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翔漢堾 編輯/陳 陸

家鄉的一切,就是在我們還是孩子時,甚至早在娘始之時,便開始的滲透式教育,這種教育,根深蒂固,是我們的人生基因。 攝影/于翔漢

由姑娘、嫂子們組成的彩龍隊,顯然跟不上舞龍隊精壯漢子的步伐。她們在初春略有些寒意的村路上,連走帶跑著實有些氣喘吁吁。“開燈”對她們來說,是個開心的事情,但也的確是個體力活。 攝影/于翔漢
2011年2月7日,農歷正月初六。
當晨曦點亮群山裊裊升騰的白霧,滾龍壩村,這個藏身于三峽莽莽群山中的鄂西土家族山寨,在此起彼伏的雄雞高歌中醒來。
這個位于湖北省恩施市崔家壩鎮東南部,面積不過5平方公里的土家族山寨村落,因至今留存獨特的土家族風俗及頗具規模的明清時期建筑,被建設部和國家文物局評為“第三批中國歷史文化名村”。
村人說,別看我們村地方不大,卻是一塊難得的風水寶地。兩條分別叫尖龍河和洋魚溝的小河,從南北兩側穿過山寨。尖龍河水黃,被稱為黃龍;洋魚溝水清,被稱為青龍。黃、青兩色的兩條溪水,如滾龍般奔流、匯合后,流入天坑,滾龍壩故此得名。
向義林一家三口早早起床了。作為滾龍壩土家向氏家族的閨女,每年,她都要和老公帶上兒子回大哥向江極家團年。向江極是位看上去四十歲左右的粗壯漢子,一雙劍眉下是一雙有神的眼睛,黑紅的臉龐棱角分明,挺拔的鼻梁,厚實的嘴唇,用時下流行詞說,是硬漢形象。別看向江極年齡不大,卻是這個著名山寨里的著名家族——滾龍壩土家向氏家族第20代嫡系掌門人。
此刻,向義林的大嫂在廚房忙活著一家人的早餐。清晨的滾龍壩村,從那些依山而建、錯落有致,建于明末清初的老屋煙筒里升起的炊煙,與晨霧混在一場,讓人分不清哪個是煙哪個是霧。向義林站在熟悉得如掌上指紋的院子里,盯著這炊煙,盯著這晨霧,眼睛便有些濕潤。
今天,是滾龍壩村“開燈”的日子,也是他們一家三口返回工作地宜昌的日子。
向義林跑運輸的大哥向江極,正在為他在宜昌生活的倆個妹妹打點著土產——由一整頭豬薰制成的臘肉和香腸。倆個妹妹,一家一半,不偏不向。“每年,大哥和大嫂都要為我們姐妹倆準備一頭年豬。其實,宜昌也有臘肉和香腸賣,可那味道怎么著也沒法和家里薰制的比。”向義林說。
也是在這個看似清靜實則忙碌的早上,被公認為村花的杏兒早早就起了床,洗臉、梳妝、描眉、打腮紅,抹口紅。待她打扮得停當了,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穿上只有在重要節日才能穿的服裝,一個平日里就以俊俏聞名的土家少女便越發地鮮亮了。
今天,是村上“開燈”的日子,作為“開燈”的重頭戲玩彩龍船的主角——船娘,杏兒又怎么能夠不認真準備呢?村上800多口父老鄉親都看著她呢,她不能給父母丟臉,更要為自己錦上添花。
就在杏兒在鏡前顧影自憐時,身后傳來低低的笑聲。聽聲音,杏兒就知道是今天玩彩龍船的兩個小伙伴。回過頭去,這兩個小姑娘早已打扮停當,一臉的天真爛漫。“原來還有比我早起的人呢。”杏兒笑著說。
此時,從村頭傳來“鬧臺”的鑼鼓聲。所謂“鬧臺”,就是用鑼鼓的聲音召集村里人到指定的地點集合。
尋著“鬧臺”的鑼鼓,我們向集合地點走去。

“開燈”大戲在向家祖屋前達到高潮。 攝影/于翔漢
路上,向義林向我解釋“開燈”的意思。土家族過年,有著諸多講究,而這些講究,又因居住地不同宗族不同而各有差異。在滾龍壩,農歷除夕到初五,是自己家人團聚的日子。初六到十五,是村里人相互走動拜年的日子。在這十天的日子里,是全村規模龐大的社交PARTY。今天的“開燈”,便是宣告這一規模龐大的社交PARTY的正式開始,而到了正月十五的“收燈”,則宣布這一規模龐大的社交PARTY的結束。

正月初六,敲起“鬧臺”的鑼鼓,土家山寨滾龍壩村一年一度的“開燈”就此上演。 攝影/于翔漢
“開燈”隊伍主要由兩部分組成,一為舞龍隊,二為跑旱船。“開燈”隊伍由舞龍隊打頭,旱船相隨,繞全村游行。每到一處表演,那處的主人家需燃放煙火,并給表演者“紅包”以示獎勵。而在隊伍游行前所舉辦的祭祀儀式,更是牽動人心。
上午9點30分,“開燈”隊伍在村廣場開始了熱身表演。一陣鑼鼓一陣酣舞后,祭祀開始。村里有文化的人擔任祭祀活動的主持人,而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者,則是祭祀活動的操持者。但見村長手持利刃,給一只紅冠公雞放了血,并將血滴到一只裝有朱砂和酒的碗里。他嘴中念念有詞,用毛筆將碗中的雞血和朱砂混合,并點在半蹲在他面前戴著白色小丑面具的舞龍人的頭部。然后,再逐個點在兩個龍頭的眼睛及彩龍船的船身。
做完這一切后,“開燈”隊伍在鞭炮和鑼鼓的喧囂聲中,在孩子們歡快的笑聲中,沿著村路,向前舞去。
對生活在城市里的向義林來說,回家過年,是她一年中最大的念想。家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那些有些破舊,但在她看來處處透著溫暖回憶的老屋,從專門為薰制臘肉而建的火塘屋飄出的肉香、煙香,與哥哥嫂嫂及孩子們圍坐在火塘邊,聽見多識廣的哥哥侃大山、聊家常。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她必須回家的理由。
讓向義林感到自豪的,是家鄉留存至今城里人無法想象的獨具特色的年俗。當她來到這個世界,從睜開眼睛那刻起,便與家鄉的一切開始了交流。
這種交流隨性而漫長,不帶任何功利色彩,是滲透式的,而絕非填鴨式的。每年,她從這個不起眼的山寨汲滿家鄉的味道。這種味道,足以支撐她精力充沛應對在城市里可能遭遇的一切。
說起家鄉的春節,向義林滔滔不絕。
土家族的春節,是指農歷臘月二十九到三十這兩天。若是臘月小,則是二十八和二十九。俗稱“過兩次年”,即大年和小年。在年前,土家人就趕集采購糖食果餅、粉絲海帶、香蠟紙草、燈籠爆竹等“年貨”。家家戶戶縫新衣、做新鞋、殺年豬、推豆腐、打糍粑、寫對聯。
“團年飯”是大小年中最為重要的一項議程。因此,土家人會提前一天或半天來精心準備,謂之辦年。過小年時,吃團年飯的時間一般選在中午;過大年時,則因姓氏的不同而不同,有的選在早上,有的選在中午。在吃團年飯前,土家人要先敬奉祖先和土家人生活中的各種保護神。爾后便正式吃年飯,飯桌上一家人觥籌交錯,其樂融融。吃完團年飯后,土家人要去給已逝的祖輩上燈,謂之“送亮”。孩子們則要給果樹喂年飯,以求來年有好果子吃。
恩施土家族信奉多神,幾乎一年到頭都有祭祀神靈的活動,尤以春節期間的年祀活動頻繁復雜。這些年祀活動,因地域不同而不盡相同。其中,尤以恩施市滾龍壩向氏家族的年祀活動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大年三十的清晨,滾龍壩村的人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捉一只公雞到土地廟去殺。他們燒香燭、燃紙錢,把雞血澆在土地神像上,并貼上雞毛,以此祭祀求土地神保佑家禽來年不受野獸侵犯。
在大年三十的下午,辦好團年飯后,滾龍壩村的人們先取一些飯菜端上桌以祭祀祖先,桌上供有“寄”給祖先的“包袱”,也叫“封包”,并寫上要祭祀祖先的名號。在桌下,還供有一封“寄”給孤魂野鬼的“包袱”,上書“地盤業主,古老前人”字樣。然后,全家人行“三拜九叩”大禮,把桌上的飯菜各取一點,連同“包袱”一并送到屋外焚燒。做完這一切后,才能回屋吃團年飯。
吃完團年飯,當家主人需洗臉后燃“九屏”,以祭祀群神群仙。所謂“九屏”,就是一個由九格組成的木制品。在中國人的意識中,“九”代表著多,而“九屏”自然就代表所有神靈都在此受祭。將“九屏”擺在堂屋中間的八仙桌上,在屏前燃四支蠟燭、三柱香,擊罄、奠酒、叩頭禮拜。當家主人洗一次臉,祭一堂神。先祭家神,求家神保佑一家人的福祿;再祭壇神;依次再祭灶神等。當祭“牛馬二王”時,將寫有“六畜興旺”、“姜太公在此”的字條貼在豬、牛圈上。

在進行祭祀之前,“開燈”大戲——舞龍,要進行一番熱身表演。 攝影/于翔漢
祭祀群神之后,滾龍壩的人們用一只斗裝滿糧食,在上面放一桿秤、一把算盤、一根絲帕,供上水果和糍粑,放在屋內的桌子上,然后點燃香燭,祈求五谷神保佑來年風調雨順,豐衣足食,并在屋內生活用具和門上貼上紙錢,稱之為“貼旮旯錢”。
到了正月初一,天剛放亮,一些家人隨著戶主拿著香紙、蠟燭出大門燃燒,向吉利的方向祭拜,齊呼:“朝門大大開,金銀財寶滾進來”。
滾龍壩村的土家族兒女們,世世代代恪守著祖先留下的習俗。這種習俗,令人溫暖,并讓人能從這種溫暖中,汲取生活的力量和勇氣。
一個多小時后,“開燈”隊伍舞到滾龍壩村的大戶人家,向江極家老屋前的場院。作為滾龍壩村向氏家族的掌門人,向江極按固有的儀式,與舞龍人一起向祖先祭拜。
相傳滾龍壩村原居住著黃氏一族,另有向大元一族。后因向江極家先祖向大旺,攜家人、家丁到滾龍壩村落戶發達后,皆陸續遷走。
據《向氏宗源》記載,向氏先祖向大旺(原名向大發),為明官軍頭目,于崇禎七年即1635年,攜眷征戰,始于豫,復經楚,后因敵眾,在四川彭水戰敗于張憲忠部。戰敗后的向大旺領其寥寥無幾的子孫及士卒棄戈奔走,由彭水經施州,晝宿密林,夜行小道,數月有許,奔至滾龍壩村挽草落戶。因畏追捕,向大發更名為向大旺。向大旺在滾龍壩村生息繁衍,至今已承傳20代人。
自古以來,土家族人就有“人生一盞燈”的說法。燈多寓意“人丁興旺”。更有“三十的火,十五的燈”的說法。意思是說,年三十火要燒得旺,正月十五元宵節的花燈要精彩。只有這樣,日子才能過得興旺且有滋味。
或許,正是這種積極向上的達觀態度,令滾龍壩的人們薪火相傳,成就了這樣一片錯落有致、保存完好的明清古建筑群,并使身居深山的滾龍壩村成為不可多得不可復制的土家族原生態民俗文化的活化石。
在滾龍壩村,依山而建的“亭子屋”,大的縱深有七進。“亭子屋”四周高筑圍墻,圍墻內院落棋布,古樸雅致,帶有鮮明的明清時代建筑物的特點。而那些依山而建,具有土家特色的“吊腳樓”,更是別有風味。
向義林家的老屋,為三正房、一頭兩廂房的“鑰匙頭”木結構建筑。如今,左邊正房及廂房已被拆毀,而堂屋與右邊正房保存基本完整。向義林家老屋,是向大旺在滾龍壩村最早修建的房屋。而像這樣的老屋,在滾龍壩村,還保存有相當的規模。并墻屋、四房屋基、長街檐屋、老學堂屋、向子美屋、向若青屋、向氏新屋等,這些老屋目前大多有人居住,但大多年久失修,已有破損。
那幢四合天井式雙層十四間木結構老屋,雖建于民國晚期,但高十一米的樓房全由整根杉木為柱支撐構建,實屬罕見,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
置身于滾龍壩村的老房子,恍若隔世。盡管,這些房屋年久失修,垮掉了不少,剩下的也很破敗,但仍然遮掩不住它昔日的精美與堂皇。
不可回避的是,滾龍壩村的古建筑,有的已整棟傾斜,有的已倒塌。據統計,而今村里遺存的明清古建筑,主要包括獅子屋場、中村建筑屋場、長街檐屋場以及四方屋場共四處,房屋200多間。建筑面積已從原來的3萬平方米,減少到了如今的2萬多平方米。
“開燈”的隊伍走了,隨著鑼鼓聲的漸行漸遠,向家老屋前一下子空寂下來。
“現在舞龍的年輕人,技藝沒法與我叔伯他們比。”向義林喃喃地說。她的丈夫和哥哥正在不遠處往車上搬東西,她卻沒有幫忙的意思。她兩手揣在大衣的口袋里,目光有些迷離,是不舍,還是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