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在各種批評意見中,陳企霞的聲音是最響亮的:“不應該告訴說共產黨里有壞蛋。《腹地》的主要缺點就是沒有愛護黨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
1954年元旦下午,作家王林到吳硯農家做客。吳硯農是天津市委宣傳部部長兼統戰部部長。
晚飯后,吳硯農勸導王林,對小說被禁一事,就不必再追究了。王林有些火:“這問題比我的生命還重要,我死了也要寫遺囑要求解決這問題!”
吳硯農勸道:“歷史自有公論,何必再追究?”
王林更加生氣:“書被禁,他們想像過去國民黨秘密槍殺共產黨員似的,殺錯了也算了?我卻不能不追究歷史的公平解決!”
兩人不歡而散。回家后,王林把這些記在了日記里。
王林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就是他的小說《腹地》。這部以1942年日軍對冀中抗日革命根據地的“五一大掃蕩”為背景、被著名作家孫犁稱為留下了“一幅完整的民族苦難圖和民族苦戰圖”的小說,1950年遭禁,成為新中國成立后第一部遭到批判的長篇小說。
沒想到,王林“死了都要求要解決”的氣憤之語,竟一語成讖。
“沒有愛護黨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
其實,早在《腹地》出版前,爭議就開始了。
這部30萬字的長篇小說,主人公叫辛大剛,是一位因傷致殘回到村中的八路軍戰士。他參加了劇團,并跟劇團主演、一位美麗的姑娘白玉萼相愛。村支書范世榮是破落地主后代,喪妻后想將白玉萼續弦,于是在村中開反淫亂斗爭會批判辛大剛。此時,日軍開始了殘酷的五一大掃蕩,村支書躲到了親戚家,村政權陷入癱瘓。危急之時,辛大剛毅然擔負起軍人的職責,帶領村民開始了艱苦卓絕的反掃蕩斗爭。
小說用細致的筆法,描述了村民在戰時的生活和中共基層組織的狀況,真實地描寫了人物的處境和內心:支部書記也有私心雜念;主人公也有對現實的不滿、對當地領導的懷疑和對戀愛的渴望。
王林對《腹地》異常看重,因為這部小說可以說是他拿命換來的。
1942年冀中“五一大掃蕩”時,王林是冀中文建會副主任、火線劇社社長。據日后任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社長的劉繩回憶,為保護和儲備干部,上級要求王林等人立即轉移至西太行山區,但王林堅決要求留在冀中,見證反掃蕩這一壯舉。《腹地》就是他趴在“堡壘戶”的地道口,像寫遺囑一樣寫出來的。完成后,他將手稿深埋地下,直到1945年抗戰勝利后,才從土里把手稿挖出。
1946年,王林將《腹地》手稿本拿給文藝界的朋友們看,征求意見。曾在延安魯藝任戲劇系主任的張庚提意見說:“第一節到第六節氣魄大,但辛大剛到劇團中搞戀愛去了……這村前后兩支書皆壞蛋,令人不知光明何在?”另一位作家沙可夫卻來信鼓勵他:“張庚同志他們給的意見,不一定就是說這篇文章完全要不得,用不著藏之名山。”
在批評意見中,陳企霞的聲音是最響亮的:“不同意將一個黨的負責人寫成這樣。政治影響不好,讓人覺得共產黨的力量在哪里?……不應該告訴說共產黨里有壞蛋。《腹地》的主要缺點就是沒有愛護黨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
這是一次尖銳的警告,但是王林忽略了。他以一個作家的固執,拿著原稿四處奔走。
彼時,國共戰事正緊,一部小說的命運不足掛齒。直到戰爭勝利前夕,《腹地》的出版才又重新提上日程。
1949年,王林隨部隊進入天津,后歷任天津總工會文教部部長、文聯黨組副書記等職。6月,周揚致信王林。雖然他并沒有讀完整部作品,但肯定地表示:“抗日史詩是需要寫和印的。”
此時,針對這部小說仍有各種各樣的建議,比如“能否將支書換成副支書”,讓王林覺得自己的神經“實在經不住這些老爺們的奚落啦”。
最終,在周揚的支持下,1949年8月20日,《腹地》在天津開始排印。就在開國大典的前一天,王林拿到了第一本《腹地》。他像捧著自己的孩子一樣,把它送到愛人劉燕瑾手中。
這位1931年加入中共、參加過“一二九運動”并親歷西安事變的老黨員不會想到,在躲過了日軍的掃蕩和國民黨的槍炮之后,他卻會因為一本小說,倒在自己同志的批判之下。
《腹地》實際成為禁書
在1950年的第27、28期《文藝報》上,時任該報副主編的陳企霞發表了署名文章《評王林的長篇小說〈腹地〉》。
經歷過延安文藝工作座談會洗禮的陳企霞以無產階級文藝的典型視角,對《腹地》作了一次文本細讀。
陳企霞的文章先揚后抑,首先表揚了《腹地》中有些內容真切動人,然后,“帶著十二分的惋惜,鄭重地指出這部小說無論在選擇英雄形象上,反映農村內部斗爭上,描寫黨內斗爭和黨的領導上……都存在著本質上的重大缺點,這些缺點和小說全面地糾結在一起。”
文章徐徐展開,歷數了小說的種種問題:主人公被作者描述為孤僻、村民被小丑化、黨員有私心雜念、村支部書記不夠正面……然后直指“問題核心”:“在小說《腹地》中,抗日戰爭在一個具體的村子里,黨的領導實際上是被否定了的,黨的作用是看不見的,黨內的斗爭充滿了無原則的糾紛。”在文章末尾,作者提出警告:“對于我們矢志為工農兵服務的文藝作者,是值得十二分警惕,應該千百次去思索的。”
1950年的《文藝報》,幾乎直接代表著中共對文藝思想的態度和看法。這篇兩萬三千字的重磅文章,將《腹地》定性為“否定黨的領導”,實際上已經宣判了這部小說的死刑。
王林后來寫道:“因為陳企霞同志的批評,《腹地》實際上成了禁書。”
“也沒有具體的禁止發行這本書的文件。就是這篇文章一出,新華書店就都買不到這本書了,很快就全部下架。”王林的兒子王端陽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陳企霞的批判文章發表后,當時的一位作家孫峻青曾特地去書店尋找這本小說,但無法買到,后來他偶然在廢紙堆里發現了一本扯去封皮的《腹地》。
王林感到氣憤。根據作家、《小兵張嘎》作者徐光耀的回憶,王林曾專門去找周揚:“我這是在日本鬼子的炮樓下寫的小說,你看了沒有?”但于事無補。
“她哈哈大笑,我渾身打冷戰”
這次名為批評實為批判的事件,是王林命運的拐點。此后,他因為這部小說一共寫過8次檢查。
“同志們幫我認識了我在創作上的主要錯誤,是嚴重的自然主義傾向。……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我在寫完長篇小說《腹地》一年多以后到北岳區整風才正式看到的。”
這篇寫于1952年3月27日的檢查,無意間道出了小說被批判的根源。
《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之后,毛澤東文藝思想成為文藝作品的判斷標準。根據這一標準,《腹地》中對黨的基層狀況的真實描寫被批判為“自然主義”“暴露黑暗”。
但王林并不認為自己的這部小說“暴露黑暗”。因為,無論從主題抑或內容上,這都是一部“光明戰勝黑暗”的作品。
“對于對他的批判,雖然我父親心里從來沒服氣過,但是他從來也沒有懷疑過毛澤東提出的文藝思想。他總想怎么改造自己,怎么跟上新的文藝思想。這很代表他們那一代人的想法。”王端陽指著父親的日記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王林一直關注著形勢的發展。1952年,先后任天津地委書記的劉青山、張子善因貪污罪被執行死刑。“劉青山、張子善一抓,我父親就覺得這實際生活中比我小說寫的還黑暗啊,這都可以說,我的小說就可以沒問題了啊。他就要給中央寫信啊等等。”王端陽回憶。
王林1953年3月的日記中寫道:“劉青山從12歲當長工,參加了黨……抗日后一貫英勇堅定……因黨內民主生活不足使這些好干部走上了可恥道路,我不能不感到異常沉痛!同時我又覺得《腹地》所被動反映出來的這個問題,長期被誤認為‘暴露黑暗而感到異常沉痛!”
王林決定上書中央。4月22日,他寫下了《給毛主席書》和《對〈腹地〉新的檢討和辯護》。在當天的日記里,他用三個嘆號為自己打氣:“信是發出了!毛主席不會再犯官僚主義的!這是一線曙光!”
三個月后,王林終于等來了一封中宣部的回信。信中寫道:“這種問題完全可以在作家中間進行公開討論。經我們提議,全國文協創作委員會準備在最近召集專門的座談會談論你的小說《腹地》,我們并提議屆時請你本人參加討論。”
很快,文協內刊《創作通訊》上刊登了準備召開《腹地》討論會的消息。王林“喜出望外”,天天盼著這個座談會。
但再無下文。后來王林才得知,所謂中宣部的回信,只是“一個秘書看了看就回了信”。
1953年夏,王林在北戴河遇到《文藝報》主編丁玲。丁玲問他:“《腹地》為什么不出版了?”王林沒好氣地說:“不是給你們《文藝報》批評得書店不再給出了?”
丁玲說:“國營書店不給出,拿到私營書店出!”王林回了一句:“我多少還有點共產黨員的自尊心!”
丁玲告訴王林:“企霞同志那篇文章發表的時候,我雖在《文藝報》當主編,但是我沒看過《腹地》。”王林驚訝地問原因。丁玲說:“我聽說有兩種不同的看法,我怕卷入漩渦!”接著哈哈大笑起來。
后來,王林在文章中回憶:“她開心地大笑,我卻渾身打冷戰。”
1954年,感覺到“呼天不靈,入地無門”的王林終于低頭,寫了一份《我的檢討》。
“自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創作上無一件成功。抗戰期間寫的《腹地》又嚴遭打擊和批評……所以我的情緒是‘自餒‘自慚形穢……我初步認識到了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危險性,希望同志們幫助挖掘和監督改正。”
改稿30年
放棄抗爭的王林開始修改《腹地》。沒想到,這一改就改了30年。
王林努力揣摩和消化《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創作反映新時期新面貌的小說,并努力做著不喜歡的行政工作。“文革中他還寫了話劇,左得要命,鬼子都鳩山似的,共產黨都李玉和似的。我當時在軍區話劇團,還拿給我看。”王端陽說。
除了這些,就是無休無止地修改《腹地》“一有想法就寫個《腹地》修改提綱,前后我都沒數,有好多次。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腦子完全混亂了。”
讓王端陽感到痛心的是,王林越來越陷入自我懷疑。“改革開放之后,他也從沒想過是不是可以把最初版的重新出,他就認為必須得修改。按照《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講話》的精神修改。”王端陽說。
此時,王端陽已經成為作家,他的弟弟王克平成為“星星美展”的發起人之一。王林對兩個兒子叛逆的作品極為反感。“你們以后就是賣國!”老人有時這樣說道。
偶爾,王林也會讓子女幫自己謄抄《腹地》修改稿。“我從來不管。我說你改那個干什么?現在有誰看那樣的小說?你知道那么多事,你寫個回憶錄多好!”王端陽說,“我父親對我很失望。”
經過多年修改,《腹地》中的共產黨員終于徹底高大起來,村里的老人也都有了“喜神似的”相貌,反面人物則變得猥瑣不堪……
1985年,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修改后的《腹地》,定價2.15元。那時已經很少有人知道王林是誰。
此前一年,王林病逝。他至死也沒能看到纏繞自己幾十年、代表自己思想改造成果的新版《腹地》。
2007年,王端陽自費將49年版《腹地》再版。
“我本來一直認為我父親就是個二三流作家。直到看到了1949年版的手稿才改變了想法,覺得越看越好。”王端陽告訴《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