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朝



挎著雙肩包、拖著拉桿箱,一身背包客裝束的余志海,跨進北京朝陽區一個居民小區的25層樓。推開那間新近租下來的辦公室大門,余志海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轉了好幾圈,才讓空調運轉起來。提起全職投身公益的五年經歷,他的心情不錯:“今年感覺比較平穩,上軌道了。”
2004年,旅行愛好者余志海發現,城里人到鄉村旅游時,只要在自己的背包里多背1公斤的書籍或文具,帶給沿途有需要的貧困學校和孩子,“讓他們完成學業,改變他們的未來”,就能對改善農村教育發揮作用。于是,一個最初定位于學校咨詢和物品管理平臺的網站“多背一公斤”誕生了。從此,余志海以“公益組織‘多背一公斤創始人”而聞名。
但是余志海做的事,又與純粹的公益組織有所不同。他是在官方的政策措施和商業企業家們觸摸不到的地方發現了市場和機遇:與孩子們面對面交流,歸來后通過網站進行反饋與分享,讓更多的朋友參與。當向有需求的企業提供信息時,他收取一定的費用,也就是說,此時這件事已經成為一種商業行為。所以更準確地說,他今天的身份,應該叫做“社會企業家”。
在今天的中國,還有很多像余志海這樣“社會企業家”。
所謂社會企業家,國際上的通行定義是:運用商業手段推動社會進步的企業家。他們提供的產品和服務,往往都包含一個明確的社會目標:如促進城鄉溝通交流,為殘疾人和弱勢群體量身打造就業機會等等。他們并不是靠捐款來支撐這些公益性質的活動,而是以商業活動的收入為基礎實現可持續發展,但是,普通企業家的商業利潤最大化原則卻在這里黯然失色。
在中國,“社會企業家”是剛剛出現了數年的新名詞。具體說,它在2006年前后引進,在2008年正式登臺亮相。
轉折2008
2008年,在中國歷史上,是一個特別的年份。
5月12日,距離8月8日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只有88天時,一場突如其來的9級大地震重創了中國西南的汶川。然而,8月,北京的奧運會仍然精彩紛呈。而彼時,源于美國次貸危機的金融危潮開始裹挾全球,世界經濟一片風聲鶴唳,中國亦未能幸免。
在這樣一個風云變幻的年景里,中國社會在大悲大喜的宏大敘事之下,也在發生一些不易察覺的變動。它可能只是個人職業方向的突然轉變,也可能是部分人群的心態調整,抑或是某些機構運行方式的異數,表面看來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卻蘊藏著推動社會進步的實際機緣。
倪凱志就是這樣一個在2008年突然改變了職業方向和生活方式的人。要不是汶川大地震,現在他在深圳可能已經有房有車有公司,與父母妻兒兄弟一起其樂融融。而地震的發生讓他從一個外資IT公司的營銷區域經理,變成了一個災區的志愿者。
那時的倪凱志,對公益并不怎么了解,也沒什么清晰的思路。不過,出生于農村卻謀生于城市的他認識到,要改變災區面貌,還需從根本上提高農民收入,為農民創造就業機會。
結合自身經歷,倪凱志決定從公平貿易入手。他在綿竹、什邡的鄉鎮建立農村專業經濟合作社,與農戶簽協議分散種植、養殖綠色農產品,以合作社的模式統購,再通過公平貿易專業信息平臺,統銷到成都的餐飲店,試圖以此把競爭力薄弱的小農戶和大城市中的企業及消費者直接對接。后來他發現這條路行不通,就又換了一個方式:通過搞公益旅游來幫助農村自我造血。他在成都注冊了企業并組建起自己的小小團隊。
倪凱志的人生,由此開始轉向。“這個地震對我來說也是震大了,我爸爸就說我是‘有病”。
倪凱志并不是唯一在2008年改變了人生方向的人。在距離成都50公里的大邑縣,任旭平和張書平這對患難夫妻,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養兔子,成為遠近聞名的“兔王”。2008年的大地震,也把他們的兔王產業推到了災區重建的最前沿。
“當時很多NGO、大學研究機構都找我們,包括臺灣的、美國的,希望我們幫災區做事。”一開始,張書平夫婦是通過基金會整合資源,領一筆資金,到災區做一些項目,后來張書平發現,災區重建是個長期而漫長的過程,太多地方需要資源,她決定不再拿基金會的錢,而是以自己的企業為主體來做社區發展,“從兔子做起,我們為婦女做家庭發展計劃,還給政府提建議,等等。”
他們提供的種兔和技術是收錢的,雖然收得很低,還常常對貧困戶免單。其實在地震前任旭平和張書平夫婦一直在這樣做。在他們看來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在現實中卻備受質疑。“經常會有人質問我們,是不是把公益當作生意來做?”一邊做企業,一邊做慈善,他們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哪一項屬于公益哪一項屬于商業。這樣的疑惑一直困擾著夫婦倆。
幸運地是,這一年,張書平獲得了一個社會企業家技能培訓的機會,培訓班里接觸到的新概念,讓她“覺得挺震撼的。一個星期的培訓中,老師對國外社會企業家的理念進行梳理,把國外的經驗、運作模式、受益面給大家做個介紹,讓大家有個清晰的認識,還要求我們把企業的愿景、使命和宗旨梳理清楚,知道以后的路該怎么走”。
通過培訓,張書平終于明白,商業企業從誕生的那天就要實現利潤最大化,“而我們,除要留一部分利潤作為我們企業發展的必需之用,我們會把大部分利潤用于回饋社會。”社會性企業不但既要對企業負責,對員工負責,還要對生產鏈的上下游負責。也就是說,它們對社會要負有更大的責任。多年困擾他們的疑慮終于煙消云散,“我們一直就是那么做的,卻不知道這就是社會企業。”
做公益原來可以不靠募錢
張書平參加的這個培訓班,由英國大使館文化教育處主辦。2006年,英國大使館文化教育處在中國組織了一個關于社會創新的會議,當時,素有“打工皇后”之稱的吳士宏,通過翻譯尤努斯的自傳《窮人的銀行家》和戴維·伯恩斯坦的《如何改變世界——社會企業家與新思想的威力》,已經在中國大陸引入了社會企業家概念。英國大使館文化教育處發現社會企業這個話題非常受關注,于是,他們繼續進行這個項目,與中國的不同機構交流并組團考察英國的社會企業,最終在友成企業家扶貧基金會的資助下于2008年6月開始試點培訓社會企業家技能,并于2009年6月正式實施。截至目前,已經有580名現有或潛在的中國社會企業家參加了這個培訓,其中有35家機構獲得了總計約500萬元人民幣的現金資助。
英國擁有世界上最成功、最具活力的社會企業。英國的社會企業多數是中小規模,由普通人創辦,服務于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而且社會企業創立的速度已超過傳統企業。今年7月11日英國發布的最新RBS SE100社會企業指數報告顯示,雖然英國財政整體境況不佳,但社會企業的發展速度在英國經濟發展中一枝獨秀。其中,100家發展最快的社會企業的業務平均增長率是91%;去年這一數字是79%。
“四天集中式培訓,我們的最大目的就是沖擊傳統的公益思維,原來大家認為做公益就只是募錢,而社會企業是要從商業的角度來做公益,這個理念給大家的沖擊很大。”英國大使館文化教育處社會創新助理總監彭艷妮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認為,培訓主要是幫助大家打開思路,“對傳統公益的挑戰就是從社會問題出發,從需求出發,要求進行商業運作并提供一個特別適合的方案——這個對社會企業家的要求很高。”
“整體看來中國的社會企業現在還是起步階段,很難說現在有多少家算是社會企業,真正成功的案例還是寥寥無幾。”彭艷妮發現,參加培訓的人當中,超過80%的人都有以前在NGO做公益的背景,有少量的人是以前做企業后來想做公益,還有少量想從事公益創業的學生,“他們最主要的問題還是在商業運營方面,他們缺乏商業經驗,資金方面也需要支持”。
在公益與商業間艱苦尋路
倪凱志在2009年也參加了這個培訓。憑借公益旅游“益棧”的創意,倪凱志參與了2010年度社會企業家技能項目評選,獲得了友成企業家扶貧基金會提供的“友成新公益發展獎”8萬元獎金。這是倪凱志離開深圳后收到的一筆大款項,此前倪得到過孵化機構恩派(NPI)及其他一些捐助,幾年里他的總共收入是15萬元。《中國新聞周刊》記者6月底在成都見到倪凱志的時候,他正在焦急等待一筆19萬元的項目申請結果,“如果籌不到錢,11月份家底兒就空了。”
所謂“益棧”,就是公益旅游線路上負責接待公益旅游者的特定接待站,它們均位于農村社區,選擇合適的農戶家庭租用其空余的房屋作為“益棧”旅館,為旅游者提供食宿和停歇服務。他相信通過旅行者和農戶的平等接觸,而不是讓他們高高在上“獻愛心”,能夠還旅游者的旅游本色讓他們身心愉悅,而農村社區可獲得收入,同時還能豐富農村社區生活。目前倪凱志已經建立了10個“益棧”社區,幾乎涵蓋整個地震災區,約有100戶農家加入。
盡管現在資金捉襟見肘,倪凱志堅持社會企業首先要財務透明。他的中國公益旅游網首頁會公開每次活動的收益、分配。食宿標準是在他們跟農戶協商的基礎上,從旅游者收取的費用按7:2:1分成,其中七成為農戶的直接收益,二成為管理費用于租車等事務支出,剩下的一成才是機構的收入。機構獲得的收入中,凈收入的10%作為小額貸款、社區基金和發展的預備基金,90%用于員工的福利待遇、工資等。
倪凱志還是堅信自己選擇的公益旅游有市場,而且真正適合社會企業去運作。“政府推動公益旅游,會破壞社區環境,而且容易服務優勢群體;商業公司做也不行,投入大而資本回收周期長。他們要是去做的話,肯定會和農村的精英合作,真正的窮人就沒有機會參與進來。”倪凱志認為,只有社會企業才能真正做好公益旅游,“公益旅游所服務的都是比較貧窮的社區,而他們的資源又能成為我們的新資源,而且公益組織不著急盈利,我們會慢慢地來推動這件事,要持續地一直做下去。”
創辦初期的社會企業,大多會遇到倪凱志這樣的困難。在發起“多背一公斤”后的六年里,為了維持生計,余志海他們設計過許多項目,同時還參與公益孵化,也向基金會申請資助。去年10月,余志海申請一個基金會項目時沒有通過,他開始厭倦這種由別人來決定命運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們就決定去拼一拼,不再找別人去要(錢)了。”余志海說,決定自我造血之后,商業合作中的資訊收費就是唯一的收入,支出則主要是人力成本和辦公費用。熬了大半年,余志海發現這條路可行,他覺得今年基本可以實現收支平衡:“日子雖然過得清苦,卻扎實、自由,并且也一樣活得很好。”
盡管創業艱辛,社會企業如果能夠充分利用社會、政府等各種資源,實現社會目標的過程就會相對容易許多。創辦了小毛驢市民農園的七個年輕人,就比倪凱志和余志海他們幸運,農場2009年3月下旬正式對外運營,2010年已經收支平衡。
小毛驢市民農園也是由公益組織轉型為社會企業的。七名核心創業人員大多都是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的志愿者。當這所由“三農問題”研究專家溫鐵軍創辦的學院撤出河北后,學院團隊成立起非營利性的社會企業國仁城鄉(北京)科技發展中心。
發展中心辦的小毛驢市民農園創建于2008年4月,占地230畝,位于北京西郊著名自然風景區鳳凰嶺山腳下、京密引水渠旁。辦小毛驢市民農園的用意,是鼓勵農民用生態的、節能的、可持續的方法來生產,而當城市居民在消費這些服務和產品的時候,將會再進一步推動這種綠色農業。
小毛驢市民農園在每一個季節的種植之初預先收取費用,生產過程中的各種風險由雙方共同承擔。然后,農場按照約定定期給成員家庭配送蔬菜,或者由成員自己參與生產勞動等多種方式協助建設農園。其中,預收費制度,為小毛驢農園提供了穩定的現金流。作為海淀區政府和中國人民大學的產學研基地,小毛驢農園在籌建初期還享受政府投資以及免收地租等各種優惠。
“基本上是人民大學做軟件,政府提供硬件,我們就把農場建成現在這個樣子。”小毛驢市民農園總經理嚴曉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2008年跟政府合作至今,創業團隊現在基本可以獨立運作,不過他認為這個模式最本質的影響還是通過市民參與的方式進行消費者教育,“不是包治百病的農業生產,也不能批量復制。”
這是普通人都能做的事業
嚴曉輝2004年從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畢業。他說,“一開始沒有想到會做到現在這個樣子,那時候就是很單純地想要去幫助農民,家里人知道我做這個事兒對社會的影響也很高興。”
對他和他的同伴而言,“商業只是一個手段,我們本身是做公益的,但是隨著業務量越來越多,公益投入越來越多,而基金會的援助只是杯水車薪,我們就需要從商業這邊獲得資金養活自己,并推動社會進步。”
他們在組織架構和管理運營方面嚴格按照現代企業的要求運作。經股東大會商議決定,7個發起人作為股東,每人擁有5%的股份,但是股份的權益主要體現在投票權上。根據企業運營需要以及各人專長,7人各有分工但收入一樣,他們還主推曾經在美國農場學習過的中國人民大學大學女博士石嫣面對公眾和媒體。“石嫣作為女性更能夠為公眾接受,她也更有條件被包裝:女博士、留洋。”嚴曉輝和同伴袁清華坦言,現在的分工都是大家在七八年的磨合中慢慢形成的傳統,沒有誰的權力比誰更大,“該打架、吵架的,也都打過、吵過了。”
憶起大家同甘共苦的這些年,嚴曉輝和袁清華他們甚感欣慰的是:當年的毛頭小子、黃毛丫頭如今更加成熟理智,他們各自又攻讀了碩士、博士學位,3個人已經結婚成家,還有兩個準備結婚。不過,最讓他們驕傲的是,農場去年已經收支平衡,今年也能維持平衡,而他們也打算擴大現有的事業。
“農場已經爆滿,很多人在排隊,我們考慮在其他地方開農場,正在找地,在談。”這種務實樂觀的狀態,在經營社會企業的人群當中非常普遍。就連被地震改變了命運,至今還為生計發愁的倪凱志,他也覺得自己的團隊明年能夠達到收支平衡。
對于他們來說,更重要的是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能夠實現自我價值。“我這三年跑遍了中國,我認為我這三年是有意義的。”倪凱志的辦公室委身于成都市的一個居民小區,沒有空調,夏天很熱,他特意把到訪的記者約到小區外的一個有空調的小茶館里。“我現在根本不想成為有錢人,意義不大。我父母不是很需要錢,我也不太需要錢,有錢還不是為了快樂,我現在已經快樂了。”倪凱志喜歡跟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腐敗”,哪怕只是喝酒吃燒烤,或者游泳,他喜歡跟來自不同機構的朋友聚在一起談談創意啊、想法啊、合作啊,他不認為做公益就應該過苦行僧的日子,“我認為吃吃喝喝還是可以的??11月份沒錢了我就不花唄。”
成都大邑縣的兔后張書平也認為,公益并不需要轟轟烈烈,不要一開始就把目標定的太高,只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圍主動擔當社會責任就好。“比如我們從傳統企業發展到社會企業,我們覺得這個是順其自然,而且是力所能及的。”張書平和任旭平同甘共苦20多年,經營企業仍是當前大事,“如果我的員工都沒有保障,我覺得我做公益都是白說,我也不會一天到晚數著我做了多少公益。”
這種平常心正是社會企業家的特質。他們相信,公益是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只有普通人參與,這個社會才可能改變。“你要靠英雄,到最后要么英雄死了,要么變成了腐敗分子,反正英雄是靠不住的。”原來在商業公司供職的余志海,從志愿者做起,后來組建了NGO,又轉型成為社會企業,他相信只有采用大眾參與的方式,動員普通人才做,才能真正發揮出力量,而他自己,其實也是個普通人。“我覺得我不是超常那種人,我認為這是普通人可以做的事情。在這個社會,你必須讓普通人去參與。”
現在,余志海正致力于讓普通人成為主人,他想讓每個人意識到:在現在這個時代,你如果想找一樣東西,你可以找到,你如果想做一樣事情,你可以做到,只要你敢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