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麗
薇拉?凱瑟是美國20世紀最杰出的女性作家之一,她的小說生動地刻畫了美國西部大草原的女性拓荒者形象,代表作《啊,拓荒者》和《我的安東尼亞》充分地體現了生態女性主義思想。《瓦格納音樂會》與《花園小屋》是她早期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說,兩位女主人公雖然經歷了不同的命運安排,但作品中所表現的主題卻驚人地相似:頗具音樂天賦的兩位女人,為了現實的生活,不得已放棄了音樂夢想,一位在艱苦而又瑣碎的生活中蹉跎歲月,另一位在奢華卻又乏味的光陰中浪費著青春。在小說的結尾,讀者能真切感受到兩位女主人公為最終屈從于現實、遠離夢想而發出的深深嘆息。
《花園小屋》(以下簡稱《花》)中的女主人公卡羅琳自幼生長在一個充滿藝術氛圍卻十分貧寒的家庭,生活的困頓讓她從小就擔起養家的重任。殘酷的現實使她拒絕進一步深造,而是把音樂天賦用在了開課授徒,賺錢糊口上。生活的磨難造就了她冷靜的頭腦,在婚姻問題上,她順應現實,嫁給四十歲的華爾街金融巨頭,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雷蒙? 戴斯蓋萊舒喚醒了卡羅琳沉睡已久的音樂夢想,雷蒙住過的花園小屋,承載著卡羅琳的歡樂、夢想和憧憬。雷蒙走后,卡羅琳的丈夫要拆除這座小屋,代之以避暑別墅。在一個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夜晚,卡羅琳再次來到了小屋,異樣的情愫油然而升,被壓抑的情感使她暗自感傷。暴雨驟降,在半夢半醒之間,卡羅琳終于重回現實。她答應了丈夫要拆除小屋的要求,其平靜的態度令丈夫十分驚訝。
《瓦格納音樂會》(以下簡稱《瓦》)中的主人公喬治亞娜嬸嬸原是波士頓音樂學校的一名教員,為了狂熱的愛情,她和情人私奔到內布拉斯加邊疆地區。三十年漫長而孤寂的拓荒生涯使她備嘗人生的艱辛,三十年來她所擁有的唯一樂器是定居十五年后丈夫為她買的一架小風琴;她聽到的唯一音樂是禮拜儀式上唱的福音圣歌;她見過的唯一歌手是流落到她農場上的一個飄泊不定的牛仔。三十年里她沒有走出過她那座農場方圓五十英里的范圍。為了愛情而放棄音樂夢想的喬治亞娜嬸嬸做出了奉獻和犧牲。因為有要務處理,喬治亞娜嬸嬸回到了她闊別已久的故鄉——繁華的東部城市波士頓,曾經在內布拉斯加備受嬸嬸照顧的“我”接待了她,并準備陪她聽一場瓦格納的音樂會。沒想到從進入音樂廳起,嬸嬸就不再那么消極、遲鈍了,美妙的旋律打破了她三十年的沉寂,她的情感也隨之跌宕起伏。坐在“我”身邊的不再是一個勞作在田間地頭和圍著鍋臺轉的農婦,而是一位被音樂帶進了幸福島嶼的聽眾。音樂會結束后,嬸嬸卻不肯起身。然而,現實生活已經為她和音樂夢想之間豎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這兩篇小說在創作主題上非常相似,都反映了女主人公為了現實生活而放棄夢想的痛苦與無奈。《花》中的卡羅琳是位實利主義者,悲慘的現實讓她拒絕耽于幻想。為了生計,青春年少的她“壓抑了自己作鋼琴即興表演的情趣,把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嗜好統統勾銷,使她的生活降低到一套干巴乏味的程式,和時鐘的機件那樣千篇一律。”薇拉?凱瑟著,《花園小屋》, 薛鴻時譯,載朱虹主編《美國女作家短篇小說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83:171。只為藝術而活著的父親和哥哥使她不敢心存夢想,只為愛情而活的母親使她不敢對愛情有所奢求。嫁給華爾街金融巨頭后,她第一次停下來歇了口氣。丈夫的金錢、地位、能力等實質性的東西讓她確信,自己是徹底安全了。誠然,一個生活在重壓之下的女孩,通過婚姻獲得解脫,對她來說,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主要指對音樂的追求),似乎是最明智的選擇。作為有同情心的讀者至此為之懸著的心放了下來。畢竟,與那些不堪生活之苦而走向墮落的女孩子相比,卡羅琳的這種結局已經是非常不錯了,她的命運有了質的轉變。
《瓦》中“我”的嬸嬸則與卡羅琳的生活經歷截然相反。喬治亞娜嬸嬸曾在波士頓音樂學院當過教師,她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與當時一無所能、游手好閑的小伙子私奔到了西部邊遠地區,由一名優秀的音樂教師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農婦。從安逸到困苦,生活的巨大落差并沒有壓垮這位柔弱的女子,她沒有半句怨言,很快地適應了角色的轉變。她所表現出來的勤勞、善良、淳樸、忍耐給年幼的“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正是嬸嬸對我生活上無微不至的照顧和文學藝術方面的培養,才成就了現在的“我”,使“我”能夠離開這片蠻荒之地,走向文明之都。嬸嬸執著于愛情,不惜放棄了她的音樂夢想,可這也成了她多年來心口的痛。她很少跟“我”談起音樂,我知道其中的緣由。有一次我在舊風琴上彈奏從她的音樂書中找到的舊樂譜,她顫抖地說:“克拉克,別那么入迷,要不,你也許會失去它的。”言語中流露出自己遠離音樂夢想的辛酸與痛楚。
小說中兩位女主人公因為人生的追求不同,放棄夢想的原因也完全不同。卡羅琳為榮華富貴放棄了夢想,生活由貧窮走向富足;喬治亞娜嬸嬸為愛情放棄了夢想,生活由安逸走向困苦。然而夢想在她們生活中出現的軌跡卻是相同的,都經歷了由現實到夢想再到現實的過程。在她們的生命中,心底的夢想始終未曾泯滅。復蘇的音樂夢想曾一度照亮了她們灰暗的心靈,但心靈之光轉瞬即逝。現實生活是夢想的桎梏,無法擺脫的桎梏。喬治亞娜嬸嬸已在西部生活了三十年,青春和熱情早已消失殆盡,當音樂會奏出的第一個旋律打破了三十年的沉寂,沉睡在心底多年的激情被音樂喚醒,猶如枯木逢春的她泣不成聲,“這么說,那個如此創巨痛深而又無止境地忍受苦難的靈魂并不曾真的死去。只不過從表面看它枯萎了,像某種奇特的苔蘚,它可以在滿是塵埃的巖石上呆上半個世紀,但是一旦把它放回水中,它就立刻又變得綠茵茵的了。”夢想已經折翼,生活卻還要繼續。《花》中雷蒙的到來,不僅重新燃起了卡羅琳的音樂之夢,更掀起了一向以冷靜務實而著稱的卡羅琳情感上的波瀾。夏日夜晚的暴風驟雨似乎宣泄著她內心的掙扎和困惑。雖然過上了夢寐以求的安穩富足的生活,可她并未得到真正的幸福。心底的夢想像個囚犯一樣被她自己嚴密地禁錮在心里。這是怎樣的精神煎熬和痛苦!即使是這樣,與她以前的困窘生活相比,她也寧愿壓抑心底的聲音,堅守住這得之不易看似幸福的生活。這又是怎樣的一種悲哀。答應了丈夫拆除花園中的小屋,也就喻示著她又從夢想中重回現實。
兩篇小說中,作者都從第三人稱的角度,講述了兩位女性的親身經歷。這與作者對女性的態度不無關系。作為一名女作家,她深刻體會到,在當時的父權社會中,婦女的“他者地位”決定了她們是沒有話語權的,不敢也難以發出自己的聲音。19世紀末20世紀初,女性意識尚未完全覺醒,女權主義運動還沒有形成規模,作者不敢貿然突破傳統的敘述角度,以第一人稱直接描述和表明女主人公的委屈和痛苦,而只能用一種較為委婉含蓄的方式,通過非常了解女主人公的他人之口,代替描述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這樣,一來可以避免引起男性甚至是部分女性的反感和打壓,二來可以博得人們對女性的關注和同情,讓女性的聲音用當時社會能接受的方式來發出。通過第三人稱敘述者客觀和細致入微的觀察,女主人公的內心展現得淋漓盡致。在這個變化過程中,讀者的心也隨著她的情緒在波動,從沉睡三十年的心靈被音樂漸漸喚醒,到被壓抑已久的激情噴薄而出,直到她從夢境中醒來,不愿面對現實的萬般無奈,一種同情和憐惜升騰在我們心中。
小說都采用倒敘的手法,對環境和人物的內心進行了深入而細致的描寫,主人公的現實生活與理想穿插在一起,形成鮮明對比,襯托出她們內心的彷徨、痛苦、掙扎、無奈,使讀者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詩意的夢想與現實間的距離,以及內心的巨大落差。《瓦》中的音樂會現場對人們服裝的描寫:“只看見無數的女背心色彩繽紛,各式各樣的衣服——柔軟的,結實的,光滑的,透明的等等——微光閃爍。紅、紫紅、粉、藍、丁香紫、深紫、淡褐、玫瑰紅、黃、乳白、白,總之,印象派畫家在一片陽光明媚的風景中所能發現的一切色彩,這里是應有盡有。”這些和嬸嬸那身怪里怪氣的服裝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音樂會中,“我”一邊觀察著嬸嬸的反應,一邊不知不覺回憶起過去童年時生活過的蠻荒之地:“草原上那沒上漆的高高的房子,黑水塘,裸露的木房四周的泥土圍墻,低矮的小樹,廚房前老是晾著洗碟布,東邊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地,西邊是一直伸向落日的牲畜柵欄。”五彩繽紛的服裝象征著都市人生活的豐富多彩,更加襯托出嬸嬸三十年來生活過的西部村莊的生活的單調和凄涼,如果不是為了愛情,這些絢麗原本是屬于她的!過去的回憶與現實交織在一起,“在發達的、文化氣息濃郁的東部城市和發展中的、偏僻閉塞的西部鄉村之間形成了一系列反差強烈、震撼人心的對比。”葉英:“真實的生活 真實的藝術——讀威拉?凱瑟的《一場瓦格納作品音樂會》”,載《名作欣賞》, 1997, (4)。原刊中文章名即如此。三十年的時間,彈指一揮間,都濃縮在這短短的一場音樂會中了,嬸嬸的精神追求早已湮沒在那日復一日的勞作中了。失去的太多太多,永遠也找不回來了。《花》中開篇就生動地描繪了卡羅琳現在的愜意生活:“從小屋的窗子里望出去,那鋼青色的海灣,綴著點點白帆,清晰地映入眼簾。左邊的花園和右邊的果園從來沒有像這樣春意盎然,并且已經迸發出繁茂的鮮花,似乎在迎合卡羅琳的心愿。”而她當初的生活:“從童年起,她就憎惡那種屈辱而沒有著落的生活,這里有三寸不爛之舌和一文不名的錢袋,有詩意的理想和悲慘的現實,有紙玫瑰裝飾著的怠惰和貧困。”正是在今昔的對比中,卡羅琳才會強迫自己恢復理性,放棄所謂的夢想,因為對她來說,那只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珍惜眼前得之不易的富足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因為她輸不起。
兩篇小說都采用了象征的手法。花園中的小屋不再單純是一種景致,而代表著女性追求自由的夢想和意欲走出男權傳統樊籬的向往。故事結尾小屋的拆除,反映出女主人公作為邊緣人、附屬物對自我的壓抑和最終因屈從于現實、被迫放棄夢想而產生的深深的無奈。朱麗:“女性與自然的言說——《花園小屋》的生態女性主義解讀”,載《信陽師范學院學報》 2009年第6期。暴風雨平息以后,卡羅琳又恢復了理智和平靜。經過一夜的思想斗爭,小屋與別墅,孰輕孰重,她已經考慮得很清楚了。她的回答讓丈夫很意外,他原以為她會癡情一些,而卡羅琳則回答道,她睡了一夜,想法改變了。說完夫妻倆大笑起來。看似輕松的一句話,深藏著卡羅琳多么復雜的思想斗爭和情感掙扎。在夢想與現實之間,她能夠克制住自己的情感,保持理智,守住眼前的“幸福”。而另一篇小說中的音樂會則象征著嬸嬸沉睡多年的音樂夢想,音樂廳和農場分別具有不同的寓意。它們一個是那么豐富多彩,一個是那么單調沉悶。從表面上講,它們代表了東部和西部兩個不同的物質世界;從深層而言,它們象征都市人和拓荒者兩種相異的精神天地。音樂聲中兩個畫面的交替出現,似在無聲地訴說西部世界的荒涼,似在無聲地傾吐拓荒者的寂寞。音樂聲中兩個畫面的相映相襯,給人如夢似幻、恍若隔世的感覺,讓人分不清到底哪里是虛幻,哪里是現實。音樂廳和農場這兩個現實世界的鮮明對照使她的失落感更加強烈,使她的痛苦更加難以忍受。“經濟上對男性的依附,使女性為了生存必得取悅于男性,并因之將以男性為中心的父權制文化價值取向內化為自
己的行為準則,安于男人指派給她們的地位,不去爭取自由。”張巖冰:《女權主義文論》, 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4。兩篇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夢想夭折的原因在于她們在生活中沒有主體意識,只是把自己當成了一種附屬物,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在那個時代,她們只是成千上萬個為家庭所禁錮的婦女中的一兩個而已,作為父權制社會的犧牲品,只能無奈地接受現實。兩位如此有音樂天賦的女人除了服從命運的安排,甘于做家中的“天使”,別無選擇,她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沖破現實的束縛,追求理想和自由,因為這樣的舉動在別人眼里是離經叛道的。 在父權制社會中,許多婦女的天賦就這樣被扼殺了,詩意的理想在沉重的現實面前無異于海市蜃樓,在現實面前,夢想只能成為壓抑在心底的囚徒,無論怎樣掙扎,怎樣抗爭,最終都要為強大的現實所打敗。作為女權主義作家,在這兩篇小說中,薇拉?凱瑟對兩位女主人公賦予了深深的同情,通過她們的命運和故事對父權制社會對女性的壓抑進行了較為隱晦但不失深刻的批判和控訴。
(本文為2009年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20世紀美國女性小說中女性主體意識的嬗變”(2009FWX017)的主要研究成果之一。)
(朱麗:信陽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郵編:46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