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杰
最近一段時間,關于“民國范兒”的話題受到熱議。我自己在一個訪談節目“逛臺灣,尋找我心中的民國范兒”中,也有所涉及。在我看來,面對“民國范兒”之類的模糊概念,最為科學也最為恰當的應對態度,是蔡元培在1935年寫給何炳松的公開信中,所表現出的那種普世性的價值觀念和人文精神:
“現在最要緊的工作,就是擇怎樣是善,怎樣是人類公認為善,沒有中國與非中國的分別的。怎樣是中國人認為善,而非中國人或認為不善;怎樣是非中國人認為善,而中國卻認為不善的。把這些對象分別列舉出來,乃比較研究何者應取,何者應舍。把應取的成分,系統的編制起來,然后可以作一文化建設的方案,然后可以指出中國的特征尚剩幾許。若并無此等方案,而憑空辯論,勢必如張之洞‘中體西用的標語,梁漱溟‘東西文化的懸談,贊成、反對,都是一些空話了。”
蔡元培的這種普世性的價值觀念和人文精神,表現在教育方面,就是他在擔任校長期間賦予北京大學的北大精神:“仿世界各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
表現在做人方面,就是他1916年在為堂弟蔡元康書寫的對聯中,所表述的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文明態度:“行不得則反求諸己;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像這樣的價值觀念和人文精神,才稱得上是“民國范兒”的最高境界。
借用吳稚暉1913年在《可以止矣》一文中公開提名蔡元培為總統候選人的話說,蔡元培的個人品質和精神面貌,可以用“尊賢禮士,止囂抑競,奉公守法”十二個字來加以概括。像這樣的個人品質和精神面貌,既繼承了中國傳統儒學的“舊道德”,也體現著西方社會更加具有普世性價值的“新道德”。
與蔡元培的“民國范兒”異曲同工、相提并論的,還有陳寅恪1929年夏天為王國維撰寫的碑文中,所提倡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1935年,胡適在《個人自由與社會進步——再談五四運動》一文中,把他提倡的“健全的個人主義的人生觀”,直接追溯到蔡元培和杜威身上。用他的話說:“真的個人主義就是個性主義(Individuality),他的特性有兩種:一是獨立思想,不肯把別人的耳朵當耳朵,不肯把別人的眼睛當眼睛,不肯把別人的腦力當自己的腦力。二是個人對于自己思想信仰的結果要負完全責任,不怕權威,不怕監禁殺身,只認得真理,不認得個人的利害。??一個新社會、新國家,總是一些愛自由愛真理的人造成的,決不是一班奴才造成的。”
需要指出的是,比起蔡元培、胡適、吳稚暉、陳寅恪、王國維等人所展現的具有普世性價值的“民國范兒”;民國社會中更加常見的是魯迅筆下所描繪的阿Q式的自相矛盾、自欺欺人的奴性思維及其精神勝利法,以及曹禺影劇中所描繪的以集體無意識的“原始的情緒”和“蠻性的遺留”為原動力和內驅力的“陰間地獄之黑暗+男女情愛之追求+男權家庭之反叛+專制社會之革命+舍身愛人之犧牲+天誅地滅之天譴+替天行道之拯救+陽光天堂之超度”的文化密碼和行為模式。
1947年前后,曹禺在電影《艷陽天》中塑造了一個為攀附權勢而不惜出賣朋友的讀書人、綽號“馬屁精”的馬弼卿。創作《艷陽天》的曹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馬弼卿言不由衷的一句懺悔之辭,所預示的恰好是他自己在反胡風和反右派運動中的人生宿命:“(假情假意)魏大哥,我也是沒有辦法,逼到這兒了。您可千萬別見我的怪。(故做慨嘆)唉,我們讀書人——”
同樣是為攀附權勢而不惜出賣朋友,曹禺的清華校友龔祥瑞,在晚年自敘傳《盲人奧里翁》中更是直接搬用魯迅筆下的阿Q來為自己進行辯護。
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陳丹青等人那樣,使用難以厘清界定的“民國范兒”之類的模糊概念,不加區分地完全抹殺當今中國的主體個人及其主體意識,本身就是對于“民國范兒”的誤讀和背離。就我個人而言,師長輩的章詒和、袁偉時、張思之、資中筠、江平等人,近幾年來所展現出來的,就是并不遜色于蔡元培、胡適、陳寅恪、王國維等前輩大師的一種“民國范兒”;或者說是既展現出普世性的以人為本、自我健全、意思自治、自由自主的主體個性;又繼承了中國傳統文化中仁、義、禮、智、信之類具有普世性價值的優良品質的一種精神面貌和人格魅力。
(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