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殺死了馬拉

張偉

自始至終，夏洛特·科黛一直很鎮靜。但當剛剛得知自己被判處死刑時，她忍不住顫抖起來，流露出24歲女子都會有的恐懼。

可是，正是這個柔弱少女，以為殺死一個人可以拯救一群人，并在1793年7月13日那天，穿戴整齊，掖著一把匕首走進馬拉家里，刺穿了他的心臟。

這是法國大革命的恐怖歲月里千萬件殺戮事件中的一件。死者馬拉是恐怖機構革命委員會的頭領、革命群眾的偶像、面貌丑陋的暴徒和嗜殺成性的惡魔。在他的授意下，成千上萬的人不經審判被處死，他卻仍然享有尊崇的地位和巨大的威望。在夏洛特以和平的名義刺殺他之后，他一度被葬在代表最高榮譽的先賢祠里，并接受膜拜。

但在漂亮的鄉下姑娘夏洛特看來，馬拉卻是一切罪惡的源頭：屠殺是他的杰作，國王死在他手里。甚至，吉倫特派被追殺殆盡的局面，也是馬拉一手造成的。因此，當人們為馬拉的權勢而發抖時，她卻謀劃殺死他。

這個沒落貴族的后代、修道院里長大的女孩，此前在小城康恩度過了默默無聞的青春歲月。如果革命沒有爆發，她也許會像姑母一樣嫁人，并繼承一筆小小的遺產，安然度日，或偶爾到圖書館里看看書。但革命改變了她，她成了一名共和派，不喜歡國王，更不喜歡暴力，一心只想追求溫和的共和。當主張溫和的吉倫特派失敗后，這個夢想破滅了。

據說，她頂多花了5天時間就定下了刺殺計劃，這也許是因為她聆聽了吉倫特派流亡者的演講。她帶著一本《希臘羅馬名人比較列傳》，搭上馬車到了巴黎，臨走前甚至沒有人來送送她。她用幾天時間處理瑣事，寫了一封信，解釋了自己為什么要殺死馬拉；她買了一把長5厘米、木柄的餐刀；還考察了國民公會開會的場所。

刺殺發生的前一天晚上，她告訴一個幾天來一直照顧她的吉倫特黨人趕快離開巴黎，“再晚就來不及了”。對方沒有聽懂她的意思，她便哭著哀求他，最終也無濟于事。

一切準備停當之后，那閃耀史冊的一天到來了。傍晚，夏洛特來到馬拉的寓所，幾經波折，見到了那個正因患皮膚病而泡在浴缸里的大人物。她向馬拉提供了十幾個吉倫特派“反革命”的名字，馬拉一一記下他們，并許諾很快就會把他們送上斷頭臺。聽到這里，她用那把餐刀殺死了馬拉。

致力于暗殺和陰謀的馬拉，恐怕并沒料到，自己最終也死于一場未經審判的謀殺。而希望以暴力換來和平的夏洛特，卻通過這場謀殺，讓自己站到了她最討厭的那些人的行列中。

和夏洛特一樣，馬拉和他的同伙們，也是懷著崇高目的實施暴力的。他們宣稱殺戮是為了救國，為了人民的幸福。甚至，他們殺死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理由，和夏洛特殺死馬拉的理由也如出一轍：殺死一個人，可以拯救千萬人。

為法國帶來不幸的，并不單是馬拉或其他什么人，而是踐踏法律的政治，和不經審判的屠殺。夏洛特殺死了馬拉，卻讓這段歷史多了份血腥。她殺死了該死的人，卻是以錯誤的方式——為正確的目的而作惡，結果將是悲慘的，這正是法國大革命留下的教訓。

不過，殺死馬拉之后，夏洛特應該是心滿意足了。她平靜地坐在原地，等著人們來逮捕她。她受到了百般凌辱和毆打，胸衣被撕開，傷口遍布雙手。不過，面對審判，她一直驕傲地微笑著。據說，她甚至希望，巴黎的百姓在看到她的頭顱被掛出來示眾時，會記得她為他們流了血。

這只是妄想。人們為馬拉舉行了隆重的葬禮，而對那個勇敢的兇手發出憤怒的咒罵。馬拉長久在歷史里被吹捧，她卻作為一個殺手被唾棄。

得知被判處死刑以后，她經歷了短暫的驚慌，但旋即鎮靜下來，并從容不迫地走向刑場。據說，劊子手出于同情，故意擋在她面前，不讓她看見斷頭機的樣子，她卻請求讓她看一眼，因為從沒見過這東西。

最后這種從容，為她贏來了許多人的尊重。一個受夏洛特牽連而被處死的吉倫特黨人臨死前說，她殺死了我們，但也教會我們如何去死。

（生如夏花摘自《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