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偉
我認識一位在美國加州硅谷地區執業的華裔會計師,專事對付稅務局查賬的案件,工作勤奮,口碑和收入都不錯。不過,熟悉他的人們大多知道他對客戶有個奇特的請求:每個月1號,千萬不要給他打電話,因為這一天是他心情最難過和沮喪的時候——他在這一天要依照法庭判決給自己那位金發碧眼的前妻支付撫養費,幾乎要將自己一半的收入付給那個至今既沒有工作也沒有再婚的前妻。他時常信誓旦旦地告訴朋友,自己的有生之年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要推翻這個“不公平的法律規定”。
其實,美國各州的法律在判定夫妻個人財產方面并不荒唐和離奇。無論是采取夫妻財產共有制還是采取夫妻財產分別制的州,都將夫妻一方在婚前取得的財產、夫妻一方在婚姻存續期間因贈與、繼承取得的財產,以及此類財產日后產生的收益,認定為夫妻一方的個人財產。這說明,男女婚姻關系的特殊性,并不足以撼動美國社會對私有財產保護方面堅如磐石般的基本原則。
然而,美國法律在確保夫妻一方個人財產不至因離婚而不當流失之后,同時也強調對離婚后弱勢一方(大多是女方)的司法救濟。
在美國,離婚的耗費是十分昂貴的,這與涉及大筆撫養費有關。在美國,女人做家庭婦女的很多,即使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做家庭婦女也做得悠然自得。美國的法官們認為,丈夫在職場上的成功,其中有來自操持家務的妻子的諸多奉獻。一旦離婚,如果女方沒有工作收入,法官通常會判決丈夫不斷地支付前妻撫養費直到她就業或再結婚為止。如果有孩子,撫養費更要加碼。如果前妻只交男朋友愣是不去扯結婚證,這撫養費還得照給不誤,實在是讓前夫們看在眼里、氣在心頭。看到這里,諸位大概可以理解那位會計師先生的憤懣和郁悶了吧!
不過,美國的這種離婚后長年支付撫養費制度一直遭受到社會的譴責和拷問,因為這種制度的負作用在于:使勤勞工作的一方飽受盤剝、不堪重負;同時也導致接受撫養費一方的好吃懶做、貪得無厭。目前,美國多個州正在著手將離婚贍養法律增加限制乃至重寫,其核心在于把離婚贍養從一種長期權利變成一種短期過渡性權利。
研究的結果表明,在夫妻財產法律規定方面,世界上各發達國家的做法基本上大同小異。看來,在市場經濟階段,將夫妻財產劃分為共有財產和私人財產顯然是現代社會逐漸趨同的潮流。中國最近在婚姻立法方面出現的部分革新和進展(如最高人民法院新近出臺的《婚姻法解釋三》),看上去似乎也在與西方發達國家的這些潮流同步并接軌。比如,將夫妻一方在婚前取得的財產以及夫妻一方在婚姻存續期間因贈與、繼承取得的財產視為私人財產,使這些私人財產不至于因為婚姻關系破裂而導致法律上顯失公平的后果。
“女人,你不是弱者!”這句話,作為宣傳標語或廣告用語當然是沒有問題的。但真實情況是,在中國,我們無法設想大多數女人都有很強的工作能力和獨立的經濟來源。尤其在農村,大量女性都是不能經濟獨立甚至沒有任何房屋土地不動產的婦女。在城鄉結合部與城市里也存在一批工資微薄、不能經濟獨立的婦女。而且,這房產基本屬于男方父母贈與或男方個人在婚前投資購買。這部分婦女如果離婚,按照現行法律,很可能會一無所有并流落街頭。
可以看出,在從傳統社會向當代社會轉型過程中,讓中國的立法者們在婚姻法中做出有違民事物權法基本原則的規定,實在有些勉為其難。然而在婚姻財產分割方面,僅僅恪守物權法的“物權登記原則”“出資方意思表示原則”和“投資受益原則”,也容易忽略了對女性的非財務貢獻方面(例如:操持家務、相夫教子、贍養父母等)的必要補償。當然,這種補償對于收入頗豐的職業女性可能影響不大,但對于一心一意照顧家庭的主婦們卻顯失公平。
兩難之間,恐怕唯一可行的方案,就是在離婚訴訟案件的實際處理上,借鑒其他發達國家的經驗和教訓,對處于弱勢的一方(主要是那些無工作收入和無工作能力的女方,當然也不排除有些收入羸弱的男方)做出司法救濟,即要求有經濟實力一方(比如房屋擁有者或收入豐厚者)向弱勢一方支付一定期限的過渡性撫養費,尤其是對擁有未成年子女撫養權的一方給予傾斜性財務補償,由此獲得權利和義務的平衡。這方面,看來是需要立法和司法機關進一步加以研究的。
所謂婚姻法,無論你情愿不情愿、認可不認可、高興不高興,它能解決的就是兩個問題:一個是結婚,一個是離婚。古今中外,試圖用婚姻法來鞏固和保持婚姻溫情的努力,從來沒有被人們放棄過,只是至今并沒有多少成功的記錄。在這個紛紛擾擾、變化無常的世界上,婚姻法能做的,往往只是倉促迎戰,定紛止爭。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法學所特聘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