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沐和我的三色冰淇淋

張悅然

段小沐瘦小柔弱，但對于六歲的我來說，段小沐非常可怕，她是一直壓制著我的魔鬼。

不知道為什么，即使段小沐距離我一個操場那么遠說話，她的聲音也能傳入我的耳內，還有種怪怪的回音。而每次她臉色鐵青，把手用力地壓在心臟上的時候，我就心絞痛，只能軟弱無力地蹲下去。

幼兒園的阿姨們說她是個不知道哪里來的小孩，她沒有家，也沒有親人。可我想我知道，她正是那個一直住在我心里的魔鬼，她終于長大了，足夠大了，她就跳了出來，變本加厲地折磨著我。

我原本以為，段小沐和我在兩個世界里，她跳出來，來到我的身邊只是為了用暴力來壓倒我，然而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還不僅僅如此，她更擅長用最柔軟的方式攻陷我周圍的一切。

那是一個初夏的黃昏。我和紀言蕩了很久秋千，然后我們又去挖“珍珠”。所謂“珍珠”，其實無非是一些人家扔棄的穿珠簾用的小碎彩珠。

我揣這幾顆彩珠興沖沖地重新返回幼兒園，打算沿慣常的路回家。就是這時候我看到了來幼兒園找我的爸爸——他正和段小沐在一起開心地聊著天。我躲在后門的背面，遠遠地觀察著他們。忽然我爸爸和段小沐一起走出了幼兒園。我悄悄地在后面跟上了他們。我爸爸和她最終走進我們常去的那家冷飲店。

我飛奔過去，把自己藏在彩色的大廣告牌后面。我看見他們坐下了，段小沐的面前放著正是我最心愛的三色冰淇淋。看這本應屬于我的冰淇淋，我知道我被這個從我心里跳出來的魔鬼替代了。

天空說下雨就下雨了，我用雙手抱住肩，迷惘地走回幼兒園。那天我遲遲沒有回家，在幼兒園的秋千上蕩來蕩去，雨水讓我的裙子越來越沉重。我是怎么赤腳走回家的，自己也不知道。

我用一種最哀怨的眼神看著一臉焦急的爸爸。

“怎么把自己弄得這么濕，為什么不躲雨呢？我去學校接你卻找不到你。我和你媽媽都急壞了。”我盯著他的眼睛看，他還會擔心我嗎？

等我洗完澡，他就把我抱到我的小床上，照例親吻我，和我道晚安。我終于把一顆千瘡百孔的心放下來。

爸爸幫我關掉燈，向門口走去。就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轉過身來對我說：“宛宛啊，你的幼兒園里是不是有個叫做段小沐的小姑娘啊？她沒有爸爸媽媽，很可憐，你以后多帶她來咱們家玩。”我的爸爸說完之后，就走出門去。

“杜宛宛討厭爸爸！”那天晚上我從床上跳起來，在日記本的扉頁歪歪扭扭地寫下了這句話。

很多年過去了，我的爸爸一直不知道曾有這樣一件事情。可從那之后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小女兒再也不喜歡三色冰淇淋了。?

水觀音摘自《櫻桃之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