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田
如今人人都在說辛亥革命,當年戰事進行時,革命黨一方有學生中彈后“血流被面,猶能撕衣自裹,荷槍猛呼而進”。《申報》因此而感嘆:“有人如此,我中國前途,不難一躍而為世界強國?!北M管這聯想似太廣遠,卻表出了近代很多國人的朝思暮想。用孫中山的話說,就是畢其功于一役,凌駕于歐美之上。“一躍而為世界強國”,正是時人心態一個生動而形象的表述。
民國建立后,杜亞泉回顧清季立憲國策說,“我國由君主立憲之預備時期,一躍而為民主立憲之確定時期,其進化之速,亦足為我國民幸矣”。而袁世凱稍早在鼎革時也曾說:由于改用共和國體,中國人遂“由專制朝廷之臣仆,一躍而為共和平等之人民。實我中華無上之光榮,亦世界罕聞之盛舉”。
兩人再次不約而同地使用了“一躍”,很能表現一舉領先的榮幸感。而且這幾乎是個二級跳式的躍進,前“一躍”的立憲尚未及實現,后“一躍”的共和已凌空起步,并輕松跨越。故若從倒放電影的視角看,兩躍的起步點幾乎是同一的。若分而視之,從前“一躍”到后“一躍”,也沒用多久。當時共和國不多,中國便居其一,在亞洲更是第一。久積之愿望,竟然一朝實現,得來不甚費工夫,其慶幸、自豪之感,皆發自內心。自19世紀中葉以來,這樣的心境,已久違了。
對另一些人來說,革命原來可以如此輕松容易,從此進一步確立了革命的正確性和吸引力?!案锩痹谥袊鐣幻劧?,從家庭到佛教這些本與革命無緣的領域里,竟到處可見其身影。很多人遇到問題時,一個名列前茅的選項就是革命。套用今人的話說,在改寫歷史之后,要同樣以跨越的方式續寫歷史,成為后來很多人的向往。但也常因其事不能速成,而給很多人帶來失望——當初嘗試共和不到兩年,時人便群相不滿:激進者以為中國的文化甚或中國人的國民性有問題,稍保守者則認為共和國體并不適合中國。
大體上,近代中國人在內憂外患交相逼迫之下,受西學的感染,產生出“畢其功于一役”的急迫心態,總希望一舉擺脫所有煩惱、解決全部問題。內外問題相逼越緊迫,想一舉解決問題的心情就越急切,而解決不了問題時心情就倍加煩躁焦慮。這樣的心態越來越熾熱,越來越強烈,在讀書人身上表現得特別明顯。再加上近代中國戰亂頻仍,戰爭年代的一個特點就是局勢瞬息萬變,生死也在須臾之間。人們漸漸習慣于立竿見影,而不慣作稍微長遠的思考。
切勿以為這是激進知識青年的專利。我們教科書中常被定性為“保守”的張之洞,在他六十歲的時候曾說,只要照他所規劃的方式辦理新學堂,“則萬學可一朝而起”。這樣充滿想象意味的“萬”和“一”的對應,出自一位“保守”的六十老翁,最能體現當年的時代精神。再以后,從“畢其功于一役”的期盼,到“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的豪言壯語,那些改變了中國歷史的政治人物,也說出了很多人想說而沒有說出的話。
這類迫不及待的心態,從19世紀后期產生,進而成為20世紀的表征,又延續到21世紀,仍引領著我們中的許多人。它既是我們昨天的歷史,也是我們今天的國情。因為曾經落后,吃了很多“落后”的虧,總擔心那情景復現,總希望能快些躍居前列。在速度成為一個重要甚至首要的考慮后,其他很多考慮都退居次要,甚或變為不必要。
更隨著近代物質社會的興起,一個最大也最持久的隱患,即為了盡快取得物質的成就,不惜斯文掃地,甚至主動讓斯文掃地。而斯文一旦掃地,市道即迅猛流行;以前種種道義約束,被很多人視為“無用”,和我們漸離漸遠,步步淡出。一個曾以文化自負的民族,在舉國皆迫不及待之后,漸失了雍容,以如飛的步履,追逐著可以計量的物化成功。這是一種典型的趕超心態。今人愛說的“浮躁”,遠不足以表述其復雜性和內在的緊張。
在一個真有文化的社會里,尊卑本不必以物質為基礎。歐洲如今已在很多方面依賴著美國,但不少歐洲人內心仍不十分看得起美國,對于在全世界如風卷殘云的美國方式,總感覺有“暴發戶”的味道。盡管歐洲人對美國風的抵御未必都成功,現在甚至經典歌劇的演員,也愿意到紐約發展。但他們畢竟斯文未曾掃地,還能夠保持不以物質成敗論英雄的文化自負。
而一個趕超者則不同。魯迅曾說,從小康落入窘困的人家,對世態炎涼最為敏感。曾經沒落甚或受到欺侮的人,的確特別希望以成功證明自己的價值?;蛟S還是收起吃過虧受了氣的屈辱之心,回歸平常人的平常心。但就像從馬上打天下到下馬治天下的過渡是一個較長的艱難過程一樣,從趕超心態到平常心的過渡,也不會是個短暫的過程,更絕非易事。而改變的方法或亦僅一途,即修文德以自養,寄希望于文化的力量。
(作者為歷史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