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 申妙

頂層設計沒有搞好,地方很可能就是小打小鬧,不解決根本問題
2011年全國兩會大幕落下,有些地方值得回味。一個工程學術語——“頂層設計”,正成為中國政治領域的新名詞。十七屆五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二個五年規劃的建議》(以下稱《建議》)中第一次使用該詞,當時的表述是“重視改革頂層設計和總體規劃”,在其后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上,又明確提出了加強改革頂層設計,在重點領域和關鍵環節取得突破。
《建議》的主要起草者之一、中共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辦公室副主任劉鶴很看重這個提法,“‘頂層設計指的是主體結構和主要模式。有了這個設計之后,才談得上其他。”
此次兩會上,雖然諸多代表委員都認同,加強改革“頂層設計”是現階段中國解決錯綜復雜矛盾的重要路徑,但大家更關心的是,“頂層設計”如何從一個政治新名詞變成滲透到各個領域中的實際行動,轉化為基層動力。
長期研究政治體制改革的專家、國家行政學院科研部主任許耀桐教授近日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對“頂層設計”的內涵以及它對中國改革的意義,進行了詳細的解讀。
中國新聞周刊:看到“頂層設計”這個詞,你當時有什么想法?
許耀桐:這是中央第一次提出這個說法。十七屆五中全會公報出來后,我就去查資料。發現這個詞最早用于工程技術行業,比如大的水電、核電工程,后來從自然科學領域移植到社會科學領域,用于我們的改革事業,需要一個“頂層設計”。它的英文是“top-down”,就是從最高層開始,站在一個戰略制高點,弄清楚要實現的目標后,一層一層去設計好。
當代社會,我們看待任何事物都要有系統的觀點,社會領域也是這樣,尤其改革更是一個系統工程,因此將這個自然科學的理念移植到社會科學領域是完全說得通的,是一個很好的借鑒。這其實是一個決策的問題。人類社會的管理活動需要決策,在早期農耕時代,社會決策的常態可能是個別決策、感性決策、經驗決策,進入工業社會后,社會更加復雜,決策慢慢過渡到理性決策、科學決策、集體決策。這就需要很多現代技術性的手段,比如我們需要有智庫,有一幫人專門收集信息,然后進行推導、推理,大家集體討論,有時需要先試驗,到最后還需要有反饋,不斷修正等等。
“頂層設計”是決策學領域的東西,中央提出這個,其意義在于更強調了在科學發展時代要進行科學決策,“頂層設計”是科學決策的表現形態之一。
中國新聞周刊:要說“科學決策”,我們可是提倡很多年了的。
許耀桐:改革開放以前,是一把手決策,毛澤東一個人拍板;如果有科學決策、集體討論,文化大革命也不可能搞那么長時間。雖說我們現在已進入科學決策時代,但有些領導還是“一把手”決策。在一些地方上,還有不少“三拍干部”,要政績,突發奇想“拍腦袋決策”,遇到質疑,就“拍胸脯保證”,最后出事就“拍屁股走人”。
中國新聞周刊:我們以官員財產公開為例來說,每年兩會都在提,今年也不例外。最近幾年也有一些地方,如新疆阿勒泰、浙江慈溪、湖南瀏陽等地都有各自的探索,但是至今未見成功的完整范例,地方政府創新的很多寶貴努力,往往人走政息。上面沒有動,只有地方局部在動,走著走著就走不動了。這是否就是因為我們的頂層設計沒有搞好?
許耀桐:對,這些案例,就是因為我們總體上沒有設計好。官員財產申報,并不是地方上的事,當然要納入頂層設計。我們不排斥從基層發源,提出好的思路,但考慮到現在是系統化時代,一方面系統各方面都重要,都有聯系,但另一方面,能夠決定系統的是中樞,是高層。頂層設計、中樞設計沒有搞好,地方很可能就是小打小鬧,不解決根本問題。
我有一個說法,“頂層設計,基層做起”,頂層把整個事情考慮清楚,底下開始做,就如建房子,是需要從地基開始,慢慢往上。
中國新聞周刊:不過,國外一些地方在官員財產公開上是“頂層設計,頂層做起”,比如俄羅斯,就是總統梅德韋杰夫和總理普京等高官率先公開個人及家庭財產的。
許耀桐:這樣說有道理,“頂層設計,頂層做起”我不反對,也是一種選項。但目前中國的現實是,有些人愿意曬,但大部分不愿意曬。現在從基層做起,不失為一種現實可行的選擇,從縣長、縣委書記,市長、市委書記,省長、省委書記一步一步地推進官員財產公開,到一定程度,高層也就自然會跟上。
中國新聞周刊:像上面探討官員財產公開一樣,地方創新的精神是很可貴,但如果不納入“頂層設計”,就有可能變成小打小鬧,難成氣候。
許耀桐:鄧小平講人民群眾的創造性時,(大概意思是,說我們很多改革的點子都來自老百姓)但現在問題是,有老百姓的創新,還需要領導支持。如果老百姓有積極性,你不去發現它,不去肯定它,不去發展、鞏固它,就會自生自滅了。
當年聯產責任承包制,安徽小崗村的創新,如果沒有萬里的支持,能夠行嗎?
就官員財產申報來說,國外制度已經比較成熟,屢試不爽,貪污腐敗少多了,我們拿過來用就是了,這其實不需要什么“頂層設計”了。
我是學政治學的,我認為“頂層設計”指向更宏觀的,比如我們有四大改革:政治體制改革、經濟體制改革、文化體制改革、社會體制改革——每一個都是一個“頂層設計”,四大塊上面還有一個整體。
中國新聞周刊:你曾說過政治改革要避免單一性、多級性、高層性、淺顯性,這怎么理解?
許耀桐:這是我在一篇文章中提出的,關于政治體制改革突破口,是很熱門的一個話題,最早提出以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為突破口,成效不是很好;之后提黨政分開也不行;后來搞人大制度改革、財政預算公開、黨內民主等等,似乎都不太奏效。
我對這些進行分析,發現存在以下問題:一個就是單一性,這些提法都是單一方向,單兵突進,在一定程度上奏效,但突破后,系統其它部分跟不上,效果就會很差。第二是多級性,就是選個突破口,全面開花,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激進改革。激進改革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都動起來。這種改法也有獲得成功的,比如歐洲18世紀資產階級革命,國家規模比較小,矛盾不尖銳。但這放在我們國家是不行的,我們國家那么大,情況復雜,全面開花就會亂套,前蘇聯就是這樣。高層性就是一下子從高層開始,阻力巨大。還有一個是淺顯性,沒有抓住主要矛盾。
為了避免這些情況,我提出“縣域改革”,不是單一性,黨政、人大等同時改,是一個系統性改革;不是多級性,就是縣一個層級;不涉及高層;也絕對不淺,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中國新聞周刊:但是搞“縣域改革”搞錯了,會有風險的。所以很多地方也不愿動。
許耀桐:基層創新總是難免有缺陷,不能隨意打板子。地方有積極性,中央要肯定,要積極推廣,列入議事日程。“頂層設計”,必須有先見性,從整體上把握,分步實施,而且一步一步都很及時。我們現實生活中,群眾包括各級官員其實都很有智慧,他們評價某個中央文件好,就是出來晚了一些,只有扼腕長嘆。
中國新聞周刊:溫家寶總理在十一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舉行的記者會上表示,改革是歷史永恒的主題。政治體制改革與經濟體制改革應該協調推進,這是因為世界上一切事物不會是亙古不變的。只有不斷地改革,黨和國家才會充滿生機和活力。你怎么看?
許耀桐:不是有個理論叫“改良和革命賽跑”嗎,改良太慢,革命就跑前面去了。在改革、穩定和發展的關系上,我們應該辯證地看。沒有穩定,無法聚精會神搞建設;沒有改革,必然會導致體制的僵化和創新的窒息,不可能實現真正的發展,也就不可能實現真正的穩定。所以必須把改革、穩定和發展有機結合起來。
我們有些時候是自我束縛。昨天還振振有辭,這也不能搞,那也不能搞,到明天你都實行了。例如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在中國的確立,就經歷了這樣的過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