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著的霉斑

■ 高波 by Gao Bo

（高波 西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

這就是自然……它攫取腐敗物質的生命。 ——巴塔耶

用一種涂寫的方式讓人們對它所涂去的東西進行解讀。 ——德里達

《生態·無性繁殖》系列作品，是我選擇了一種有機材料（豆腐皮）搞的創作，它的特點是活性的，處在不確定和變化中，而且它也直接與生命有關。

我把方法、工具材料放在了本體的位置。

我們缺乏從思想（觀念）的層面思考方法、工具材料，更多的是從技術的層面，讓它依附于所表達的東西，事實上應該反過來，它對藝術是更本質的。

豆腐皮是將黃豆泡透磨成漿，煮開后加入石膏或鹽鹵使其凝結成塊，壓去水分而成。

它的成份主要為植物蛋白質，營養豐富，易于消化，是人們日常生活中最愛食用的東西。

霉斑由霉菌引起，是一種隨處可見的自然現象，空氣中到處都飄浮著霉菌。如果天氣濕熱時，許多東西都會產生霉變。（衣物、食品，甚至人的皮膚、手、腳等都會被感染。）

豆腐皮易于消化又營養豐富，極易附著霉菌，產生霉變。這正如所有生命從誕生走向衰敗，直至死亡，這也正是我作品的抽象的含義。而這種含義正是基于作品特殊的材料，表達和不斷延伸著我對自然生命的體驗，因此我把對這種自然生命的體驗理成感悟式的文字。

1.當別人初次看到這件作品時，會覺得驚訝，因為這超出了他以往的觀看經驗。

2.他想不出這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只是覺得好奇，不可思議。（當你把日常生活中熟悉的東西明確、突出的呈現出來，人反而會覺得陌生。）

3.人直接看到的是霉斑、腐爛及殘缺的效果。——對霉斑的印象更深。

4.霉斑呈現出一種驚人的視覺之美，然而這種美卻是讓人不適的，難以言傳的。

5.霉斑的色彩柔和而又多變，是一種活性的色彩，呈不規則的有機形和大小不同的圓點，重疊在一起具有凹凸的質感和厚重感。

6.尤其是當人看到里邊的蟲子時，會很吃驚。（蟲子在里邊不停地爬行，行動緩慢地吞食著作品），它們不斷地改變作品的色彩和形狀，在它們爬行過的地方出現了空白。

7.作品由許多幅構成，每幅都可單獨觀看。——當它們被整齊的并置在一起時，又構成了一個整體，所呈現的效果被突出強化。

8.但是作品中還有形象及文字存在，而且這是精心所畫，并著重要呈現的。

9.作品中的形象是我的頭像（準確地說是“臉”），這是我所有作品的出發點。

10.（這張“臉”你可以看成自己的，也可以看成“他人”的。）

11.文字是隨手摘抄和胡亂想的一些話，內容各不相關，并在上面涂涂改改，無法正常閱讀。人看到的只是文字的一種效果。

“臉”亦有正反。有的沒有五官；有的只有一只眼睛；有的沒有嘴巴；有的眼睛沒有瞳孔。

12.但霉斑和腐爛把這一切都覆蓋掉了。

13.這件作品剛開始搞的時候，想著展覽完就不存在了，沒有想要保存下來。（但后來想著讓它自然消失掉。——把它一直存放下去，看最終會是什么樣子。）

14.作品處在霉變腐爛當中。

15.我一直追求一種不穩定、變化的東西，在這件作品中體現了出來，而且非常自然。（它拓寬了我在作品中使用材料的范圍。）

16.別人對我說：作品對他有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力，吸引他，讓他看著每一個細節。但同時又有一種不舒服，被壓迫的感覺，讓他想逃離作品。（他說：“他想到了疾病、死亡”，從中感受到了一種虛無的存在。）

17.他從中還看到了醫學和生物學上的東西。（他的感覺是細致敏銳的。）

18.作品在變化著。

19.現在里邊生的蟲子更多，這非常好，本來是腐爛、霉變、消亡的東西，卻從中孕育了生命。

20.它們是偶然進入作品中的，它們以此為生，它們的行為出自本能，卻不自覺的參與了作品，并成為作品的一部分。（它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只是不停地吃。）

作品最終會因為有它們完全消失，它們也會因為作品的消失而不存在。

21.這些變化出自偶然，自然而然，我無法刻意去做，也沒有這個能力去做。

——自然卻改變了作品及我的想法。

22.它讓它們變為虛空。

23.平時對醫學、生物學和考古學方面的東西比較感興趣，不過一直沒想過要把它和作品聯系起來，后來發現它對搞的作品是有影響的，而且影響越來越大。（比如我對人身體的關注，以及在作品中使用紫藥水、血液、中藥、鹽等材料。）

24.（在作品中使用了土、血液、中藥、鹽等材料，最早是憑感覺選擇這些材料的。它們分為兩大類：一類為礦物質，如土，穩定不變化；還有一類是植物性的，如紫藥水、中藥等，不穩定處在變化當中。）

25.作品的產生是偶然的。有一天在冰箱找東西，看見兩張豆腐皮上生霉斑了，引起了我的注意，看了一會，覺得應該搞件作品。

26.材料的質感、顏色、形狀、易爛，還有上面產生的霉斑吸引了我。

27.好奇心讓我很想知道用這種材料搞出來的作品會是怎樣的。

28.制作時是夏天，天很熱，霉變得很快，豆腐皮剛開始時是乳黃色，然后出現白、黑、綠灰色絨毛狀霉點，然后逐漸擴大，互相聯接在一起，最后連成一片。

29.霉變的過程中散發出一種氣味，把人的嗅覺也觸動了。

30.這種現場的感受很刺人，是我從未經驗過的，它讓人介入到作品中了。

31.我想可能很少有人會如此觀看、感受這些東西產生的變化及過程。

32.剛開始時，上面的頭像及文字清清楚楚，但是每天都消失一點，最后看不見了，而且豆腐皮最終也會腐爛、消失掉。（這也是這件作品給我觀念上帶來突破的地方。）

33.原先希望作品呈現一個個體的形象，畫出后卻又覺得應該涂抹掉，（涂抹掉——呈現的形象也就沒有了，我陷入了困惑中。）

（在其它作品中畫好頭像后，再涂抹破壞，用煙薰、火燒、涂藥水，但很小心，讓這些都消失在形象后面了。人不注意幾乎看不出來。）

34.在豆腐皮上雖然也象在其它作品上那樣處理，但豆腐皮的霉斑變化卻不是我能控制的。它一點一點地覆蓋了形象，讓形象慢慢看不見，消失掉。

這是原來沒有想到的效果，也是不敢去做的，現在卻被很自然地消解了。

35.霉變、腐爛逼迫我超越了局限。

36.作品變得單純、直接。

霉斑、腐爛及豆腐皮自身的有機特性被展示出來。

37.形象是看不見的：應該讓形象消失掉。作品直接呈現的就是作品要表現的，沒有別的什么。

38.豆腐皮、涂抹、霉斑、腐爛、痕跡。

懸著的霉斑。

39.作品的產生是自然而然的，豆腐皮適合我搞現在的作品，我喜歡它的變化、不穩定性，還有上面產生的霉斑。

40.霉斑把自然和偶然的力量帶進了作品。

41.霉斑很微弱，但又很強大。

霉變在作品中被集中放大，呈現出了霉斑的獨特魅力。

42.由于是一種有機材料，它的短暫性被格外地強調了。

43.在我們身邊沒有什么東西是真正穩定的，一切都處在變化當中，所以人總希望有某種永恒的東西存在。

44.作品中的變化過程勝過了作品最終的結果，讓人能感覺到時間的因素在里邊，它顯示了一種時間性。

45.作品中的偶然因素往往是機遇。你把它把握住了，就變成了一種突破，或者引出另一件作品；把握不住就破壞了作品。這對作者的能力是一種考驗，也是作品制作中最具誘惑力的地方。

46.作品的制作過程象是在實驗室做一項實驗，所使用的材料和結果不是通常意義的藝術所能界定的。

47.制作的過程就是一種和材料交流、對話的過程。材料本身是有生命的。

不確定性、期待、溝通，最終打破自己的局限并超越自身。

48.霉斑是我們禁忌的東西，因為它和腐爛、衰敗、死亡聯系在一起。他讓我們想到疾病、死亡。所以對霉變我們總是要預防、清洗、消除掉。

49.（但是有些霉菌是有益的，我們用它制造抗生素，用以治療疾病。）

50.作品由32幅組成，本來想讓規模更大一些，搞成64幅，這樣沖擊力會更強。由于受環境的影響，只好縮小。

51.當作品以一定數量成倍增長時，數量本身就會呈現出一種力量。

52.每幅作品上都編了數字號碼，這是我作品的一個特點。（給作品編號碼是我個人的愛好。）數字呈指數性。

53. 因為豆腐皮易碎、易爛，我把每塊都夾在了玻璃中間。

本來是為了便于取拿存放，但這使作品具有了另一種效果，象生物標本，呈現出了很強的生物性。（這是我需要的東西，也是我在作品中追求的。）

54.展出時在每幅作品下邊用了醫用沙布作襯托，沙布的棉軟、潔凈、純白色及溫潤感，讓霉斑的微妙變化及細節充分展示，也讓材料獨特的肌理及物性的力量顯現出來。

物，局部，微小。

55.作品變得立體，它不只是讓人去看，還具有觸覺性、嗅覺性，人的身體參與其中，心理、生理的因素因此被調動起來。

56.人看完細節以后，會回到形象上。形象及文字隱隱約約，看不清楚，被霉斑覆蓋著，里邊還有蟲子活動，正在霉變、腐爛、破碎、消失。

57.這是一個困惑：

——我能看見什么？

這就是我對生命的觀察與體驗，這是支撐我作品意義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