
“這恰恰說明我對講故事的迷戀。作家當然有對于精神價值的肯定,但這可能體現在我們挑選哪些材料上——在決定寫什么的時候就已經體現了我的價值觀。”王安憶說。在她看來,任何精神指向都應該潛藏在完美的故事中,緩緩地呈現。“這是我逐漸才明確的,在寫作之初沒有這樣清晰的意識。寫《小鮑莊》的時候都還沒意識到。”王安憶回憶。
因“尋根文學”而盛名
《小鮑莊》是王安憶的成名作。
在那之前,王安憶已經逐漸具備了一個職業作家的寫作習慣,寫出了《雨,沙沙沙》和第一部長篇《69屆初中生》,很快就去往美國訪問。回國后,王安憶突然陷入創作的低潮。此時,《小鮑莊》的一些構思在慢慢形成。
作為著名作家茹志鵑的女兒,王安憶成為作家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但是經歷了眾多政治運動之后,茹志鵑似乎并不情愿自己的女兒進入與意識形態緊密相連的文藝界。但是,在與母親的日常通信中,王安憶已經流露出寫作的才華。1972年,她考入徐州地區文工團,7年后到上海成為《兒童時代》的編輯。
1984年夏天,雜志社派王安憶到宿遷采訪一個因保護五保戶老奶奶而犧牲的少先隊員。溽熱的村莊向王安憶展現了一個完整的畫面,曾經頭腦中浮現的細節都拼湊起來。她知道《小鮑莊》可以動筆了。
那時,中國當代文學運動轟轟烈烈,最熱鬧的話題是韓少功等人提出的“尋根文學”。它的本意是“理一理民族文化的根,它摒棄了對生活和歷史進行單純政治層面剖析的創作手法,而把探尋的筆觸伸進了民族歷史文化心理結構中去”。
與阿城的《棋王》、賈平凹的《商州系列》一樣,王安憶的《小鮑莊》也被歸入“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在這篇小說中,王安憶不再從知青的角度敘述村莊,而將其還原為村莊的本來的樣貌。“我當時寫的時候也有點向尋根文學思潮靠攏的意思。”多年以后,王安憶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當時想表達的東西很多,但不太懂得取舍材料,很多細節都堆上去。”王安憶說。但這并沒有影響文學圈對《小鮑莊》的評價,盛譽隨之而來。王安憶始料不及。“所以說‘力作有時候是因緣際會的結果,有很多因素。”
當時的“因緣際會”與1980年代特有的文化熱潮有關。詩歌群體在全國勃發,談論文學是一件莊重和時髦的正事。“阿城為了和作家聊天,特意從北京到上海,就為了談文化問題。”王安憶低頭頓一頓說,“想想那時候真好,健康。現在作家在一起談論文學好像都很難為情。”
在這樣的背景下,完成《小鮑莊》后不久,王安憶就寫出了“三戀”系列。在與評論家張新穎的對話錄中,王安憶坦陳“‘三戀聽這名字就像一次有計劃有組織的行動,又要去突破什么,其實是很張揚的。上來就擺出姿態,豎起旗幟,招搖得很。”“三戀”再次引發文學界討論,是因為它涉及對欲望與性的并不露骨的描寫。
“寫‘三戀的時候我還是有重要的話想表達,所以有時候雖然也是講故事,但是把故事給掩蓋了。”王安憶說,“直到80年代末開始,我才越來越趨向于要講故事,而且要講得有趣味。”
從那之后,王安憶開始有意識地將自己的小說回歸到故事層面。在1988年正式調入上海作協之后,她也開始控制節奏和規律,把自己看做一個用文字做活兒的工匠。
敬業的工匠
王安憶認為自己是個敬業的工匠。多年以來,她每天上午寫作,下午讀書。這個規律是她自己定下的。“我發現很多職業作家的生活其實都是很有紀律的。”她笑笑說,“反正我也沒有別的愛好。”
所以,王安憶很高產。有粉絲為她列出了從1978年開始的創作稿目。小說、評論、隨筆加在一起,條目超過200項。
客觀地講,她有些寫作癖,她似乎需要用每天的寫作來感受自我的存在。在步入中年之后,王安憶曾說“時間將變得隆重”。有些同行對王安憶的勞作態度感佩不已,有人回憶稱,在一些作協會議上,眾人都在侃大山的時候,王安憶卻在找稿紙。甚至在這次到京參加“無黨派人士”會議,她“還是會寫一點”。
對于王安憶來說,寫作成為職業之后,確實有些勞作的意味。確切地講,每日伏案就像農民每天必須舒舒筋骨一樣。雖然不時有批評指她的作品充斥著匠氣,但是那些故事確實編織得精巧。
無論平日要寫多少專欄、書評和創作談,每幾年,王安憶都會扔出一部有聲響的長篇,并且成為那一個時期的評論焦點。比如1990年代的《長恨歌》。
如果說,1980年代的《小鮑莊》和“三戀”都有著文學熱的背景,那么《長恨歌》似乎是文學熱退潮后的一份獨立答卷。一個上海女人的情愛一生,從1940年代的離亂寫到1980年代的死亡。從此開始,王安憶毫不猶豫地把自己陷進了對細節和故事本身的熱戀之中。她開始有了一種緩慢、從容的筆調,文章開頭甚至不惜對弄堂做了兩萬字的鋪排。從此她被貼上了“續寫張愛玲”的標簽。雖然,她自己并不情愿。《長恨歌》的熱銷在王安憶的創作史中至今未被超越,而且陸續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2000年,《長恨歌》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一年后,王安憶擔任上海市作協主席。
接著,她打破了“作家擔任作協領導后就寫不出作品”的魔咒,仍然繼續高強度的寫作。主席就是一個虛職,外事活動中應酬場面的道具——她如此定位自己的社會身份。幾年前,她已經調到復旦大學,為研究生開設寫作課。
而寫作對于王安憶來說一直是一個必須首先完成的“活兒”。“每天不用多,就寫兩三個小時,加起來也不得了。”她笑笑說,“我就先把活兒干了再說。至于匠氣,慢慢打磨吧。”
(實習生張曉寧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