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頻
一
這條路安靜得像一條古老的河流。散發著發酵了的陽光味,黏稠得像酒釀。
一輛紅色的尼桑正身心舒泰地順流而下。
七月的陽光大早晨剛發芽就豐肥茁壯,像蘑菇喝了水一樣刷刷幾下就長成了,也來不及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陽光照著亮晶晶的馬路,也照著那輛紅色的尼桑車。因為前后左右實在見不到幾輛車,這路竟像是自己家的一樣,這輛尼桑便更加足了馬力,像河流里一尾閃著紅鱗的魚。
開紅色尼桑的是大一學生于朱安。他今天早晨被迫起了個大早,把朱秋月送到機場趕航班,然后自己開著車往回走。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一路從市里殺了出來。這里已經是郊區了,剛剛還在市里和那些大大小小的車一步三停地擠在一起,簡直像一鍋被文火燉著的魚。如果哪輛車不小心堵了路,眾車便齊聲大喝地摁喇叭討伐,那堵路的車更是進不得,退不得,它也是魚,卻是被煎在火上的烤魚。一堵一個小時,眾車都覺得與其受這種煎熬,真不如拔刀自刎。剛能挪動兩步了,紅燈又彪悍地在前面亮起來了。
紅綠燈下站著一個交警,大熱天戴著白手套,卻并不指揮車輛,單單就閑置在白手套里。戴著的一副大墨鏡倒把他三分之二的臉給遮住了,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在他的鏡片上看到被縮小了的車輛正嘩嘩流動著,像是放電影的黑白膠片。在他的眼睛下面露著一張嘴,嘴唇正巋然不動地微笑著,他正看著這些被煎熬的車輛微笑著,多少有點幸災樂禍,你們在水中,我在岸上?于朱安每次路過這個十字路口都能看到這個交警正獨釣寒江雪般地悠然微笑著,他就忍不住想,這個交警摘了墨鏡會是什么樣子的?一個老戴著墨鏡的人忽然摘了眼鏡,大約就像一個人忽然脫光了衣服吧,倒嚇人一跳。
一路從市里擠出來,不知不覺就擠到了郊區。他不想回家去,家里沒人了,空了。一個家里等人都走光的時候,簡直荒涼得像片沙漠,寸草不生似的。他母親朱秋月去重慶出差去了,走個兩天,那里有個書展,作為出版社的資深編輯,朱秋月不會放過全國各地任何一個書展,以作為對她資深榮譽的捍衛。在她眼里,人活著就是在捍衛,與天斗,與地斗,與己斗,與榮譽斗。至于父親于心銀,他這次放假回家后還沒見到他呢。他已經消失了。
他在他回來之前就消失了,他搬出去住了。
對此他倒是已有心理準備,因為朱秋月在電話里已經告訴他,于心銀正和她鬧離婚呢。于朱安問,為什么呢?朱秋月可能是正背負著一種強烈的挫敗感,便只告訴了他一下事情的骨架,剔掉了所有血肉的細節。簡單概述一下,那就是,他外遇了,和他的女學生,搬出去同居了,然后,他要離婚。
一個四十五歲的男人像要不到糖一樣,哭著喊著要離婚?
于朱安問朱秋月,那你是離還是不離?
朱秋月在電話里冷笑一聲,只說,等你回來再說吧。
她還給他設個懸念,魚餌似地引他回來。
于是于朱安在上火車前已經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說不來等他回了家,兩個人已經分好家產了,他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不知道劃分給誰了。大約誰都不想要?還是……都搶著要?于心銀要是沒動心,只是玩玩倒也算了,可是他居然敢離婚?那就說明是老房子著火了,老房子一旦燒著就不好撲滅了。一是因為早已干透了,二是因為所有的老房子都覺得,以畢生的衰朽之軀,能迎來一生中最后一把大火,也算不枉此生了。只要是個人,哪個是甘心寂寞平淡的?那都是被逼無奈的,稍微哪里有個縫,人就會像蒼蠅一樣往進鉆,年齡越大越鉆得九死不悔,因為這樣奢侈的機會以后不見得還有。
朱秋月在車站接他,于朱安見了朱秋月的第一句話就是,離了沒?朱秋月又把電話里的冷笑重復了一遍,我為什么要和他離?于朱安松了口氣,看來自己還父母雙全,沒有淪為孤兒。把擔心卸下來的同時,另一種情緒又代替了它在他身體里迅速長成了茂密的一片,簡直是荒草滿地。他覺得委屈。是他們對不起他。一個四十五歲的老男人居然跟著一個小姑娘跑了?連老婆和十九歲的兒子都不要了。他長到十九歲容易嗎他?這四十五歲的老女人呢,眼里除了工作就沒見過她有過什么別的事,她的名言是,女人怎么能把自己的嘴擱在男人的肩上?哪個男人是讓你靠的?可是大約她是自立自強得稍嫌過了些,讓男人喪失了高大強勢的成就感。也無怪乎于心銀要跑到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姑娘那里尋求安慰,終究是覺得自己虧欠下了,虧欠這種被依靠被需要。他覺得自己虧,所以他要給自己補上。
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都只想著給自己查漏補缺,可曾想到了他?他畢竟是個存在了十九年的活物,他們居然無視他的存在?似乎他就是棵長在花盆里的植物,活著也行,死了也行,只不過是他們平日里一種業余的消遣和長遠的養老投資。他委屈著便不多說話,坐在朱秋月的車上眼睛只是看著窗外。朱秋月畢竟心虛,便說了句,不高興了?你放心,我不離,他就離不了。仿佛就算做對他的安慰了。這句話更提醒了于朱安,他便更加堅硬地沉默著,眼鏡后面的眼睛里不肯有一點表情,臉上其他部分唯有凄涼的委屈。
朱秋月開的是自己那輛紅色尼桑,開到樓下時,于朱安發現,那輛黑色的果然是不見了。當初買車時,他們兩人買了兩輛一模一樣的尼桑,型號、功能完全一樣,除了顏色,一輛是紅色的,一輛是黑色的。停在樓下的時候就像一對雙胞胎。現在,這對雙胞胎也被從中割開了,另一半沒了。進了自己家,一進門就有一種陰氣逼人,可見這家里沒有男人已經有陣子了,只有女人住的地方才會有這樣的陰氣。四下里看看,發現父親的東西倒是大部分還都在,就連他的照片也還擺在桌上。只是本人不見了。他留下的這些痕跡像他的魂魄一樣還住在這屋子里,散發著一種濕衣服般發霉的氣息。于心銀只帶了些衣服就搬走了,開走了自己那輛黑色尼桑。和那小姑娘住到他學校分給他的那套房子里了。
于朱安從一下車就開始想象父親那個女學生長什么樣。這時候他又問朱秋月,你見過那……女學生沒有?長得年輕……還漂亮?
朱秋月把眉頭蜷成一堆,一副很不屑于回答這個問題的樣子,對這個問題她是又怕又痛,現在被于朱安赤裸裸地一問,就像一塊揭了皮的又紅又嫩的傷口露了出來。那也只能留給自己看,絕不能讓別人看出自己的怕來。一個乳臭未干的丫頭,就怕了她?她含糊著冷笑著說,漂亮?能漂亮到哪去?要是真漂亮會跟他一個半截子身子都埋進了土里的老頭子?八成是她其他地方有些什么見不得人的厲害之處……他那人,倒也不難勾引。尤其是平時道貌岸然慣了的人,最容易被勾引。
于朱安大笑著滾倒在床上,還不肯罷休,笑得死去活來直要打滾的樣子。笑著笑著都沒力氣了還是倒在那里繼續假笑,想借此把心中的那點痛嚇退。最后連假笑的力氣也沒了,眼睛里突然就泛出了一層淚花,薄薄地結成了冰。他就只是靜靜地躺在那里,不敢動,生怕稍稍一動,那眼淚就自己掙扎著出來了。這個時候流點淚,似乎也成了一件恥辱的事情。為這個當了叛徒離家出走的男人流淚?決不。
朱秋月定了出差的行程之后大約心里覺得實在內疚,于朱安好不容易放了假回了家,結果家里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學校還有食堂呢,在家里倒連個熱飯也吃不上了。要是于心銀還在家里,他那大學也該放假了,起碼還能陪著他。現在可好,盡管她誓死不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可人家還是丟下他們去守著一個小姑娘去了。他要讓這個家形同虛設,多么惡毒。
誰一定要占著這婚姻的軀殼就占著去,人家小姑娘雖沒有這衣服似的名分,卻把芯子里的那點果肉都獨享去了。所以婚雖沒離,她心里卻始終被一塊石頭堵得嚴嚴實實的,怎么也消化不掉。為了與這石頭對抗,她帶著于朱安出去逛街,給他買了一堆速凍水餃速凍湯圓,都夠他吃個十天半月餓不死了。然后又拖了于朱安和她一起去買衣服。于朱安不要,她就給自己挑。于朱安耐心地坐在旁邊欣賞,看見她往自己身上比畫的盡是些桃紅色的絲綢吊帶啊,翠綠色的亞麻開衫啊,不禁大駭,覺得她這哪里是去參加書展,分明是要去參加選美嘛。
朱秋月站在鏡子前比畫著那些桃紅柳綠的衣服時,心里多少帶著些悲壯還帶著些凄涼。年輕時都沒有把這些個顏色往自己身上捋,是因為年輕時本身就有抗體,不心虛,對這些顏色有免疫力。現在不行了,不借著這些顏色來激活自己身上的腐朽,那就只能由著自己一路老下去了。丈夫要離婚這件事劇烈地刺激了她,刺激得她就像盯著那太陽盯的時間太長了,閉上眼睛的時候眼前還都是左一個右一個的太陽,嗡嗡飛著,拍都拍不死。她站在那鏡子前想著于心銀便微微抬起了頭,伸直了脖子,簡直覺得自己像座寒風中的雕塑,大義凜然的,全然不畏這嚴寒的。最后她又凜然買下了手中這幾件衣服,一件絲綢吊帶一千多塊錢,絕不帶一絲心疼的。要是換了平時,她是斷斷舍不得的。她也要補償自己。
花錢讓女人心里平衡,這一定是個真理。她想。就這樣,朱秋月穿得桃紅柳綠地去了重慶,大約是希望路上能有少許艷遇,以達到對于心銀的報復。留下于朱安在這兩天里一個人開一輛車,一個人住一套房子,倒是前所未有的自由。剛才從市區一走到這郊區,就感覺像從一條河里突然擠進了海里,豁然開朗起來,路上的車就像各種魚類一樣,在海面上還來不及看清他們的影子便倏忽不見了,游走了。于朱安其實也不知道自己這是要去哪里,只是覺得在這樣的路上開車有一種類似于奔跑的感覺,一路狂奔,大汗淋漓,就像是剛剛大哭了一場或大笑了一場,反正達到的效果是一樣的。
二
狂奔到一個三條路的岔口處準備拐彎的時候,他突然看到那三條路岔口處的中間放著一塊巨大的石頭,石頭上面竟停著一輛車,而且是一輛紅色的小轎車。猛一看過去,簡直像自己開的這輛紅色尼桑正在照鏡子,便忍不住害怕,又多看了幾眼。又看了一眼就發現這車是殘疾的,是癱在那里的。整個車頭都被撞得血肉模糊,露著里面的零件像翻出了人的內臟一樣。玻璃全沒了,四處走風漏氣,像沙漠里的一處廢棄的城堡,蒼涼神秘地復制著一個過去發生在這里的傳說。
一輛車又沒長翅膀,怎么也不可能自己跑到這么高的石臺上去。它高高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他忽然明白了,它本來就是一座雕塑。把一輛撞廢的轎車擺在了石頭上供司機們瞻仰,它就像行為藝術一樣成了雕塑,其寓意一定是警告路人此處容易發生車禍,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這輛被撞殘的車一定就是在這里被撞的,然后被就地取材地供在了這石頭座上。就像有毒的地方就畫一個骷髏頭,嚴禁入內的意思。可是這車怎么就和他開的這輛紅尼桑這么像呢?除了車頭殘了。簡直就像他開的這輛尼桑幾年后的照片。看吧,我就是將來的你,歲月不饒人啊。這話應該是朱秋月對那小姑娘說的。他忍不住想。
他想了一堆東西也不過就是一兩秒鐘之間的事情,他正東想一下西想一下的時候,突然聽到咔嚓一聲,然后一種巨大的力量不知道是從哪里鉆出來的,擰著他往上推。幸好他系了安全帶,但還是在車頂上撞了一下。車已經不動了。它自己怎么就停了?這時候他才明白過來,拐彎的時候,車撞到路邊的一棵樹上了。樹折了。就在他看那汽車雕塑的那么一兩秒鐘里,他自己撞到樹上了。
簡直是那車下的咒語。
他腦袋里嗡嗡響著,一邊跌跌撞撞地從車里爬出來。他擔心自己是不是已經滿身是血了,甚至已經少了一條胳膊或一條腿。檢查一下自己的四肢,都好好的在原處,身上也沒有見到血流成河。只是頭被撞了一下有些疼,還有就是手上被剮了一道口子,腫起來一塊。然后他開始看車,他先奔車頭而去,他恐懼地想,剛才看那汽車雕塑是不是就是一種預兆,預兆著他的尼桑也馬上就要變成那樣了。它甚至剛才站在那石頭上的時候就在看著他暗暗冷笑了,不用拽,你馬上就要和我一樣了。這鬼地方,媽的,誰把那破汽車像菩薩一樣供在那里的?本來沒有車禍也要有車禍了。
他膽戰心驚地往車頭那一看,并沒有一堆零件像內臟一樣翻出來。只是最前面那個地方被撞得凹進去了一塊,油漆刮了一片。他和車居然都安然無恙?這就是傳說中的車禍吧,自己學會開車一年就經歷了一次車禍,并且居然能死里逃生?他這時候才顧得上出了一身冷汗,才顧得上兩腿發軟,兩只手也嘩嘩抖著,開了半天都沒把車門打開。好不容易開了車門上了車,踩著離合器掛了倒擋準備從路邊退回路上,一踩油門才發現車不動,再踩,還是不動,只能聽見轟隆轟隆的哮喘聲卻是一步都動不了。殘了,還是殘了,而且是內傷。
他頹然地跌坐在方向盤前。怎么向老娘交代?一個剛被男人打擊得心情極端沮喪的女人,他又把她的車弄壞了。最迫在眉睫的是,他自己怎么回去?如果自己能回去,那么這車又該怎么回去?就這么被困在這里?不行。
于朱安跌跌撞撞從車里爬出來,往路邊一站開始攔那些過路車。他一邊揮舞著胳膊一邊大聲喊,停一下,停一下。過來幾輛車都裝作沒看見他一樣刷地一聲就射過去了。誰愿意給自己攬事?還怕他是打劫的呢。他暈頭轉向地站在那里,一邊甩著胳膊指著自己一邊又指著路邊那輛尼桑,告訴司機們他是遇難了。這樣一來,更沒有人敢停車了。他站在那里手舞足蹈了一番便精疲力竭了,已經看出來了,這樣等下去,就是等到天黑了,再等到明天早晨天又亮了,也未必能碰到一個愿意幫他的人。
現在已經是上午了,太陽越來越毒了起來,路邊樹上的知了好像剛睡醒的樣子,一個個開始爭先恐后地嘶叫起來,好像一天不叫就一天都活不下去。他沿著那條路往回走,邊走邊厭惡地找尋著這些知了的影子。一副要尋扎替罪羊出氣的模樣。忽然想到一只知了的蛹要在暗無天日的泥土里埋上整整四年,它才能從泥土里爬出來,匆匆活上一個夏天就又悄悄死去了。想想它們,也真是不容易,不怪它們整個夏天一有空就在那里聲嘶力竭地叫,知了,知了。它們是說它們什么都知道了,早知道了這匆匆的生死輪回,它們在說它們并不因此就怕死,只是它們要抓緊一切時間拼命說話,再不說就晚了,就又該死了。
人和知了有什么區別。
于朱安剛才忽然想起開車過來的時候似乎在不遠的前方曾路過過一個村子還是一個鎮子,反正就是城市郊區的那種半洋不洋半土不土的地方,雖被城市同化的不太像農村了,但里面住的人卻很多還都是種地的農民。
往回走了十幾分鐘,果然看到路邊有處鎮子,就在路邊立著一只牌坊,那牌坊建得極其雄偉,簡直是一副要高聳入云的樣子,兩根柱子上面盤著兩條兇惡的龍盤旋而上,牌坊頂上飛檐雕壁的,刻著兩個極大的隸書,王郭。大約這里叫王郭鎮?這牌坊孤零零地站在路邊,后面遙遙相望一段路才能看到鎮上的房子。從這牌坊下經過的時候簡直感覺像入了荒村野地里的一處墳地,陰氣森森的。
二
于朱安邊走邊琢磨,為什么叫王郭?因為鎮上的人有一半姓王,一半姓郭?不然這名字實在沒有來由。應該問問自己在大學里教民俗學的父親,可惜了。
鎮上的人們一家住著一個小院子,院子實在是小了些,簡直像孩子們玩過家家用的玩具。正是上午,家家戶戶的院門都敞開著,院子里卻見不到人影,只能看到屋檐下正爬著些寂寞的絲瓜,偶爾看到一棵葡萄樹,竟是赤裸著一根莖爬了老高,都爬到房頂上去了才肯長出葉子,搭了一個棚,幾串肥肥的葡萄青的紫的,像吊燈一樣墜在那棚下,只怕是主人家自己吃都要爬個梯子上去吃的。
于朱安把一條街都快走完了,也沒見到一個修車店,可是這鎮子離馬路這么近,平時肯定有車難免拋錨在這附近,總該有個修理店什么的吧。路上總算出現了一個人影,只是有一腳沒一腳地在那里晃,也不像是趕路的樣子。他連忙沖著那影子奔過去,是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正邊走邊抽煙,于朱安追上那男人問,請問你們這里有沒有修理店,修汽車的,汽車。他做著手勢打一個虛幻的方向盤,一再解釋,是汽車。那男人停下來把他從頭到尾先掃了一眼,他的上嘴唇翹著,就像碟子上多余出來的一塊肉,掃到腳上了,又把目光跳起來看著他的頭,他個子比于朱安要矮,眼睛斜睨著從下面看著于朱安,卻并不說話,只向東邊指了指,就往前走了,不再理他了。
于朱安雖然不知道東邊有什么,心里卻像三月的蟲子一樣多少活過來一點,看來今天還是有希望回家了。他頂著個毒辣的大太陽又揮汗如雨地往東邊走,走著走著發現又走到頭了,一條街又被他走完了。再往前就出了鎮子了,在這里就已經看到前面的馬路了。他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加上那太陽越來越大,簡直讓人躲也沒處躲,只能心甘情愿地被它烘烤著。他真想走回去把那男人逮住捶一頓,耍我?一回頭卻看到了臨馬路的一排房子,這排房子和他剛才走的那條路是垂直的,所以他剛才沒看見。
一直快把這條路走完的時候,果然在路邊看到了一家汽車配件店。這家店倒不是在院子里的,要專業的多,是在臨街的房屋背后掏了一個小門,那門很窄,只容一人通過,站在外面向里面看什么也看不到,簡直是漆黑一團,讓人疑心進去了會不會是個山洞。門雖小,卻幾乎是懸在半墻上的,主人便在門下鋪了些石頭臺階直通到門上,于是進那門還要爬上十幾級臺階,搞得好像爬山門進寺廟拜佛一樣。想來是因為屋子里的地基太高,比這外面的馬路高出幾米,在那開個門卻像住在樓上一樣下不來。北方的房子為了防潮,又為了講究風水,經常把地基建得高聳入云的,光一個地基就想比鄰居的房子還高,好把鄰居的風水壓下去。然后房子再戰戰兢兢得像個鳥巢一樣臥在那高高的地基上。
于朱安從那幾級石階上爬上去,從那道窄窄的門進去了,那門居然還有一道石門檻,愈發像山門了。進去了站在地上了,最開始涌進眼睛里的是一團糯米一樣的黑暗,這糯米團的黑暗中居然還包著一些夾心似的爵士樂,這爵士樂溢出了咖啡般的苦香。眼睛漸漸開始適應這屋子里的黑暗,他這才發現里面倒也不至于像從外面看進去那么黑。因為這屋子沒有開窗戶,陽光只能那扇窄窄的門里濾進來,那只舊的木柜臺被這束毛茸茸的陽光斜斜地罩進去,連同柜臺里擺著的那些各種形狀的汽車配件都像罩進了一只金色的玻璃罩里,竟有些奇異的祥和。屋子里飄著的音樂絲絲縷縷的,嘶啞詭異,像蛛網一樣四處懸掛在這屋子里。他正尋找著這音樂的源頭,突然看到有顆腦袋正從柜臺后面露出來。腦袋上的眼睛正像云一樣,悠閑卻空空地看著他。
他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屋里竟然有人,剛才從外面看進去的時候竟沒有覺得里面像是有人的。現在想來,開著店就該有人在里面吧。他就走到了那柜臺前面,這才看到柜臺后面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是高高的貨架子,一格一格地隔開,像個大蜂巢一樣,每個格子里住著一堆同一品種的零件。
這只零件架就像是戲臺上的一道幕布,把后面整個一堵墻都遮得嚴嚴實實的。在這幕布下坐著一個人,大約是里面坐的凳子太矮了些,所以坐著的人只能露出一個頭在外面。借著陽光于朱安看清楚了,是個和于朱安年齡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并大搭話,卻一下從柜臺后面站了起來,像是忽然長出來的一樣。他并不說話,從柜臺后面踱了出來。
這個男孩奇瘦,一身骨頭晃里晃蕩地穿著白T恤和藍色運動短褲,露著兩條毛茸茸的小腿。他似乎是經常跑步的緣故,小腿肌肉異常發達,看上去是就從骨頭上直接長出了兩大坨硬邦邦的肌肉墜在那里紋絲不動。似乎他全身的肉都跑到這兩條小腿上來了。他臉上也沒有肉,窄窄的像被刀削過一樣,頭發卻很長,垂下來遮住了一半的臉連同上面的一只眼睛,把本來就沒有多少地盤的臉掩映得更是遮天蔽日的。因為頭發太長了,在后面扎了個小辮子,喜鵲的尾巴一樣翹著,看上去喜氣洋洋的。他皺著眉頭問了一句,你要什么?于朱安說,要個分電盤的配線。男孩回去找了個零件卻不遞給他,只說,走,先看看你的車去。
于朱安說,我拿著走就行了,多少錢?男孩卻拿著配件向門口走去,頭也不回地說,你拿了你會修?走吧,我包修包好。于朱安擔心在這荒郊野外會被他狠狠宰一下,但他自己確實未必能修好。
三
男孩說,叫我小伍,我拿我的車去。說著進了院子,他跟著小伍進了門,小伍說的車是自行車,他扶起扔在地上的自行車,自行車是極矮小的那種品種,兩只車輪只有蛋糕大小,座位和車把卻長頸鹿一樣高高地站著。小伍騎上車子說,上車。于朱安只好踩到后架子上,兩手扶著小伍的肩,他們出發了。于朱安因為站得高,看上去就像是站在了小伍的身上一樣。兩個人一路騎著車簡直像是耍雜技的。于朱安問,那是你家的店嗎?小伍大聲說,不是的,是我叔叔開的,他家雇的我。他又問于朱安,你的車在哪呢?于朱安指指前面,就在那個三岔路口。
小伍打開車廂蓋先是檢查了一番,然后單腿立在車廂前,拍著兩只手上的油漬說,小意思,你先付錢,算你三百,五分鐘之內我就給你搞定。于朱安嚇了一跳,想,這是遇上打劫的了嗎?三百,他也敢要?便說,太貴了吧,最多就值五十塊錢。小伍耐心地笑著,仍是單腿點地地站在那里,反復拍打著兩只手說,伙計,行了,你倒是去找五十塊錢的。于朱安不說話了,心里著實窩火,今天太他媽倒霉了,便又說,我身上就沒帶多少錢,怎么辦?小伍慢慢地搓著兩只手,似乎上面有成千上萬的泥和灰需要他細細打磨。他邊搓邊看了看他的口袋方向,似乎是要檢驗一下那里的厚實度。他說,那你有多少錢?于朱安干脆把兩只口袋翻了個底朝天,空出了家底好讓他死心不要訛詐他。他把翻出來的所有的錢數了一遍,加上毛票,一共一百八十塊零兩毛。于朱安往那一放,也不說話了,意思是,就這么多了,你看著辦吧。
小伍用一只手撐住額頭,皺著眉毛,像是認真地做了一頓思考,然后收起了那些錢,一拍他的肩膀,說,我又不是那種只認錢的人,好吧,今天我給你打個折,平時我給人修車是從不打折的。這是手藝活不是嗎,我吃的就是手藝。他把錢裝入口袋,這才又把頭鉆進車蓋子里搗鼓起來。他整個頭都扎進去不見了,只剩下一段身子露在外面。于朱安看看他,又看看天色,已經下午了,太陽稍微往西挪了挪,好像離頭頂稍微遠了一些,可是還是很熱。他連午飯都沒有吃,整個人也餓空了,再曬就成肉干了。整條馬路都在大口吐著剛才吸進去的熱氣,要把馬路上的一切都蒸熟了。

小伍像只水鳥一樣把頭扎進去半天了忽然拔了出來,于朱安以為他這就修好了,心中大喜,臉上的笑還沒來得及形成就聽見小伍略帶心虛的聲音,你怎么沒說清楚呢,我拿來的這個配線器是第二代產品,你這車里裝的是第一代的老產品,裝不上去。于朱安像是剛被安慰了一下就又被重重甩了一個巴掌,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墜。眼看著天色一點一點晚下去了,今晚回不去了怎么辦,和汽車一起去睡馬路?
于朱安偷偷看看小伍把一只眼睛遮起來的長頭發,心想,錢已經去了他手里了,怕是要都要不回來,不能和他硬吵翻了,更是吃虧。只怪自己剛才饑不擇食,只急著把車修好,本來心里就疑惑,他那樣子也會修車?便盡量把聲音里的高溫撲滅下去,說,那怎么辦?小伍已經開始扶鷺鷥鳥一樣的自行車,說,去找配件啊,走,跟我到我家里去,說不來我家里會有的。雖然只是說不來,可是于朱安海能怎么樣,于是又跳起來踩到小伍的自行車后面,兩個人像座碉樓一樣高高地向鎮子里移去。
小伍問后面的于朱安,車鎖好了吧。
怎么?
你今晚肯定回不去了,要鎖好的。
那我住哪。
住我家啊,和我睡在一條床上。
于朱安心想,莫不是以為他口袋里還有錢,讓他住在他家里,半夜里把他砍了腦袋裝進麻袋里都不知道。他口袋里是真沒錢了,可是他的車在那他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沒錢可圖車還是可以圖的。但是還是先去看看他家有沒有配件再說,要不還能怎樣。
小伍家住在一個很小的院子里,只有兩間房,一間是他住的房間。他帶著于朱安進了自己房間,他先把于朱安摁在床上,然后開了電視,裝了一盤錄像帶。然后自己也過來坐到了床上,錄像帶里正放著一段氣功。于朱安忍不住說,那……配件有沒有?小伍卻看都不看他,整個上半身探出去,像是要一頭扎進電視里的樣子,看得目不轉睛。突然他把兩條腿收到床上,盤在一起,做了個佛祖拈花的姿勢,吐出一口氣去才說,我最近在學氣功,你看,你快看,你最好也學一下,你一定不會后悔的,伙計,你聽我的,一定要學,我不會害你的,是不是?我再學個一年就能飛到房頂上去了,我只那么輕輕一點地,我就飛上去了。這就是氣功的好處,絕對不是迷信。我每天晚上都要練功的,過會我練功的時候你就站在我前面,我把兩只手掌這樣伸到你面前去,我這樣一發功,你就能感覺到很熱。過會一定要試一下。
他突然又解開兩條盤著的腿,跳下去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本封面上花花綠綠的書遞給于朱安說,喏,送給你的,氣功速成,拿回去看吧,你一定不會后悔的,我敢打賭。于朱安不想接,耐著性子說,我回去自己買一本吧,書店肯定有賣的。小伍不高興了,把頭發往后一甩,連那只輕易看不著的眼睛都一下露出來了,猛地看見他的兩只眼睛倒覺得怪怪的,好像還是比別人多長出了一只眼睛一樣。小伍用兩只眼睛一起看著他,好讓他感到事態的嚴重性,那本書不依不饒地伸到他鼻子下面,一股復雜的味道像一只無形的手掌一樣向他逼過來,像小伍剛說的氣功掌一樣。他忍不住退了兩步,還是把書接住了。想來這書也是身世復雜,半生顛沛流離,流落到小伍這,他又怎么舍得送人?拉他入伙?看來這無論做什么的人都需要有個伴才好,自己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做一件事情,總覺得像深宵曠野里的行走,有點害怕。
他接過書,以此作為交換條件說,那配件呢?小伍正準備說什么,忽然聽見他母親在廚房里喊,吃飯了。他便改成了,走,先吃晚飯我給你找,反正你今天也回不去了,晚上看我練氣功吧。他的口氣就像是在預報什么即將上映的精彩節目,為此他誓死都要找到一個觀眾,以對得起自己今晚的演出。正好于朱安送上門來了。
于朱安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況且也確實得解決晚飯的問題,口袋里一個錢都沒了。跟著小伍進了他家寒素的廚房,只見一個頭發半白的女人正面對著里面的墻,垂著頭一動不動,只能看到她的后腦勺。廚房很小,是在院子里臨時搭起來的,女人對著的那堵墻上掛著一張巨大的畫,上面的藍天白云都是極其新鮮的,簡直趕得上大紅大綠的楊柳青年畫,可是畫上的男人卻是站在放著金光的十字架下的,想來是耶穌。上面寫著四個巨大的字,以馬內利。
于朱安正在那發著愣想,這是什么意思。小伍推了他一下,坐下吃飯。于朱安指著他母親說,你媽媽……小伍說,別管她,她在做禱告呢。于朱安從側面果然看到那女人雙手合在胸前,像捧著什么東西一樣。閉著眼睛,嘴里正念念有詞。于朱安一邊吃一邊偷偷瞅著周圍,廚房里用的是一只細胳膊細腿的蜂窩煤爐子,里面正燒著一塊煤餅,十個眼里吐出十條紅紅的舌頭,舔著鍋底。女人做禱告長達十幾分鐘,偶爾可以聽到一聲半句傳過來,我天上的父啊……你的孩子在你面前……保佑我們……都是你的孩子們……墻上的耶穌笑嘻嘻地一言不發,站在那片綠得嚇人的草地里放著他那幾只羊,并不看這站在腳下他的孩子。所以一直到他們倆差不多都吃完了,女人才走過來吃飯。她吃飯時也是垂著眼睛,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音,就像一只貓在走路,是懸在空中飄來飄去的。
回到房間里后于朱安問小伍,你媽信基督教?小伍忽然就說了一句,信了好啊,她心里就平靜了。這話怎么聽著都不像是從小伍嘴里說出來的,不知道是哪里不對勁,就像一只果子結錯了樹枝,獨自鶴立雞群在那里。可是小伍的話題已經就此打住了,再次轉向了氣功。似乎只有這點東西才是他真正的核。他的墻上貼著不知道是哪位氣功大師的畫,大師正盤腿坐在一朵蓮花上,雙手合十,就像另一個耶穌一樣。那個耶穌住在廚房里,這個耶穌住在小伍的房間里。
這些神在畫里靜靜地看著人間這些荒涼的沒有舞臺也沒有觀眾的人們。這些神在這些人們的假想中伸出雙手擁抱著他們。
小伍重新打開電視,接著放那段氣功的錄像帶。看來是要熱熱身,馬上就要開始他的演出了。于朱安慌了,連忙再次催促配線的問題,并要挾說,要是再不找他現在就走。小伍剛把雙手合十,放在胸前,一聽這話只得把兩只剛搭起來的手不情愿地拆了下來,臉上也帶著些支離破碎的蕭索感,讓于朱安看著都有些不忍心了。小伍還是帶著些不甘心地重新撿起那本書再一次摁到他手里說,趁我找零件的時候你可以先看一看,沒有什么壞處的。口氣中的苦口婆心簡直趕得上高中老師勸導學生應該努力學習準備考大學了。
小伍上天入地地在找零件,于朱安并沒有看那書,倒是盯著那墻上坐在蓮花上的氣功大師看了半天。一個明明是怎么看都是個正常人的男人,五官平庸,也沒有三頭六臂,卻是往蓮花上一坐就看著不太像人了。他其實是坐在了一座祭壇上,這些普通人心甘情愿供起來的祭壇上,他們讓他代替自己去做那些做不到的事,去那些他們一輩子去不了的地方。如果不是人間這么多寂寞孤單的人,哪里有他們吃香火的地方?小伍并不是什么壞人,他只是個孤單的男孩子,想在這個鎮上給自己找個伴一起練氣功一起比氣功,那樣的話也就不算寂寞了吧。可是,他一直找不到。于心銀要不是覺得太孤單會跟著一個小姑娘跑了嗎?他那種孤單是人群里的孤單,一個人的孤單是顯形的,而那種孤單是隱形的,是最難被消化掉的。小伍還供了個神,他呢,一個大學教授,供誰去?于是,他從自己爛熟于心的軌道上下來,跑掉了。朱秋月就不孤單嗎,她只是不說,或者她沒時間去說。
他正在發呆,小伍一聲驚叫,哥們兒,我從來沒見過比你運氣更好的人,我根本不知道我家里居然真的有一個第一代的分電盤配線,它居然一直藏在那只抽屜里,如果不是你來我絕對絕對,二十年之內都想不起它來,哈哈,現在可以看我給你練氣功了吧。于朱安把那只零件裝在了口袋里,無奈地看著小伍又一次盤腿坐下,他這一次可是心安理得的,因為這一次是交易。他化成墻上的大師的姿勢,盤腿,深呼吸,雙手合十,全身漸漸紋絲不動了,似乎是在身體外面結了一層硬硬的殼,他的肉身已經縮進那殼里很深很遠的地方了,正越來越遠。
于朱安看著石像一樣的小伍,忽然有些奇怪的恐懼,便悄悄開了門,從那屋里溜了出去。小伍一動不動,似乎根本聽不見任何聲音了,他像是真的幻化成另一種物質了。于朱安摸摸口袋里那零件還在,就從小伍家的院子里悄悄出去了。他母親的屋里也亮著燈,不知道那女人在干什么。兩間屋里都靜悄悄的,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們倆的屋里,一間住著耶穌,一間住著一個來路不明的氣功大師,其實倒是四個人住在一起似的,也不算寂寞了。
四
于朱安沿著那條街道慢慢往前蹙,怎么辦呢?今晚是一定回不去了,即使有了零件也沒人給他裝,他自己能裝得了嗎?
他走到昨天撞車的那個倒霉地方,車倒是還在,還是昨天那個姿勢。他取出車上的應急燈,掏出口袋里那個零件自己鉆進車廂里搗鼓了半天,不行,他對這個一點都不懂。必須找人幫他裝上。他就著夜色在路邊坐了一會,然后站起來向鎮里走去。鎮上的人家多數已經把院門關上了,一旦關上就再敲不開了,好像他是打劫的土匪一樣。他正在絕望之際,忽然看到一戶人家的院子,院門半開著,他站在門口往里一看,看到有個男人正坐在院子里喝酒,他一只手拿著一杯白酒,另一只手拿著一條碧綠碧綠的黃瓜,一口酒一口黃瓜。他大喜過望,站在院門口對那男人說,我可以在你家借宿一夜嗎?我的車壞了,就在前面,我回不去了。那男人并沒有看他,又喝了一口酒才說了一句,一晚五十。于朱安這才想起,身上的錢已經都給小伍了。完了,他想,真的要露宿街頭了。他說,我身上沒錢了。的那男人繼續咬黃瓜,咔嚓咔嚓的,像只大兔子。他坐在那慢慢地像唱歌一樣地說,沒錢那還住什么,我還怕你偷東西呢。于朱安心里一陣被羞辱的氣憤,卻又不敢說,生怕這男人突然從搖椅上跳起來趕他。他便出來了。
他繼續往前走,夜色越來越厚,重重地向他砸下來。整條街上都不見一個人,因為看不到人,他只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邊走邊探頭探腦,一副在洞穴里探寶的樣子。眼看著找個人家過夜是無望了,他想,要不就在街上蹲一夜?
剛拐過一個彎,忽然迎面出來一束光,正打在他臉上,像一只金鐘罩一樣把他罩了進去。他躲避不及,只得用手捂住臉,像怕現了原形一樣躲避著那束光。燈光后面卻忽然長出了一個人。這個人從光束后面跳了出來,他向這人一看,又嚇了一跳,是小伍。小伍騎著自行車,打著手電筒正站在他面前。
兜兜轉轉就這么小一個地方,不過一天的時間,怎么好像在這已經住了十年八年似的。小伍見是他,把車子一扔,把頭發往后一甩,皺著眉頭說,你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害的我半夜三更到處找你。他懶得解釋,因為實在沒有可解釋的,只是垂頭喪氣地站在那里等著小伍帶他回去,簡直像認領失物一樣。小伍卻不計前嫌地一拍自行車,說,上來,回我家去,你不在我家睡還能睡哪去,你還想往哪睡?于朱安想,就是,他還想往哪睡?可是,小伍為什么對自己這么好呢?半夜三更出來找自己,就怕自己找不到睡的地方。大約是因為他畢竟是見過他練氣功的,他大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個觀眾吧,所以他要報答他。
于朱安意外之中簡直是感激涕零,又踩到他的自行車上面,兩個人兩層樓似的摞起來,在夜色中一高一低一路向小伍家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早晨,小伍把頭從車廂里拔出來對著握著駕駛盤的于朱安又打了個手勢,意思是再踩油門。于朱安一踩油門,小伍又把頭鉆了進去。再一次把頭拔出來的時候,他比劃著讓于朱安下車。于朱安本以為這個什么配線一換就萬事大吉了,沒想到又節外生枝,車還是走不了。像是死心塌地要在這個地方生根了一樣。
他絕望地湊到車廂前,小伍抹著兩手的油,使勁把臉上的長發向后甩去,試圖把兩只眼睛都露出來。他先發制人地問了一句,誰告訴你是分電盤的配線出問題了?好像不是我說的吧。見他一臉要洗清罪責的樣子于朱安就明白了,他問,出問題的不是分電盤配線?這時他已經像半截身子已經浸在了水里,又像趟著水一樣走到那里象征性地往里看了一眼,反正也看不懂,就是一堆內臟。小伍指給他看,不,它確實壞了,可是,還有一個地方壞了,喏,是剎車油管。于朱安無比沮喪地說,這個你家有嗎?小伍一副不忍看他臉的樣子,看著別處呻吟一般說,這種油管我家沒有,必須得用一個型號的。
于朱安順著車溜到了地上,疲勞饑餓和燥熱嘩得一聲全長出來了,草一樣把他塞了個滿滿當當。真的要困在這里了。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他去哪偷這剎車油管去?明天朱秋月就回來了,他還得去機場接她,就是不接她,怎么和她交車呢?車是人家的。問于心銀要錢?那也太沒骨氣了,人家都搬出去另過日子了,自己還要上門討錢?一定被那做姨太太的小姑娘恥笑,你家這兒子……長得倒像片門扇似的了,還能伸出手來要錢?他不能給她這個機會。他怎么就這么倒霉哪,他坐在地上斜眼看著那個站在石臺上的殘疾汽車雕塑,恨不得跳起來把它打一頓,都是它害的。王八蛋。
小伍也跟著坐到地上,他用油膩膩的手拍拍他的肩膀,伙計,別這樣啊,你別忘了我可是一等一的汽車修理師,這事我給你包了。于朱安癱在那里不動,表示對這種空話他還是有免疫力的。小伍接著說,這還不簡單嗎?我們去找一輛和你這尼桑型號一樣的車,悄悄把油管取出來,換到你的車里,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開這種車。在聽到這話的一瞬間,于朱安的眼睛里忽然很邪地亮了一下,就像他身體里一個很深的部位被用一種奇怪的方式點著了,他的眼睛像一只燈籠一般映著那火光。他想起了那輛黑色的尼桑,它和這輛紅色尼桑長得一模一樣,就像是孿生兄妹一般。就是人壞了腎,還得問自己的親人要一只腎裝在自己身體里呢,何況是輛車,何況是輛做了虧心事的車。它跟著他的主人總要受些懲罰吧。他以為,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說放就放下了?好像他們是植物一般,隨便往哪一插都活得了,都能再長出根來。
想到這里他突然快樂了起來,以至于把小伍嚇了一跳。他滿臉邪光地對小伍說,走,我帶你走,我知道一輛現成的尼桑,和這輛一模一樣。小伍大約覺得他突如其來的快樂很可疑,狐疑地看著他。他站起來說,這里就是南郊了吧,那這里離XX大學不算遠吧,走,我們就去那里找零件去。那里有個零件是現成的。小伍看于朱安一臉躊躇滿志的樣子,就像是前往那里采摘什么珍稀果實一樣,早已勘探好了那果實是穩穩地吊在樹上的,別人又不知道,一定是非自己莫屬的。
兩個人到鎮里借了一輛摩托車,然后小伍帶著于朱安一路向XX大學呼嘯而去。這大學的家屬院里有于朱安家的一套房子,以前一直空著,朱秋月曾一度想租出去,于心銀不同意,說租出去了房子就舊了,再賣也不好賣了。現在想來,是不是他從那個時候就開始籌備上了,一直等到某一天瓜熟蒂落的時候就搬了出來,房子就派上用場了。兩個人像兩個小流氓一樣在校園里晃來晃去地等天黑,保安幾次盯住他們看,他們只好再換個地方晃。小伍上了個中學就沒再上過學,現在見了大學倒也新奇得很,左看看右摸摸,一副進大觀園的樣子。于朱安問他為什么那么早就不上學了,他不愿多說的樣子,只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家里沒錢,得學個手藝養家。
于朱安此時覺得自己的出身和家庭條件讓他感覺自己像占了多大便宜一樣,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是啊,自己又沒比小伍多條胳膊多條腿的,不就仗著自己出身地湊巧了一點,現在倒覺得對不起小伍了。小伍的話越來越少,只是一路上用一只眼睛東瞅西看,頭發服服帖帖地遮著另一只眼睛,一路上都沒顧得往后甩一次。于朱安偶爾看他一眼,看到他臉上倒是沒有一點表情,但一望而知那是一種裝出來的鎮定,像紙糊的一樣,碰都不能碰的。他大聲地吸了吸鼻子,弄出很大的聲音好去分解他們之間的這點堅硬的沉默。小伍眼睛里也是一種臨時剛壘起來的滿不在乎,兩眼里填得滿滿當當的,卻是搖搖欲墜的,在這搖搖欲墜的縫隙里像燈光一樣射出一星半點的凄愴。這點凄愴像刀劍一樣刺在了于朱安眼里。他沒有再看他,只是忽然的,他有些微微的悲傷。
他知道他又做錯一件事,不該帶小伍來大學。不該帶一個沒有上過大學的孩子來看大學,就像是一定要把一個人身上的衣服層層剝掉,一定要露出他最里面的那點暗瘡一樣殘忍。誰沒有點暗瘡呢,怕的不是本來就有,而是被人生生揭開再觀賞一次。有哪個孩子是情愿不去上大學而去學修汽車去?他現在只能盼著時間快快過去,趕緊離開這地方。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下來了,于朱安剛才已經偵查好于心銀停車的地方,他今天沒開車出去,可能今天正好在家?他抬頭向那個十八層的窗口看了看,似乎是亮著燈的。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那窗口,就像是被鳩占鵲巢后的喜鵲的眼神。他望風,小伍已經開始動手拆那零件。真是天都要懲罰于心銀,偷個零件都偷得這么順利,路上也沒有走過來什么人,小伍手腳也麻利得出奇,似乎是成心要助于朱安報仇雪恨。兩個人拿下零件,仍是把車廂蓋好,然后騎上摩托車一路呼嘯而去。
就在這個晚上,于朱安的車終于修好了。車終于修好了,兩個人卻都沒有要動的意思。兩個人一前一后倚著車站著,像兩尊石獅子。夜風軟軟地吹著他們,從前心吹到后心,兩個人都開始有了些要融化的感覺。小伍忽然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掏出一包煙點了一支,然后把煙向于朱安遞了過去。于朱安本來是不抽煙的,可是他還是接過了煙,和小伍并排著坐了下來。
兩個人手里紅色的煙頭在黑暗中一閃一滅,像兩株奇異的植物在開花。于朱安被嗆得連連咳嗽,連眼淚都出來了。就著這兩滴眼淚,于朱安忽然有了要說話的欲望,他說,你家里不是只有你和你媽?其實我他媽和你一樣,我家里也是,我也沒有父親……他其實很愛我,他從來不說,可是我知道,一直就知道。他話那么少,什么都不會說,可是,我知道……你說父子之間怎么就那么奇怪,什么都不用說就都知道……,我小的時候他常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在一條鄉野小路上玩,一路上會遇到巨大的蘑菇,那是去奶奶家的路,后來奶奶沒了。我上中學的時候,他帶著我一起爬山,一起釣魚。他教我畫房子,教我最起碼的透視結構,近大遠小,在吃完飯的時候他每次把我按住,用他的臟手帕擦我嘴角的飯粒……
小伍使勁地拍著他的肩膀,一句話都不說,于朱安也不再說話,他像喝烈酒一樣猛抽了幾口煙,嗆得自己幾乎喘不過氣來,淚流了一臉,也不知道是怎么流出來的,他也不去擦。只帶著一種酒后的微醺坐在那里,也不想動。
夜更深了,兩個人默默地抽了兩支煙,扔下四只煙頭的時候,小伍忽然站了起來,說,你該回去了,不早了。于朱安跟著站了起來,他正不知道該和小伍說點什么的時候,小伍先搶著說話了,似乎存心要把他的話截下了。他拍拍他的肩膀說,伙計,那后會有期啦。說完就騎著車揚長而去。他站在車門邊目送小伍遠去,像目送著自己的一個戰友。小伍頭都沒回,他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想快點消失,他知道。他真的很快就隱入黑暗中了,他一走進這黑暗就像是融化進了一瓶墨水里似的,消失了。他知道他又要回到自己那信基督教的家里,吃飯,練氣功,明天再修車。日復一日沒有盡頭的生活。他真后悔沒把那本他送他的氣功書拿上。
在那一瞬間于朱安的眼淚忽然又下來了。
于朱安重新上路,現在已經是夜里十一點了,他先回去睡一覺,一覺睡到明天中午也沒人管他。然后明天下午去接朱秋月,朱秋月回來的那趟航班下午四點到。
五
第二天接到朱秋月,兩個人一起回家。分開不過兩天時間,于朱安卻覺得怎么就像忽然過去了幾個世紀一般,好像突然之間發生了很多事情,回頭想想,卻又什么都沒有。那個叫王郭的鎮子是不是只是他在睡夢中去過的一個地方,類似于古代書生的南柯一夢。其實不過是大槐樹上的一個螞蟻窩。
兩個人停好車上樓進了家門,屁股還沒坐穩的時候,忽然有人敲門,門外站著的居然是兩個警察。其中一個警察對朱秋月說,于心銀是您丈夫吧,我們中午一直給你家里打電話都沒有人接,您可能還不知道,您丈夫今天中午出了車禍,當時車上只有他一個人,他當場死亡。我們調查的結果是,他的車突然壞了,導致了車禍,我們檢查事故中的那輛尼桑轎車發現,那輛車的車廂里被人盜走了一個零件導致了車禍,也就是說,這應該是一場有蓄謀的謀殺案。我們要問一些問題,請您配合我們的調查……
警察走后,朱秋月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她瑟瑟地發著抖。于朱安就坐在她的身邊,卻覺得他們彼此遙遠得面目模糊。他伸出手卻怎么也抓不到她,就像在一種很深的噩夢里。突然,她抬起頭來,目光又冷又亮地對于朱安說,我知道了,是誰殺了他,一定是他那個女學生,只有她才會這么了解他的車,她一定是早已預謀好了,她等著他死后分他的財產,她等不及了,我明白了……她的目光更亮了,明亮得有些邪氣了,她突然悄悄對他說,這是謀殺,我一定要讓這個殺人犯現了原形……你信嗎,我一定要讓她現形,我不會放過她的……她的聲音嘩嘩抖成了一片,那聲音一出來就像雪花一樣化掉了。她空空地張著嘴,卻再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只看到她黑洞洞的張開著的嘴。
她身邊坐著于朱安,于朱安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他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連嘴唇都成了雪白的。他靜靜地坐在那里,像一座冰雪的雕塑一樣,靜靜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