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倩 錢煒


用“禍不單行”來總結朱惠明人生中的最后一天,再合適不過了。
8月24日下午,48歲的朱惠明被土方車撞成重傷,被送至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三人民醫院(原寶鋼醫院,以下簡稱寶鋼醫院),然而在進行截肢手術過程中,手術室突發火災,在場的6名醫護人員安全逃生,未被及時轉移的朱惠明窒息身亡。
引人關注的不是朱惠明五小時內兩遭劫難,而是醫護人員先行逃離。很快,對醫生醫德的責問鋪天蓋地,關于醫院應急管理缺失的質疑也紛至沓來。網絡已將6名逃生的醫生稱為“醫跑跑”,甚至在長沙選拔市管干部面試中,有評委將此作為案例向前來競崗的醫院院長提問。盡管消防部門的最終調查結果還未公布,但醫院已表態,將百分之百承擔責任。
橫禍
48歲的朱惠明是上海寶山區羅店鎮人,多年從事五金行業,原來曾在國營廠上班,后私營五金廠聘請他當生產廠長。在親屬眼中,他認真、聰明,肯鉆研,有股不服輸的勁頭。而深諳五金業的朱惠明也是如魚得水,事業上較為順利。幾年之后,朱惠明被其他廠挖走,繼續擔任廠長,從事五金生產。
朱惠明一家三口,妻子在企業里打工,女兒工作穩定,四個月前還給他添了一個外孫。“一家人挺幸福,沒有經濟負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朱惠明的堂弟朱惠清(化名)說。
然而,一場事故改變了這個家庭的平靜。8月24日下午5點20分左右,騎電瓶車回家的朱惠明與拉土石的卡車相撞,右腿被卡車車輪軋過。21歲的萬驍正好路過,他看到朱惠明的右大腿和膝蓋已被軋碎。在萬驍用手機拍攝的視頻中,《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看到,頭戴紅色頭盔,穿一件淺藍色上衣的朱惠明躺在血泊之中,小腿與身體已分離,被軋斷的大腿裸露在外,場面血腥。
不過,朱惠明神智清醒,輕輕揮動手臂,并無痛苦狀。“估計他已經麻木了,我看到他還給家人打了電話。”萬驍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說,不久后朱惠明的母親和妻子趕到。“他母親失聲痛哭,而他妻子嚇得都不敢正眼去看。”隨后,110巡警與120救護車相繼趕來,朱惠明被送往寶鋼醫院。
所謂寶鋼醫院,其實與寶鋼集團沒什么關系,只因1980年該醫院成立時恰在寶鋼集團片區,便命名為上海第二醫學院附屬寶鋼醫院。后來,上海交通大學與上海第二醫學院合并,醫院就改為現名,隸屬上海市衛生局及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管理。但當地人仍習慣將之稱為“寶鋼醫院”。
出事地點距寶鋼醫院有12公里,但因其是上海北部地區唯一一所三級綜合性醫院,也就成了朱惠明最好的選擇。
大約24日晚上6點多,救護車將朱惠明送抵醫院。醫生通知家屬必須截肢。晚上七點半,朱惠明被推進三樓的手術室,醫生預計手術時間為兩個半小時左右。一個小時后,十多位親屬相繼趕到手術室外等候。家屬雖然悲傷,但仍有點慶幸:命總算保住了。
沒人能想到,朱惠明未能走下手術臺。
大約十點左右,一位親屬見還沒有動靜,推開手術區外門一看,走廊里竟滿是濃煙。“里面有好幾道門,我們發現煙時已經晚了,我姐夫想沖進去救人,但無論如何都已經進不去了。”朱惠清說。
煙越來越大。與手術室相連的外科住院大樓的不少病人已開始往樓下撤。朱家十幾位親屬最終也不得不逃至樓下,可讓他們感到震驚的是,發現為朱惠民做手術的兩位醫生已在樓下。“病人呢?”家屬問。“實在嗆得受不了了。”醫生說。朱惠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的場景,除此之外,醫生沒有多說一句話。
失火
此時,在醫院陪床的朱東聽到著火的呼喊聲,從急診室跑了過來。“我們想救火,但沒找到消防工具。”朱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借助對面內科住院樓的燈光,看到濃煙從窗口里竄出來,把樓包裹起來,還伴隨著玻璃碎的聲音。著火的三樓似乎沒了電,而一二樓還亮著燈。不久后,兩輛消防車即趕到寶鋼醫院。朱家人回憶,消防隊當時通報他們,晚9點56分接到報警,10點02分就已到達火場。
然而,救援并不順利。盡管消防通道的伸縮門已打開,但有兩輛轎車并排停在門口,消防車無法進入院中。“一輛桑塔納,一輛奔馳。我們想幫忙把奔馳推開,但根本推不動。”憤怒的人群開始罵不知身在何處的奔馳車主,朱東用手機拍了照片。照片上顯示的時間是10點07分。
消防車無法進入,消防隊員不得不一根根接消防水帶,搭梯至三樓滅火。大約半個小時后,大火被撲滅,焦急的家屬沖向手術室。當時,房間被煙熏得烏黑,朱惠明的身上蓋著白布,已沒有了呼吸。朱惠清說,他當時看到,因高溫烘烤,朱惠明滿臉漆黑,已面目全非。
三樓有十間手術室,當晚只有一號手術室進行手術,著火點是隔壁的二號手術室。據此前醫院向媒體通報,火災是因二號手術室臭氧消毒器老化短路而引起。《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現場看到,事后便封鎖的三樓內,墻壁多被熏黑,大多玻璃破損,天花板懸在半空中,地上一片狼藉。
在外界看來,朱惠明在手術中意外身亡,醫院難辭其咎,醫生先行逃生也令人難以置信。不過,消防部門告訴朱惠清,現場有使用過滅火器的痕跡。
寶鋼醫院院長方勇曾對媒體表示,值班護士發現起火后,便到走廊取來滅火器滅火,另一名值班的麻醉醫生報了警。電源被切斷后,由應急電源維持麻醉病人呼吸機的運轉。而醫生認為,病人的呼吸機可以維持供氧,煙霧不會影響病人的呼吸,醫生在被熏得難以支撐后,選擇下樓。
朱惠明當時全身麻醉,必須通過呼吸機維持呼吸。院方稱,醫生曾想把病人背出來,若把呼吸機拔掉,病人必定會被濃煙嗆死。而在管道通氣的情況下,醫生認為可以維持近半個小時。醫生還曾想把呼吸機和患者一同轉移,但病人使用的手術床要通過電動開關才能啟動,不巧的是,會操作手術床的護士已出去報警,而醫生不是很清楚開關的位置。
“我從心里恨他們。畢竟病人交給他們了。雖然是截肢了,可人還活著。你們全部撤離了,怎么能把病人留在那里?”朱惠清反問。
當晚,寶鋼醫院院長方勇即向朱家致歉,稱醫院愿意承擔百分之百的責任。
管理
經媒體報道后,公眾一片譴責之聲,但也有自稱三院醫生在網上發帖,訴說當晚醫護人員的艱辛,責怪媒體報道偏頗。文中稱,多位醫護人員拿著滅火器沖進火場,若不是消防人員強行勸阻,亦有死傷。不過,寶鋼醫院醫生對于火災均不愿提及。寶鋼醫院院長方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消防部門正在調查,在結果公布前,不宜接受采訪。但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當事醫生確實曾進行過滅火及救援。據了解,當時手術室中的六名醫護人員均在配合消防部門進行全面調查。
這起事故引起業內廣泛重視。《中國新聞周刊》致電多名業內人士時,他們均表示關注此事,對該院醫生的處理方式提出自己的看法,并認為這揭示了中國醫院內部管理制度的許多深層次問題。
南通市第二人民醫院麻醉科主任鄧繼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發生火災時,醫生可用血管鉗夾住動脈血管,簡易處理傷口;手術床一般幾百斤重無法搬動,但可以用手術推床;呼吸機笨重無法搬動,可用簡易呼吸囊代替。“最主要的問題是,醫生對于火情判斷有誤,認為可以撲滅,但當火著起來再想轉移病人已來不及了。”
事實上,醫院消防一直是消防工作的重點。北京友誼醫院麻醉科主任田鳴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醫院消防是全世界的難題。現代醫院多為高層建筑,很多病人沒有行動能力,失火時,電梯不能運行,如果沒有醫護人員的抬送,六七層樓以上的病人就無法轉移。
“這時候就出現一個困境:是醫護人員自己逃生病人死,還是讓醫護人員和病人一起死?”田鳴說,雖然現在醫院都有消防的應急預案,但并沒有這方面的實戰演練。
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省會醫院院長說,地震、失火等應急預案大多醫院都有,這是衛生部的規定,但沒有具體到全身麻醉的手術室病人這樣細致的程度,這可能使得在場醫護人員有些慌亂。另外,衛生部雖規定要有類似預案,但并不是強制性的,也并未要求醫院定期預演,這也導致許多醫護人員在發生緊急事件時沒有經驗。在他看來,對火情判斷失誤是導致悲劇的第一因素,判斷失誤使得救走病人的時間不足;第二因素則是,“無論任何情況,醫生都不應單獨留下病人”,只要想救,總還會有辦法。
“但這件事也只能討論到這兒。”他說,“原因是很復雜的,也不能一味指責醫生。”
2006年,衛生部頒布的《醫療機構基礎設施消防規范》中明確規定,消防車道應保持暢通,不應堵塞通道;醫療機構建筑物的醫療工作用房、貴重醫療設備室、病歷檔案室、藥品庫應按有關規范規定設置應急廣播、自動報警裝置、自動噴水滅火系統或氣體滅火系統。
北京市衛生局原局長、北京醫學會會長金大鵬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如今的醫院管理層,更多的是關注工作量、經濟效益和科研文章的發表數量,但對消防演習、應急事故的處理等都比較欠缺。他舉例說,北京市曾發生過正在做腎透析停電的事件,所以之后接受教訓,北京市醫院都變成了雙路供電。金大鵬強調說,根據北京市衛生局的硬性要求,早在北京奧運會前,北京的所有醫院都安裝了自動噴淋器。
值得一提的是,據知情人透露,寶鋼醫院也有應急預案,且年年都會進行消防演習,在事發前數周,還曾演習過一次。據《中國新聞周刊》了解,發生火災的手術室屋頂并未安裝自動噴淋器,這或許是火災最終未能避免的原因之一。“這幢樓建于1981年左右,因為是老樓,也就沒有安裝這些設施。”知情人說。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美籍醫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上海這樣大城市的醫院,手術臺無法移動、房間內沒有自動噴淋裝置,這是無法想象的。在國外,絕大部分的手術臺都是帶輪子的,只有牙科的手術椅是固定的。”他認為,這樣的事情在國外不可能發生。
在一邊倒的質疑聲中,死者家屬卻表示了一定的寬容。朱惠清說:“任何人都不是天生道德淪喪的。我們不期望每個醫生都是英雄,也沒有說一定要怪罪醫生,如果他們連自己的生命都保證不了,又怎么去救病人呢?”
日前,交警已通知朱家,車禍為對方全責,但朱家已無心處理此事,一直在配合消防部門的調查。寶鋼醫院院長方勇亦向媒體承認,醫護人員在第一時間對火情的判斷是有失誤的,而且救援措施也不夠專業。
其實,這座已建院30周年的醫院也有光榮的歷史,1997年還被國家衛生部首批認定為衛生部國際緊急救援網絡醫院。在寶鋼醫院的院歌中,有這樣一句:用愛支撐起你的愛,用心來傾聽你的心,圣潔的雙手,點燃生命的火焰,慈祥的笑靨,撫慰受傷的心靈。
(實習生王秋思、李媛、孔令鈺對本文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