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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 變

2011-06-15 05:47:28
山花 2011年17期

葉 舟

我不能活在所有人的錯覺里,這是底線。

所以,干完這一票后,我把警服收回來,意思再明確不過了。肖諦看了看腕表,意猶未盡地說,“去吃燒烤吧,夜市攤子還沒散,來一箱冰啤,來幾把羊筋、羊腰子和羊肝,好歹慶賀一番喲。”我擺頭拒絕了。肖諦巴兮兮地望了望宏成。他知道宏成一般會說服我的。宏成便說,“不吃也行,現在吃進肚子太膩,不如去洗腳,大家放松放松?”我思想了一秒鐘,回說,“你們去吧,甭管是燒烤,洗腳,K歌,還是去水會嗅蜜,注意點身份,別給暴露了。”肖諦撇嘴,樣子難看,像口腔里塞了一枚釘子。我抻開這件寬大的警服,抖了抖,又在空氣中撲打了幾下,沒灰塵,也沒一點褶子。灰塵是白天的,在光線下才能窺得見,無法遁逃。——這和我們的作息相反。用成語來講的話,我們一般晝伏夜出,月黑風高。

“你帶回去呀?”宏成問。

我撲打完衣服,仔細疊整齊,擱在了手袋中。我說,“得供起來,再燒幾炷香。這幾天安玲的臉色難看,快到他爸的忌日了,也難怪。”口氣蕭索,沒辦法。

“哦,那你快回去,別讓安玲著急。”宏成道。

肖諦說,“整個晚上,你的臉色也不展。你和安玲吵架了?”

“咸吃蘿卜淡操心,閉嘴吧你。”

“關心你還不成么,好心當成了驢肝肺。”肖諦犟嘴。

“瞎逼!”

宏成知道我罵什么。他自己也氣了,攥起拳頭,在肖諦的腦門上猛鑿了一記。肖諦捂住腦袋,輕喊了一聲。——剛才要不是宏成機敏,搶上前去撂翻了對方,八成會血濺午夜,非死即傷的。肖諦肉頭不說,還整個一瞎逼,對局勢熟視無睹,根本掌控不了。這一鑿,其實也代表了我,算是給肖諦一個嚴重警告,吃過飽飯,沒挨過飽打的爛貨。肖諦哎喲完,羞恥心占了上風,愧色布滿囊腫的雙頰,抱拳說,“哥哥們,我知道錯了。我將功折罪吧,今晚上的這一份我吐出來,就當我春蠶到死絲方盡,孝敬你們的。”宏成瞧瞧我,笑了。我也跟著笑出了聲。一個親不得,罵不成,水潑不進,針扎不透的小弟,徒喚奈何。肖諦偎過來,又辯解說,“聽說激光治近視的技術相當成熟了,我家隔壁的孩子剛做完,原先0.3,拆了紗布是2.0。改天,我也得去看看大夫了。”宏成出手如電,掐住肖諦的一坨肥肉,掐出了告饒和媽呀聲,掐得肖諦臉快紫了。宏成說,“呃,先去減減膘吧,就你這一身糟肉,打炮都業余。”懲罰完,肖諦果真摸了摸兜,將一摞鈔票吐出來,掰成兩份,往我和宏成的口袋里硬塞。我沒拿,那是他該得的,罰了不打,打了不罰,我有這個基本操守。宏成也拒絕了,但他又惡作劇了一把,將肖諦鼻梁上的眼鏡摘下來,真弄成了一個瞎逼。

肖諦盲人摸象,對著夜空張牙舞爪一番,大喊救命。這是得手后的短暫休憩,輕松下來后,一般會拿肖諦開涮,總結得失。

我們停在山腳下的一個拐彎處,借著對面的一盞路燈,平靜自己,做一些收尾工作。夏夜,氣溫也沒降下一半度,像坐在桑拿房里,褲襠都是濕的,連老二都快被淹死了。剛才在山腰上還能吹到一絲風,風不大,像一個老娘們搖著破扇,對你使勁膩歪,講一些活見鬼的故事。那一刻,人是麻木的,我想宏成和肖諦跟我一個感受。我不留戀那一股涼風,關鍵是從山上安全撤了下來,干了結結實實的一票,入賬不菲。我杵在夜空下,身心松弛,見宏成脫下了反光馬甲,肖諦也藏妥了武裝帶、熒光棒、對講機等各種警具。他們又將胳膊上的袖標摘下來,塞進了兜里。——OK!一切都很完美,像計劃中的那樣一絲不茍,除了肖諦差點捅的那個小漏子。

這時,對面射來了一根光柱,像巡航導彈,在頭頂游弋,很挑釁。

宏成說,“是輛黑摩的,125,國產的發動機,能聽出來。”肖諦扶了扶眼鏡,打了雞血似的狂問,“干不干?我的手又開始發癢了,摟草打兔子吧?”宏成說,“干你屁眼。一個破摩的,不夠塞牙縫的,別丟人現眼了。”肖諦恨恨地作罷,陡然警醒,忙一個箭步跑上前去,將停在樹下的桑塔納頂端的警燈取下來,塞進了后備箱中。宏成也敏銳,三兩步便站在了車頭前,將那一副警用的號牌遮了起來,還摸出一根煙,慢慢喂火,仿佛自己是迷路的外地人。

不出所料,司機是個攬夜活的鄉下人,臟兮兮的,胯下的摩托上載著兩個熱褲女郎。見我們環伺一旁,司機緊著轟了轟油門,像踩了一塊西瓜皮似的,立馬跑遠了。熱褲女郎們嘻哈不已,長發飄飄地擦面而過,連正眼都沒瞧我們一下。肖諦特失落,嘬了一聲口哨,將剛才受的郁悶盡情撒了出來,沖著那兩個疑似雞婆的女郎怪叫,還掏出家伙來,高射炮,美美澆了一泡長尿。

卸掉警用車牌,換上普通牌。收拾停當后,我坐在副駕駛座上,宏成開的車,干干凈凈進了城。我打了個小盹,等睜開眼時,忽然聽見了路邊海關大廈的報時鐘在響。沒錯!凌晨一點了。

“咦,你不去藏車了?干嘛開進市區呀?”我挺惱火。

“沒辦法,青城也在開挖,到處都開膛破肚的。晚上取車時,我被塞了三個鐘頭。”宏成老練,總有他的主意,一臉的平靜。——青城是他姥姥的家,郊區,獨門獨院,這輛破桑塔納平時就藏在那里,決不進城。誰都明白,城里到處安裝了監控探頭,很容易留下蛛絲馬跡。宏成說,“放心!我把車停在工校里,反正完蛋了,體操房一直空著。”

我說,“不行!”

“呵呵,那糟老頭你還不了解么,我早攥著他的把柄呢。”宏成知道我的擔心,化繁為簡地說,“媽的!他尻子下面有屎,是個監守自盜的門房,光我們體育組的器材就被他偷賣了不少,連杠鈴、啞鈴都敢賣。放心,他不會放一個屁的。”這一說,我便釋然下來,不再計較。我叮囑說:

“小心為妙,給他點小甜頭。”

三室一廳的房間,亮若白晝,安玲將所有的燈打開了。我側身閃進臥室,拉開衣櫥,將手袋里的警服掏出來,匆忙掛起,這才安全無虞。進了客廳,我當著安玲的面換衣服,一副疲倦的樣子,故意哈欠連天。安玲在看電視,此時靜了音,一臉燦爛地望著我。——前幾日,安玲還持續給我冷臉,現在云開霧散了。

忽然,安玲蹙了蹙鼻子,鄙夷說,“呀,別碰我,你像剛從池塘里撈出來的,臭死了,快去沖沖吧。”我使勁貼上去,逗她,“你不是說喜歡我男性荷爾蒙的味道么,這就是。”安玲搡開我,腿像一張滿弓,隔在中間。安玲問,“你不是去上課了么,干嘛這樣狼狽?”我早準備了一套說辭。我說,“嗐!那幫大爺,哪里是來聽我講課的,成心混張文憑罷了。我懶得毀人不倦,睜眼閉眼吧。”安玲蹊蹺地說,“你身上可沒粉筆灰,一臉的不安,倒像是剛從野外冒險回來,褲腿上還沾著泥斑和草哪。喏!”安玲一指。——怎么說呢,警察的女公子,真像遺傳了那一份素質,心細如發,明察秋毫。我彎下腰,摘掉一兩根小草屑,聊賴地說:

“今晚最后一課。以后,我再也不用去吃粉筆灰了,我待價而沽。”

安玲驚詫,“工校真倒閉了?”

“被收編了,作了交大的一個成人分校。”——其實,這事發生了一個來月,此時才講給安玲聽,實出無奈。說起此話,我甚至有點鼻酸。安玲偎上來,抱住了我的腿,貼得很緊。我說,“沒什么。工校本來就是個爛攤子,被收編了也好,早死早托生。它現在改頭換面,搖身一變成他媽的大學了。”安玲愣怔

“我先送你回去吧,別讓安玲操心你。”宏成撥轉方向盤,駛入中心區。

肖諦在后排,打著哈欠問,“喂,工校給你們掛電話了么?正式收編了,咱們這所校園,以后就是人家的一個分校區,后娘養的了。”

“就你是后娘養的,瞎逼。”宏成反駁。

“都是!”肖諦在犟。

話題沉重,宏成和我不愿吱聲,一任肖諦在嘮叨和抱怨,像個爛烏鴉嘴。車子進了中心區,夜市燈火璀璨,人粥稠密,叫賣聲此起彼伏。燒烤的煙霧像一片片黑云,送來麻辣和香料氣,勾人欲望。肖諦果然坐不住了,開始嚷嚷著下車,去吃燒烤,去灌幾支冰啤,他樂意放血買單。宏成冷不丁地叱道,“媽的!以后在干活時沒眼色,再打電話泡妞的話,我卸你腿。”

“呵呵,我剛抱上一個妞的腿,不怕。”肖諦無恥道。

“干么的?”

“列車妞!不過,人是個廣播員。”肖諦用鐵路腔說。

后來,肖諦和宏成去吃燒烤了,另叫了一盤武漢的九九鴨脖。我嫌膩,灌了幾口冷啤酒,便起身打車。剛鉆進出租車,肖諦忽然跑上來,將手袋隔窗遞給我。肖諦眨了眨眼,悄聲問,“你去安玲家呀?”

我頓了頓下巴。

“媽的!你真陷進去了,剛離虎穴,又進狼窩喲。”肖諦揶揄道。

馬軻照片

安玲竟沒睡,說一直在等我。著,先前的燦爛漸漸起了一層陰翳,比夜色更甚。

“那你呢?”安玲問。

“茍活性命于亂世。”

“喂,究竟怎么安置你們這些老人呢?”

“我學歷不夠,靠邊站。現在是大學了,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站講臺的。”我撫著安玲的額頭,手上有一股悲涼,“劉歡那首歌叫什么來著?哦,對了,只不過是重頭再來。”

“工校也不能沒心沒肺,卸磨殺驢吧。”安玲嗔怪道。

“這叫迷途知返。”

安玲說,“你又不是一只羔羊,隨便任人宰割。”

“嗨,真沒什么呀,工校一直投懷送抱,交大當然偷著樂,免費笑納,只當工校是一個小妾而已。算我遇人不淑吧。我凈身出戶,好歹有你收留我。”

——打住!這下我可犯了渾,講了個如此糟糕的比喻。安玲聞聽,一下子松開了手,將我搡遠,悶頭躺在沙發上。我意識到自己錯了,忙堆了笑,有賠罪的意思。我說,“你別誤解我,好不好?這事跟你跟應萍八竿子打不著,犯不上生氣,算我滿嘴大糞,小人心腸總可以吧?”安玲踹了我一腳,淡漠地說,“快滾!滾應萍那兒去,別再招我。應萍是你的正房,我一個小妾,免費的,還涎著臉投懷送抱,有什么可讓你稀罕的。”我有點僵,左右支絀。安玲就這個破性格,陰一陣晴一陣的,夠我喝一壺的。我做出清白的樣子,試圖軟化她,別再置氣。我說:

“應萍是過去的事。法律上講,她是我前妻,但現在吹燈拔蠟,人走茶涼,我是個自由身了,有離婚證為證,你審查過的。嗨,我投靠你,你可不能這樣輕賤我吧?”——語氣中自有一份蒼涼,沒忍住。

“人回來了不假,你的心卻在外邊浪游呢。”輕蔑極了。

一時語塞。

安玲又說,“我要怠慢你,我就不會半夜三更地等你。看你,像個泥猴兒,哪像個人民教師的樣子。”扔來一個靠墊,我及時接住了。

“今天最后一課。”我辯解。

“我以前念過那篇課文,都德的,我知道。”

“哀莫大于心死。”

“你從沒講過。”

“不用講!我不想讓你操心,我是男人,不能把晦氣帶回來吧。”我的眼睛敷著一片淚,又沒忍住。我說,“好比搭一個積木,通天塔,都把幾千萬塊砌上去了,可到了塔尖的最后一塊,呱唧倒了,前功盡棄,整個給毀了。工校完蛋了,我,我我還能說什么呀。”

安玲說,“我真沒嫌棄你的意思,我發誓。你要趕緊習慣下來。畢竟,這也是你的家么。”最后一個“家”字,她壓得很重。

“謝謝你!”哽咽道。

“能抱抱我么?”

馬軻畫室

像迅速收復了失地,我抱緊安玲,沒再吱聲。安玲的身子很燙,不是發燒,更像藏著一份恐懼與不安,暗中發抖。安玲囁嚅道,“睡不著。十點剛躺下,電話就響了,接起來卻沒人講話,只聽見了喘氣聲。你也沒回來,我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昏昏沉沉的,臉都快木了。”我暗自驚了一下,寬慰說,“準保是肖諦和宏成那幾個臭家伙,一直想喊我去喝啤酒,我關了機上課,他們又打到這里來了,甭理他們。”安玲消極地說,“十點響過一次,后來越響越急,半小時一次,總也不講話,怪瘆人的。”——我知道這個結,應該是應萍吧。除了她,不會有第二個人半夜雞叫的。我哂笑說,“呵呵,大家嫉妒我,他們連最后一課也沒撈到,肯定喝翻了。整個校園里彌漫著一片末日情緒,樹倒猢猻散,人人如喪考妣,大家從此要各奔前程了。”

“有我呢,你別擔心!”

我說,“怎么會!”

“其實,我那點小工資,一分錢掰成兩瓣的話,也夠咱倆花銷的了。”安玲心善,此時像乖乖女,世事洞明地說,“經過我爸的事情后,我對什么都看淡了,也無所謂。我的要求很低,只有一件,你知道的。”安玲抬望著我,眼睛里布滿了一種干旱的表情。此刻,我不需說什么,只俯下身,吻了她的嘴皮子。

“你真愛我么?”

“嗯!”

“喂,說出那個字,你就能死么?那個字在你心中有多金貴呀?”安玲掐住我的一坨肉,仿佛要掐出那顆字。我五官扭曲,頓成一只笑面虎,連連告饒說,“等到該說的那天,我說十萬八千遍,非吵死你不可。”——手像老虎鉗子,松開了牙齒,又覆蓋在舊傷上(以前掐的)。時間一長,虱多不癢了。安玲唏噓說,“我想通了,徹底想通了,咱倆得抓緊活,一點都不能耽擱了。”

我狐疑道,“抓緊活?”

“你自己看吧。”安玲摸見了遙控板,打開電視聲音。聲音像一鍋炸開的爆米花,噴出來,天女散花似的。——一檔新聞頻道的直播節目,畫面跳躍,不時切換到了CNN或鳳凰臺,高清晰,同步,仿佛世界大戰開始了。安玲在側,嗓音空虛地說,“一顆衛星掉下來了,要砸地球。”

馬軻作品:自畫像 布面油畫 50×60cm 2004

“衛星?”

我費解,指了指天花板。

“德國的,突然失控了。”安玲道。

“杞人憂天呀。”

安玲夸張地說,“呃,還咋睡?我又不是榆木疙瘩,衛星都掉下來了,你也沒回來,我真的很害怕。”安玲璀璨地發笑,像一個溺水者看見了一根漂木,沖我倒下,撲住了我。——我不能活在所有人的錯覺里,我認為。但一顆衛星掉下來的確很嚴重。它不是錯覺,亦不是虛張聲勢,我必須認真對待一次。我擁著安玲,腦海中頓時亂云飛渡。

屏幕上,一個湖藍色眼睛的女主播站在郊外,金發飄飄,像《花花公子》封面上的劈腿女郎。在她身后,是八車道的州際公路,此時已亂作一團,瘋狂大塞車。車禍頻發,疊積木似的,仿佛一座巨大的汽車墓地。女主播的話被同聲傳譯。她講解說,這是一幫末日教派的信徒,在北美有數十萬之眾,上至高階官員、華爾街精英、硅谷領袖,下及各類販夫走卒、罪犯、妓女和非法移民。在衛星脫軌墜落的這個季節,他們集體裸捐,將一生的財富和心血都捐給了教門,輕輕松松,開始最后的狂歡,一直要縱情到爆炸的那一瞬間。——不是好萊塢大片,是現場直播,它像釘子一般確鑿,活生生地發生了。

恐慌是可以傳染的,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尿急。

媽的!就在我帶著宏成和肖諦上山作案的這個晚上,衛星掉了,地球上有一多半的人為此抓狂,抱頭鼠竄。我竟然還蒙在鼓里。接下來,女主播在播報一份調查問卷,同聲傳譯適時地刪改著,掐頭去尾,怕驚嚇了國人,干擾社會和諧。幸好,我還懂點外語,比水均益差,卻比工校的同僚強一點點。

問卷說,約摸有21%的人愿在祈禱聲中迎接末日,并相信上帝會乘愿而來,施以拯救;有17%的家伙想大吃幾頓,過過嘴癮,以不負今生今世來過一遭;有45%的訪客簡單明了,愿意沖上大街小巷裸奔,并隨時和迎面而來的異性交媾,肉搏三百回合,徹底死于高潮。剩下的那一小撮持無所謂的態度,仿佛掉下來的衛星殘片是一塊奶酪蛋糕。——我沒將女主播的話翻給安玲聽,尤其是45%的那一部分。

這么晚了,我怕安玲會翻臉。

央視的專家們輪番出場,大談衛星掉下來砸中地球的概率。據說,每年有100至200個衛星等大塊物體進入大氣層,其中大部分直接燃燒化為灰燼。但此番德國失控的這一顆巨大衛星Rosat卻不同。它重達2.4噸,距地球370公里,由于技術性失控,已經不可能預測其最終的飛行路徑,也沒有人能確切地知道這顆1999年退役的X射線研究用衛星,可能墜落在地球上的準確位置。沒錯!它在設計時采用了相當大量的陶瓷和玻璃,因為體積過重,專家們擔心它在進入大氣層時不能完全燃燒。——最糟糕的情況是大約會有一半墜入地球,并以每小時400公里的超級速度,砸毀一座較大的城市,造成毀滅性的破壞,包括亞洲境內,云云。

“你說說,會掉在咱們這兒么?”安玲憂心忡忡。

“會的!”

“這么肯定呀?”

我虎下臉,不想讓安玲掃興。我說,“工校有先見之明,早已騰出了地兒,師生們都被遣散了,三個標準的足球場,足夠掉下來的衛星砸一砸了。”

“心術不正,你這人。”安玲申斥道。

“我倒是想和它榮辱與共來著,可它不給面子。奈何?”我幸災樂禍,又說,“砸了好!工校那塊兒是市區的黃金地段,據說交大早就瞄上了,想開發成一片CBD。嘿嘿,這一砸,人財兩空,交大算倒了血霉嘍。”安玲不滿,掐住我一坨肉,叫我呲牙咧嘴的。安玲訓斥說,“不要得瑟!真掉下來的話,誰的日子都不好過。我一個小公務員,只想平靜度日,無病無災,沒什么大的奢望。上帝保佑吧,讓它掉在太平洋里,愛誰誰吧。”——安玲果決地關了電視,令我的傾訴沒了下文。我不甘,故意閉上眼,喃喃道:

“聽,海的聲音!”

“什么?”

“砰!掉進太平洋了,浪花四濺,海嘯襲來。”我略加抒情。

我有點兒尿急,溜進了衛生間。

像往常那樣,我打開了整體浴室的噴頭,制造噪音。坐在馬桶上,我從短褲里摸出手機,給應萍寫了一條短信。——沒別的意思,我只想提醒她看看新聞頻道的直播,關注一下衛星掉下來的后續報道,以防萬一。出恭完畢,應萍也沒回復過來,我略略有點沮喪,卻明白自己沒資格去指責她,況且這么晚了。沖了涼,藏好手機,我踱出衛生間,驀地發現安玲站在客廳中央。像陣前的穆桂英,表情冷寂。

地板上,一摞百元大鈔扇形鋪開了,不義之財。我的衣服褲子邋遢地堆在一旁,顯然被安玲搜查過了。我用眼睛問安玲。安玲抱了臂,森嚴地問:

“咋回事兒?”

“一共一萬七,我沒花。”我乖巧地說。

“干么去了,你晚上?”

我蹲下撿票子。安玲一抬腳,踹我坐在地板上。我想我夠機敏的了,但事發突然,我竟理屈詞窮起來,應對不了。——人贓俱獲!一堆臟兮兮的發皺的鈔票,一個罪案在身的家伙,被警察的女公子逮在現場。我無數次地想象過被逮住的場面,卻惟獨少了安玲這一環節。我說過了,我不能活在所有人的錯覺里,這是底線。坦白吧!一旦開了口,這幾個月以來的夢魘和恐懼將會一掃而空,我也將恢復原來的嘴臉。孰料,我竟然又撒了謊,涎著臉,對安玲這么講:

“喏,一點點埋葬費!”

什么?安玲的眼睛在催問。

“他們就是這么安置老人的,一筆埋葬費,把我從講臺上轟了下來。”我苦笑說,“我呀,大好青春都獻給了工校,現在說倒閉,它真就關張了。”

“工校的補償款,原來這樣呀。”安玲恍悟。

“我知道,你還在猜忌應萍。”

安玲說,“拜托!以后別再提這個名字了,我犯憷。”走上前來,安玲揪住我的鼻頭,悄聲說,“嗨,咱倆結吧?”

“我現在不想吃軟飯。”

“你呀,你最會軟處取土了。”安玲嬌嗔道。又說,“我爸的忌日快到了,我想讓他在天堂安心,所以我只好嫁給你了。”

——我知道,這又是一樁新的錯覺。

馬軻作品:肖像 布面油畫 72×59cm 1997

好了,該講講我自己了。

已是凌晨時分,兩側的窗戶洞開,風穿行而入,拿走酷暑,也拿走了所有的聲音。但我明白,在暗夜中還藏著一束發光的荊棘,針刺著我,令人難眠。安玲再次拒絕了我毛遂自薦的騷動,不許我碰她。她卻像澆透的盆栽,繾綣在臥室里。我道了晚安,躡手躡腳出來,站在陽臺上吸了一支煙。其實,煙就是男人的另一個陽具,讓人松弛、懶散。后來,我鉆進了老安的臥室,沒開燈,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開始盤點晚上的行動。

每次下山回來,我還要這樣單獨總結一番,腦子里過幾遍電影,檢查得失,查找疏漏。肖諦馬大哈。他寧可掏光自己的那一筆不義之財,去整夜嗅蜜打炮,也絕不會反躬自問一秒鐘。宏成屬于力量型的,扮強人湊合,要他去思考一二,等于請李逵拿了一枚繡花針。體育專科畢業的,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宏成當然也指望不上。——半年前,我喊他們過來,在一家茶館的包廂里敲定了這個計劃。不用說,我是頭兒,我有責任全面監管,以防失手。

窗外的夜空,呈現出一種深紫的顏色,稀薄,混沌,搖搖欲墜。風擦亂了星宿,忽明忽暗。南山像一座巨大的沙盤,橫亙于遠處,勾出一線弧度,與天際接壤。南山的頂峰上,經年亮著一盞燈,仿佛這座城市的地標。不管走到哪兒,那盞燈似乎都站在眼前,指示著東南西北,須臾不曾離棄。小時候,我常聽大人們講,燈是給直升飛機做導航用的,因為中蘇邊境常常吃緊,事態嚴重,物資和兵員必須用直升飛機搶運過去。呵呵,我現在已經老大不小的了,居然沒見過一架直升飛機從頭頂掠過,可燈還在不明不白地亮著,像一個謊言。沒準兒,我這樣猜,多半是電門壞了吧,壞了幾十年。

那天晚上,我指著南山上的燈臺,對宏成和肖諦說,干!

肖諦問,芝麻開門,山上莫非真藏著一個阿里巴巴的山洞?宏成也說,別驚動了神仙,不會遭報應吧?山上可有不少的寺廟和道觀呀,都上百年了,據說異常靈驗。——在工校,我和宏成和肖諦交情甚篤,來往多,屬于死黨一級的。見他們拖泥帶水的樣子,我便住了嘴,不想詳細交代了,避免走漏風聲。事實上,我只不過想先摸一摸他們的態度罷了,入不入伙,請便。

那一段,工校內部風聲鶴唳,有一種大廈將傾的前兆。考研的考研,考公務員的天天在背書,有門子的抓緊調走,上了年齡的趕緊內退,或能保住全額退休金。剩下我等不尷不尬的一伙青年教師,左右莫是。后來,校門前貼了一張告示,停招各類委培學員,這更加坐實了工校岌岌可危的現實。有一天,一群測繪人員攜帶儀器,站在操場上瞄東瞄西,大有分而食之的架勢。宏成看不慣,一腳精準的射門,端直砸爛了一架瞄準鏡,竟無人問責,算出了一口小氣。壞消息還是肖諦帶來的,他在后勤口,說交大勝出了,將在暑假正式收編工校。作為一個下級學院,工校的所有員工將重新審核資質,淘汰過半,決不手軟。

嘁,兩個呆貨!

馬軻作品:肖像 布面油畫 59×72cm 1997

他們的遲疑讓我很是惱火,可我不急,我故意釣著。我生性不愿走險,但與其為工校陪葬,不如絕地反擊,找一條出路。平素里,肖諦和宏成都聽我的,唯我馬首是瞻,不能就這么讓反了。我沉吟良久,才亮出底牌。我說,肖諦你是頂替令尊進來的,后勤人員,沒什么文憑;宏成呢,也就一電大生,屬于政策之外的;我稍強一點,專科,中文畢業,擔任應用寫作的教職,副課當中的副課,可有可無。我等三人,八成統統都在被裁之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又問,工校欠薪多久了,三個半月了吧?想喝西北風,老天還不刮了呢。

忘了交代,去年圣誕節的下午,我和應萍扯了離婚證,徹底孤家寡人了。宏成和肖諦陪我喝了幾天酒,我命令他倆改口,別再喊應萍嫂子了。那時,安玲還沒上得了手。她正處在喪父的階段,悲痛得無以復加,我不好趁人之危。

建立一個同盟,難就難在統一思想,覺悟一致。我手里還有牌,一點不怵。我問肖諦,你搞大了一個女生的肚子,她丈夫懦弱,一個貨車檢車員,沒帶檢車錘敲你的腦殼吧?肖諦急了,狡辯說,是她勾我的,她在鐵路局的一個委培班,沿線小站上來的,太騷,門門掛燈,想通過我弄一張畢業證。我威嚇說,一旦事發,甭說交大了,連監獄都會照顧你。我又跟宏成攤牌說,老丁,你們體育組的組長,上學期剛開學的晚上,在操場邊的樹林里被黑了一磚,現在還躺在重癥監護室里,植物人一個了。宏成五大三粗的,膽怯地問,我干么黑他?我跟他無冤無仇的,別血口噴人。我早料到了。我說,春季運動會時,老丁派你去買了一大批器材,價值幾十萬,你沒少吃回扣吧?吃回扣倒也罷了,但你是獨吞,連一勺湯也沒分給老丁喝。呵呵,你這叫先下手為強,他真的閉嘴了。

我握著一盞茶,見宏成和肖諦像水中的茶葉,浮了浮,又悄然落了下去。

究其實,干上這一票生意,是我無意間聽來的。剛開始還照貓畫虎玩票,不承想,我帶著肖諦和宏成竟樂此不疲,一路狂奔下去,坐地分贓,斂財無數。天無絕人之路,不知這句話是不是專為我發明的,但管用。——安玲她爸死了,一個老刑偵,穿白襯衣的三級警監。去年端午節,本城突發一起槍案。歹徒劫了一家香港注冊的金店,射傷了營業員不說,還持槍逃匿,不知所終。安玲她爸老安在一線指揮,全城大搜捕,連駐地的武警支隊都撒遍了各個出口,晝夜不舍。但歹徒沒留下什么有價值的痕跡,若泥牛入海一般。那一陣子,大街小巷的電線桿子上貼滿了懸賞通告,懸紅五萬,征集破案線索。整個城市仿佛被秋風籠罩,肅殺一片,仿佛屈原又死了一回,滿城吊喪。

老安自有一套。白襯衣也不是白穿的,沒有赫赫戰功,也不會升遷到三級警監的位子上。一連三天,老安都將現場勘察車派去槍案現場,幾十號技偵人員全副武裝,大張旗鼓地做痕跡提取,像張藝謀拍電影似的,生怕別人不圍觀,不喝彩。老安則換了便裝,躲在警戒線之外,悄悄混在人群當中,像一條泥鰍,躥來躥去,獨自摸排情況。

于是,老安盯上了三個青年,貼了上去。

老安從腋下取出一份晨報,墊在花壇臺子上,盤腿坐下,邊讀報,邊耳食著周圍的對話。三個青年人并排蹲著,綰起的胳臂上有刺青,左青龍,右白虎,盤踞在一把寶劍上。刺青粗糙,不專業,像是自己用針尖蘸了墨水文的。他們個個煙槍,腳下一大堆煙蒂,門牙發黃。老安眼尖,發現是軟中華,心里唐突了一下,不由得警覺起來。不像城里的小年輕。他們的膚色、發型、打扮帶了郊縣的特點,口音證實了這一點。恰好,老安剛翻看的這個版上有公安局的懸賞通告,粗黑的標題,賞金已提高到了十萬。

這時,一個青年偏過頭,喜興地朝報紙上瞅。老安揭下來遞給他,讓他們一塊去看。他們簡直太嫩了,在老安這一塊老姜面前,連一根小蔥都算不上。——歹徒們作完案,火速出城,將槍支和贓物藏匿完后,在家憋了兩天。終于,他們浮出水面,想換口氣了,居然還混雜在烏泱泱的人粥中,斗膽來現場看熱鬧,尋開心。他們栽了,沒道理不栽呀。

他們輪流讀完,逐字逐句讀得很仔細。扔了報紙,臉上都綻放著一股莫名的激動,你捶捶我,我搗搗你,像有一種秘密的默契。老安挪挪屁股,靠得更近了,聽見三個菜鳥交頭接耳,聲音很低。一人說,十萬不錯哇,可均攤下來的話,我的腦袋才值三萬三,媽的也忒便宜了吧。另一人悄聲駁斥說,你一萬,我三萬,老大占大頭,值六萬。老大模樣的靜默著,老半天了才說,呵,現在通脹很嚴重,一天一個價,明天準保會漲到十五萬,后天二十萬的,咱們也算千金難求呀,值了。——老安悉數入耳,腦子里登時拍板定案。但他外表上依舊不慌不忙,掏出一副老花鏡架在鼻梁上,用寫字筆給手下發了一條短信,告知了抓捕方位和措施,命令火速出擊。

后來,晨報的偵破通訊是這樣寫的:……,彼時,膽大心細的副支隊長安平生同志慢慢靠了上去,憑著多年的經驗,再一次確認自己的猜測,進一步核實對方的來歷。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狡猾的歹徒們萬萬沒有料到,這個一身菜農裝扮的中年人,竟是屢立戰功、身先士卒的三級警監。……,抓捕完畢,凱歌高奏,但就在勝利的喜訊像春風一樣傳遍大街小巷時,安平生同志卻因多日的辛勞和奔波體力不支,引發了大面積心梗,倒在了刑偵工作的第一線。

老安被送進了陸軍醫院,第一時間搶救了過來。雖說病情反復,來回折騰,但逐漸向好。——我就是在那一階段見到老安的。我姐在深圳謀生,一連打來七八個電話,火急火燎地問,安叔叔咋樣了?他的英雄事跡在網上炒瘋了,你抽空買一束鮮花,一定去看看他吧。我狐疑,不明白我姐搭錯了哪根神經。我姐交代說,老街坊呀!住在一只船街道時,安叔叔跟咱家一個大院,東南角的那家,他有一個漂亮丫頭,叫安玲。我恍然,呃,你說的“小山口”呀,我差點兒給忘了。我姐說,對對對,安叔叔就是“小山口”她爸,她媽和咱爸媽一個單位,以前都在農機廠嘛。我姐又叮囑說,你一定去探視一下,就說你是誰誰誰的兒子,自報家門,安叔叔肯定會想起來的。

果然,老安不僅認出了我,還幽默地提及了我小時候的種種劣跡。置身病房,一幫警察弟子環伺在病人周圍,可老安嘴上不饒人,鬧得我臉上很臊,像被抓了現行似的。訪客不斷,我站在走廊里吸煙時,安玲踱上前來,喊了我的綽號,一點兒也不客氣。我回擊說,你就是“小山口”吧?安玲沉下臉,唇紅齒白地說,我叫安玲,安靜的安,玲瓏的玲。我說,喊慣了,改不了口,你其實沒咋變,還以前的老樣子嘛,像《血疑》里的山口百惠。——我差點兒告訴安玲,她曾經是一只船街道上男孩們的夢中偶像。私下里,我們都喊她小山口,省掉了“百惠”二字。

馬軻作品:頭像、小船、遠游.紙本素描,55×75cm

我跑得很勤,不由自主,腳好像自己認得去醫院的路,帶著我逃課,逃避工校的政治學習。我買花,買水果,或者拎一些可口的飯菜。房間無人了,我就干脆坐在病床邊,和老安聊以前做鄰居時的趣聞,聊天下大事,聊剛剛偵破的這一樁槍案,總之想讓他高興,喜悅起來。我爸媽死了,安玲的媽媽也故去了,老安談起舊事時,往往唏噓不已,淚眼朦朧,手撫在我的腦袋上,像撫愛一個異姓兒子。老安還將他的弟子們陸續介紹給我,大多與我年齡相仿,甚是投機。安玲在政府做公務員,作息時間刻板,我基本上代替了她,膝下盡孝。

你愛人呢?家里咋樣?有一回,老安冷不丁地問我。

呃,生意人,滿天飛,我也搞不清她的行蹤。——我三分真實,七分撒謊,不敢看老刑警的眼睛。那一陣,我和應萍打冷戰,我不太想談這個話題。忙問,安玲咋樣,沒見過她丈夫呀?

心病!我一輩子的愧疚。老安不愿多談,樣子比我還煩。

——且等,我好像聽見了應萍的聲音。

沒開燈,怕驚醒了安玲。我趿上拖鞋,沐著穿堂風,閃進了衛生間。我邊撒尿,邊俯下身去掏手機。我的手機就藏在盥洗臺下,設置了靜音。沖完馬桶,我回到床上,故意弄出一些窸窣的聲響,還很快發出了鼾聲。安玲在對面的臥室。她如果聽見我的鼾聲,一定會放下心來的。

我躲在毛巾被下,應萍果然發來了一條短信,等待閱讀。

應萍說,哎呀,衛星真掉下來了,帶我去看流星雨?一貫的口吻,應萍就這樣,令人哭笑不得。我回復說,曾經年少愛追夢,一心只想往前飛,行遍千山和萬水,一路走來不后悔。——已經后半夜了,我開始和應萍接上了火,曾經的怨懟、糾葛與反目,居然在分手之后,演變成了一種脈脈的牽念、抒情和夜半雞叫。心猜,應萍沒睡,一準兒也沒醉。很快,應萍又用王菲的歌詞說,看誰看懂想誰想通,誰都忘記了寬容,只想著自己的英勇;誰提著燈籠看左看右,都有他苦衷;堅持執迷不悟,說到底,每個人只為自己效忠。這是應萍最喜歡的一支歌,以前一進K房,她就陡然變成了麥霸,反反復復瞎唱這首歌,好像一張擦壞的碟片,原地打滑。我抱著對歷史慎重的態度,給應萍回復說,別對我發生興趣,你只會難以自拔;別給我造成chance,我會靠愛情起家。這下,應萍終于規矩了,正經訊問說:

喂,今晚睡在哪個的床上?

我說,愛情的床上。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

我回說,給我喂蠱?

能不能讓我再跳一支舞?

我又寫,拜托!世上只有兩只船:好船和沉船。

我想見你!

我問,死灰復燃?

因為2012末日,梨花帶雨,衛星都掉下來了。

我又問,那張問卷里你選擇哪一項?我是45%,寧可死于高潮。

我選17%。

我略有不安,忙問,饕餮至死?和誰?

一個老頭子,叫巴菲特!

我懵懂,乖乖地對應萍說:

見與不見,我就在這里,隨時!

——對過的門輕啟,安玲一團混沌地出來,摸來摸去,踅進了客廳。

我忙關了手機,耷在枕頭上,窺聽著遠處。還好,安玲不是夢游,喪父的打擊從她身上漸漸消褪了。連續一個月,安玲都很乖,不囈語,不磨牙,不再噩夢連連地哭泣。玻璃杯在響,安玲好像倒了涼白開,喉嚨咕隆咕隆的,狂飲了一番。后來,安玲走近我的床前,站在薄暗中,靜下身子,盯看了我三分鐘,然后走了。

我聽見了她的心跳聲。一時間,很氣惱自己,恨自己剛才和應萍的調情。

接著講,老安本來快痊愈了,一直嚷嚷著要出院,想回家去靜養,但局領導不批,老安不得不從。那天傍晚,局里派的護員臨時走了,病房里剩下安玲和我。我順路過來的,腳帶著我,老馬識途的樣子。再說,我和應萍剛吵完,心里置氣,也就不拿自己當外人。我切了西瓜,給老安敗火,讓他耐心點,別再搶著出院,畢竟他大病初愈,還很虛弱么。老安挺不屑,指著病床邊掛著的一套警服,指天戳地的說:

它避邪!閻王爺也拿我沒辦法。

我狐疑地問,就一件衣服,難不成是法器?

老安聲若洪鐘,對我和安玲說,將來我死了,就把這件警服掛在家里,絕對避邪,大鬼小鬼繞道走,安玲也不會受欺負的。

馬軻作品:天使 紙本素描 55×75cm 1997

馬軻作品:噬 紙本素描 75×55cm 1997

當然啦,誰敢對你佛面剝金呀。我首肯道。

我忘了“回光返照”這件事了,但老安蝦紅的臉色,忽然高漲的談興,讓我誤以為他真的康復了,便和他拉開架勢,你來我往,全無長幼之別。老安指著安玲說,閻王爺不會收我的,我最后一樁心事沒了卻,我還沒看見女婿呢,嘻嘻。安玲羞澀,掐老安的肉,嬌嗔地說,不許再說,要不我跟你翻臉呀。老安抑郁地說,都是我害的,我會死不瞑目的。

緣分沒來,愁也沒用,你把藥吃了吧。我哄他。

嘿嘿,緣分早來過了,還不止一兩次。可緣分一到我家門口,見這么漂亮的丫頭居然有個當警察的爹,還牛頭馬面,吹胡子瞪眼的,誰敢拋紅繡球呢,都嚇得屁滾尿流了。老安的悲涼溢于言表,不管不顧,徑自說,我害的!娘的,我生怕她吃暗虧,一直系在自己的腰帶上,誰也不能去接觸,當成自己的私有財產了。

安玲不吱聲,但表情唏噓,眼睛也微微泛紅,時時向隅而泣。

晚間新聞時,老安要去走廊盡頭的廁所,說是大解。安玲說,你就在床上解決吧,有便盆,等會兒我去刷洗干凈么。老安太倔,頑固地說,那怎么可以,你一個女孩子家的,不能和污穢的東西沾邊,我能行的。我也說,有我呢,我照顧你,就別折騰了。老安金剛怒目,申斥說,我一個英雄好漢,又不缺胳膊少腿,傳出去的話,我一世英名就毀了哇。老安挺正常的,掙扎起來,還叼了一支煙,印堂發亮地走了,終于沒能站著出來。

心臟大面積梗死。大夫分析說,或許是排便時用力過猛,亡于屎溺之中。

聽見一個如廁者的驚叫,我忙跑了出去,鉆進廁所。安玲站在門口,像一只壞了的電鈴,撕心裂肺,喊得樓板都快塌了。我沒讓她進來,因為老安躺在一堆排泄物當中,我先得抱他出來,安頓在地,又簡單用水沖了沖,否則太不堪。待大夫和護士帶著急救器材進來時,老安早就涼了。——那些腌臜的細節,齷齪的場景,惟有我一人記憶猶在。老安給女兒展現了一輩子的正面形象,到頭來卻草草收場,如此卑微,不免令人扼腕。我鎖上門,不許安玲入內,任她哭天搶地的發瘋。那一刻,我怕破壞了安玲心中的美好。

稍事整理,我喊安玲去病房拿了一套白襯衣和褲子,褪下原先的,給老安穿戴一新。接了幾盆溫水,還給老安凈了臉,梳好了頭發,四肢并攏,規規矩矩地抱上輪床,推進了太平間。

在那條昏暗的小徑上,我其實推著兩個人。安玲伏在老安身上,幾欲昏厥。

“七七”時,老安被請出了骨灰堂,正式下葬,入土為安。老安的部下和弟子們全來了,好像公安局在墓地辦大案,透著一股焦慮和不安的情緒。我不明究里,尾隨在后,但似乎嗅出了一種怪異的味道。當然,警察自有一套儀禮,先是列隊、脫帽、致辭和緬懷之類的照例文章,后來由政委講話,帶著年輕警察們在老安的墓碑前宣誓,送別戰友。下山后,那些警察們走得一干二凈了,若水銀瀉地,蹤跡難覓,仿佛辦完了一樁小小的公差。剩下我和安玲的一撥兒同事,將安玲扶上車,送回了家。

在寬大的客廳,安玲一看見晾衣架上父親的警服,又開始氣絕聲竭,撕扯頭發。臉像一張白紙,挺嚇人的。

我給了安玲一種錯覺,卻不是故意的。反正工校成了爛攤子,我可去可不去。應萍發出了最后通牒,安家也就成了我暫時的避難所。同事們都走了,我一人留下來陪安玲,怕她有意外,——這種錯覺仿佛一口氧氣,令安玲漸漸蘇醒,從哀傷中解脫出來。下午時,安玲抱著老安的遺像,央求說,你把它掛在我爸的房間里吧,就當他出了遠門,去辦一樁案子了。我站在凳子上,給水泥墻上砸釘子。這時,傳來一陣撞門聲,很急切。我手里的釘子也掉下去了。

五個人,身穿警服,皆是老安的弟子,赳赳然的,堂皇而入。

我在病室里見過,還叫得出名字。他們朝我點了點頭,蜂擁進來,仿佛一群非洲草原上吃了敗仗的豹群。很意外,他們不是專來安慰安玲的,嚷嚷說,只想和師父再坐坐,陪師父喝上一杯,敘敘舊。他們拎著大包小包的熟食,擺了一茶幾,啟開酒瓶。又將老安的遺像請出來,安頓在客廳的沙發上,攏成一圈,仿佛老安還健在,繼續與他們為伍。我和安玲忙里忙外,燒水,沏茶,擺放碗筷,招呼吃喝,彼此熟悉得像同門兄弟。給老安點了煙,敬完酒,追思了一會兒老安的生前事跡,他們便開始大發牢騷。

牢騷像一種細菌,慢慢在空氣中播撒,令人難以自拔——原先,局里給老安申報烈士的報告打上去了,但一直沒批下來,也不知卡在了哪個環節上。五個人面紅耳赤,手里叮當作響,憤憤不平,大有英雄末路,壯志難酬的架勢。像戲里唱的那樣,我本是云龍風虎,豈肯向平康走馬?

其中三個是刑偵,一個搞技術,剩下的叫閔志軍。

老安擔任過警校的客座教授,給閔志軍代過課,結緣很早。畢業分配時,閔志軍陰差陽錯地進了交警支隊,一步錯,步步錯,始終也沒給撈出來,感覺低人一等。在醫院陪護期間,我就聽他嘮叨過,央求過老安,趕緊讓他歸隊吧,干一把實實在在的工作,別杵在十字路口丟人現眼了。按閔志軍的說法,交警是后娘養的,血不純,做一個反扒大隊的便衣也比交警強八百倍。一幫人酒酣耳熱,連哭帶笑,不停地倒苦水,訴冤情,仿佛在拜托老安快快活轉過來,替他們評判,為他們做主。有一陣,安玲進了廚房,恰巧找見了幾顆皮蛋,蹲在垃圾筒前耐心地剝皮。閔志軍悄聲說,交警什么的干活?媽的!只談戀愛,卻進不了洞房,當新郎的那種快感和瀟灑,都讓刑偵部門的給享受了,沒法比呀。閔志軍又說,除了畢業考試打過一回靶,老子好幾年都沒摸過槍了,郁悶死。三個刑偵出身的不樂意了,反駁說,你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嗐!論起荷包來,還是做交警的最肥,你知足吧。閔志軍這才收斂了些,囁嚅說,這倒也是!堤內損失堤外補么,否則,誰還愿意天天站在街上,呼吸尾氣,短命不說,還遭人奚落呀。——這時,搞技術的那個犯了職業病,細究其詳。問說,喂,你們咋搞創收的?

呵呵,靠山吃山嘛。閔志軍諱莫如深道。

河邊常走,鞋子早濕了?

馬軻作品:背影 紙本素描 55×75cm 1997

閔志軍捶了膝蓋一拳,將自己敲醒,慨然說,不瞞哥幾個,我請老安調動一下,最好去搞業務,其實也是有私心的,就是想趕快拯救拯救我,否則,我會陷進去的。閔志軍一嘴酒氣,接續說,那玩意兒會上癮的,錢來得太快,隊上有提成,有獎勵,但都是一筆筆黑賬,忒黑。我有點兒膽怯了,生怕哪一天撞上高壓線,給你們抹黑,還勞煩你們去給我送牢飯呢。——閔志軍瞥我一眼,恰到好處地打住了,招呼喝酒。

一干人不解,拒喝。

閔志軍單獨啜了一口,含蓄地說,不過現在也好,我被調下山了,不在山上執勤。喏!市里在秋天要搞國際馬拉松比賽,大規模地翻新道路,把幾個中隊撤下來,全撒在主干道上疏導交通。對我來講,這是一次拯救。

搞技術的問說,喂,你云遮霧罩的,說什么說呀?

止痛易,止癢難。

你玩太極呀?大家齊嚷嚷,七嘴八舌的。

閔志軍說,癢就是一種欲望,克服起來太難,比吸食了冰毒更恐怖,更難以戒除。閔志軍忽然笑了,悠然自飲,對著老安的遺像舉杯,粲然說,師父不吭不哈地走了,我失了靠山,還以為自己將萬劫不復呢。誰料,師父天上有知,降下來這么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將我們調下山,遠離了那一根高壓線。呵呵,敬師父一杯,師父是菩薩。

安玲端著碟子進來時,話題戛然而止。

我在一旁遞煙,沖茶,斟酒,咸淡不一地耳食著這些細節。——我的心里有一臺刻錄機,將這個下午的影像統統記錄在案,留待日后去研習,去克隆,去開始另一番秘密的作為。直到我活在所有人的錯覺中,白晝似人,入夜為鬼。傍晚時,五個人醉意惺忪地告辭了。我在茶幾上發現了一沓罰單,閔志軍丟下的。

所以,我指著南山上的燈臺,對宏成和肖諦說,干!

不費周章,我找到了一家私人印刷社,將罰單掃描,修補,填色,像印刷鈔票那樣,按著序號(瞎編的)排列下去,先期印了數千張。我了解宏成,他一直屬于愛車一族,曾經從外省人的手里買過一輛六成新的桑塔納,證照不全,八成是贓車。宏成不敢開進市區,停在青城他姥姥的院子里,正好派上用場。我和宏成找到了一家噴漆店,花了大價錢,噴上了警方的標識。后來,在軍分區附近的軍品一條街上,我踅摸再三,試探著問店主,有沒有99式警服、熒光馬甲、警笛、指揮棒等等的基本配置。我如愿了,除了警服(店主說,最近風聲緊,警方嚴打了許多次)外,其余的都被我塞進蛇皮袋里,裝在了桑塔納的后備箱中。

和安玲不明不白好上后,我老看見安玲將他爸的警服,掛起在客廳窗戶一端的晾衣架上,像一個人偶懸在半空,怪嚇人的。我猜,安玲怕衣服霉掉,或者是思念日深。我剛提出異議,安玲就戳我的腦門兒,嗔怪說:

忘了吧?我爸當你和我的面說過,它能避邪!

邪什么?

大鬼小鬼呀!我爸可狠了,像唐僧給孫猴子畫了一個圈。安玲無知地講。

我拍胸脯說,有我在,你百鬼莫犯,百毒不侵。

馬軻作品:惘 布面油畫 72×59cm 1997

有一回,在安玲的慫恿下,我將老安的警服穿上,整理好領帶、帽徽、警號、臂章、胸徽和領花。怪哉,一穿上這身老虎皮,人的脊梁桿不由得直了,挺胸收腹,器宇軒昂起來。或許,這就是制服的魅力吧。我和老安的身材一樣,胖瘦適中,這套制服像專為我裁制的。安玲也同樣喜興,像看見了從前,眼縫里滲出一片淚水。——錯覺的肇始。我亂糟糟的,有一種被老安靈魂附體的駭然。

三級警監,白襯衣,我披上老安的這一身老虎皮,率著宏成和肖諦,開始在南山半腰間的戰備公路上公開執法。別小瞧了我們這座三線城市,它扼守在109和312國道上,是川流的客貨車必經之地。它們夤夜馳來,源源不斷地送上了現金和刺激,令我樂此不疲。——當然,我說的執法是加引號的,這個引號就是無涯的黑夜,像現在一樣。

此刻,我躺在老安的床上,輾轉難眠,隱約聽見了安玲輕薄的鼾聲,像貓。她已經睡熟了,先時的悲傷、驚悸、駭然,已被我給予的錯覺徹底占據了。安玲已然顯現出了一絲幸福感,仿佛她快要摸到了婚姻的門口,登基入主了。我呢?我不能一錯再錯,一條道兒走到黑吧。我打開手機,用黯淡的薄光,照了照墻上的老安,含蓄地說:

抱歉!老安,我真不是故意的。

——后半夜時,我竟然夢見了流星雨,不絕如縷,自西天上紛揚而下,像一道光的瀑布,掛在夜空,將黑夜沐浴一新。那一刻,我、宏成和肖諦站在半山腰上,明目張膽地靜心仰望,忘了所為何來。空氣透亮,星雨廣灑,鞍形的山脊上仿佛坐著一位上帝。我從夢中驚起,一身虛汗,不知是吉是兇。

“你再也點不亮我的生活。”應萍用牙簽,將一瓣水果遞進嘴里。

我揶揄說,“我早熄了,燈盡油枯。”

嘿嘿,應萍暗笑了幾聲,搶白說,“你熄了?呃,還不如說你早……。”我習慣了她的態度,接上話茬,“早泄對么?我可真就這樣兒了,我現在一蹶不振,豬狗不愛,把前半輩子都浪費在你身上啦。”我撅了一根牙簽,用禿的一頭捅耳朵眼,不想聽這種廢話。——每次見面,應萍都會先數落我一頓,占據上風后,她才會客氣講話。應萍說,“喂,你能不能坐正一點兒,別像抽了脊梁的癩皮狗,塌在桌子下面。”一邊呵斥,一邊將嘴里擠出來的籽粒擲過來,像獨門暗器。我必須給應萍這種錯覺,讓她知道我越來越無可救藥。

“天下太平,就你還這么窩囊。”應萍摁鈴,喚來了侍應生,叫了一杯鮮榨橙汁,又說,“半夜三更的,就你鬼哭狼嚎。衛星掉下來了么?”

我回說,“人在旅途吧。”

“專劫你呀?”

“呵,誰也不知道哪片云彩會下雨,沒準兒。”

“你什么時候變得神經質了?我問過你媽,祖上八代都沒這個病呀。可好,就你變異了,一天到晚神經兮兮的。”應萍不滿,在桌下踢我一腳,命我聆訊。我苦著臉,眼神破敗,必須讓她發現我的狼狽不堪。應萍說,“呃,我本來可以不管你的,扯完證,你就跟我八竿子打不著了,可我忍心不下。”

“我會被砸中的,讓衛星碎片。絕對!”我說。

“烏鴉嘴!”

馬軻作品:吻 紙本素描 55×70cm 1997

“喏!”我比劃說,“只需要指甲皮大小的一塊兒,一平方厘米,以超高速掉下來,像一粒雀屎似的,扔我臉上。”我又說,“概率專家計算過,在美國如果中了樂透彩頭獎,等于把全美的黃頁統統摞在一起,你拿一把錐子,一錐子扎下去,呵呵,恰好扎到了你家的那個號碼。不過吧,衛星掉下來砸中某個地球人,等于扎了十次美國的黃頁,次次扎中。”

“那又怎樣?”

“一平方厘米,人就得早泄,謝世的謝。嗬,我這叫居安思危吧?”我繼續。

應萍空虛地說,“你變了,你不像以前的你。唉,中了什么邪呀。”

“以前咋樣兒?”

“以前,你就像一包剛抓的中藥,味辛,微甜,有后勁兒,另外還有半兩的熱情,三錢的男子氣,十克的莽撞。燉成一鍋后,會讓人生津解渴,耳聰目明,有一股理想主義的氣息。可眼瞅著,你現在熬敗了,成了一堆爛藥渣,一身的毒性,沾不得。”應萍有這個本領,善于總結生活,條分縷析的。我喜歡她這個比喻。興許,這就是我需要的效果。數落人是一種癮頭,應萍猶不罷休,又說,“那時,你安靜得像一只瓷器,像門口的那一對花瓶。瞧瞧現在,你皸裂了,你干什么都毫無頭緒,浮躁,抱怨,一臉的焦慮。”我偏過頭,果真看見茶樓的門端里,立著兩只人高的花瓶,頸上束著緞帶,開業大吉之類的彩字。我噗哧笑了:

“別瓷器,是藥罐子吧,夠喝一壺的。”

應萍懈怠地說,“瞧瞧,這就是你。”很不耐煩的樣子。

“別揭發我的生活,才準備活呢。”

我雙手合十,禱告道。

“其實,現在想來吧,你我也沒什么本質性的分歧,就是生活態度不同。”應萍一旦逮住我,就不會善罷甘休,這是她的優點之一。又說,“咱們好合好散,心平氣和,不像別的夫妻,動靜鬧得那么大。”

“也好,干么要抹脖子呀。”我說。

“唉,竟然連吵架的欲望都沒了,怪可憐的。”應萍說,“糊里糊涂的,拌了幾次嘴,冷了幾回臉,就分道揚鑣了,真可恨。”

我回應說,“對!我沒出軌,你沒外遇;我沒家暴,你沒抓臉;我沒點房子,你也沒割腕;我早泄,你冷淡;我順應民意,你順水推舟;我改弦易轍,你放虎歸山。總之,我還惦記著你的好,你也不忍心我繼續破敗,就這樣兒。”——不知何故,應萍的眼睛里敷起了一片淚光,鼻子也抽抽搭搭的,瑟縮不止。

“其實,我還真想美美的吵上一架。”

“干嘛呀?”

“不吵多虧。”

我涎著臉,“喏,就算你給我放生,積善行德吧。”

“我今天可不是來吵架的。這你知道。”

“悉聽尊便。”

——我要的效果,不想拖累她,更不愿舍棄她。她像我的前半生那樣,像我過去的一盒檔案,橫呈眼前。我明白,以前雞零狗碎的齟齬和沖突硝煙散去了,此刻風清月白,能坐一次就少一次。我內心自有辭章,但外表卻不在乎。錯覺控制了我,讓我繼續淺薄的表演。從我打定主意干上這一票時,我就得閃離她,以免篡改了我先時的婚史和記憶。

“老太太挺好的,我沒告訴她離婚的事,還像以前那樣兒。”老太太指我媽,一位老年秧歌隊的隊員。

“你去看她了?”我問。

“那天,老太太煲了一鍋湯,催我去吃,我就去了。”應萍對這一舉動比較自負,卻絕無邀功的意思。她說,“我裝得很正常,還是娘倆兒,像以前那樣。老太太也給你打電話,你關機,我就打馬虎眼,說你出差了。”

我說,“老太太對你比我親。”

“煲了一大鍋,我愛吃的那種,銀耳、枸杞、紅棗什么的,還加了冰糖。燉爛后,在冰箱里鎮了一下午,可解暑了。傍晚時,老太太又給我蒸了一屜包子,瘦肉餡,羼了花椒葉,味道奇妙無比喲。”應萍眉梢上浸滿了欣喜,話癆,贊美道,“花椒葉是老太太去郊外采的,嫩芽,指甲皮大小。她自己說,秧歌隊去郊外演出,有償的,給一家汽車城開張表演,順便在農家院子里采的。”

我譏誚說,“喏,她給你下藥呢,偏方。”——無所謂,我必須打消她這種疑似美好的想象,不留余地。

“什么藥?”

“她想抱孫子想瘋了,還會什么藥呀。”我暗笑。

“卑鄙吧你!”

我說,“現在你這塊地撂荒了,老太太還蒙在鼓里,難為她老人家了。”

“甭管你怎么損,怎么壞,即便是砒霜捏的包子,只要老太太喂我的,我連眉頭也不皺,”應萍態度認真,巴著嘴說,“我不是個怨婦,但我挺恨你的。那天扯完證出來,你連招呼都不打,連一頓分手飯都不吃,攔了一輛的士就跑了。媽的!那一幕還刻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確鑿無誤。我攔下出租,徑直跑到了青城,和宏成肖諦會合。說好了的,那天去給二手的桑塔納噴字。應萍說,“我本來想,好歹有一頓最后的晚餐,簡單點兒也成。”我一時發窘,自惱道:

“那天政治學習點名,你知道工校的規矩。”

應萍說,“思想進步了么?”

“正在領會。”

“那天的事,你欠我一次善后。”

話已至此,我再不能裝二逼了。我掏出兜里的鈔票,整齊地擱在桌上,“遲到的晚餐,欠你的,我現在邀你共進?”——早起時,安玲已經去打卡上班了,沖完涼,才發現客廳的沙發上擺著這摞鈔票。一萬七,贓款,我跟宏成肖諦連夜從南山上鏟來的。安玲留了一張字條,你存進卡里吧,這筆錢或許有紀念意義,別亂花。紙條里包著安玲另給我的零花錢,散碎銀兩,數目不詳。應萍瞭了瞭我,抿嘴笑笑,淡然地說:

“咋樣兒,開始吃軟了?”

我塑了塑,沒吱聲。

“你臉紅了。”她指我。

“熱得慌。”

“呃,吃軟也是一種本事,但千萬別夾生喲,硌牙,還消化不良。”應萍趴在桌子上,嘟噥說,“奇了怪了,不是么?和你掰了以后,我的生意出奇的好,想拿什么單,就能拿下什么單。這不,我剛拿下一座五星級賓館的大單,要去各地進貨了,不敢馬虎喲。”應萍專做衛浴設備,在家裝市場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應萍說,“急著喊你來,沒別的事,隨便坐一坐。過一陣兒,我準備飛南方,這批貨我得親自驗收。做成這一筆,門會統統打開的。”

我說,“那就一起吃頓飯吧,權當給你餞行?”

“就這點兒?”語氣不屑。

“對!”

應萍將一摞鈔票朝我搡過來,物歸原主似的。應萍說,“省省吧,別難為了你,這錢來得不容易,我會好吃難消化的。”我了解應萍的脾氣,激將法,時時想占上風。我慚愧地說:

“喂,用一頓鮑魚或魚翅善后總夠了吧?”

“我胃口變了。”

“怎么講?”

“菜鳥!”應萍詭譎地笑笑,抬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很憐憫的樣子。應萍說,“我現在胃口不佳,除非這是一頓巴菲特的午餐。聽著,我已經沒了婚姻,也沒了家庭,我要開始瘋狂掙錢了。我遲早會去參拍那一頓天價午餐的,只要巴菲特還活著,沒死掉。相信我!”

“誰的午餐?”

“真菜鳥!”

后來,應萍高調地走了。我換了一杯特級大紅袍,直喝到兩眼昏花,迷離如醉。——其實,錯覺也是一種醉,我沒有選擇。

看見車燈驟亮,人就跟打了雞血似的,渾身燥熱。

山上的穿城公路自東而西,盤踞在半山腰上,一級路面。將國道上的車輛分流出去,嚴禁駛入,既減少了市內的交通壓力,也挺環保。但東西兩端里設置的收費卡口,又讓司機們視若畏途,閃避不及。于是,一條廢棄的戰備公路就成了繞卡口而過的捷徑。一旦繞過去,大貨(車)能省下120,小貨(車)至少也80。愛琢磨的司機們一般會遠遠停下來,邊吃干糧,邊等待天黑下來。天黑透時,巴望著前后無車,司機們便會緊踩油門,加大馬力,踅過一個坡頂,方駛進戰備公路。——那天,閔志軍曾約略提起過。后來,我帶著宏成肖諦實地踏勘過幾回,基本上摸熟了,將這一單生意鉚定在了戰備公路的拐彎處。

我們得手了,次次順風順水,干得漂亮。

拐彎處的形狀是一個“凹”字形,兩側的崖壁很陡,蒿草叢生,夜鳥驚飛。車輛開進來時,燈光聚得很足,像一卷漫長的白布掛在視線盡頭。我下了車,戴上帽子,整理好皮帶和儀容,一點兒馬虎不得。肖諦也隨上來,整理自己的反光背心,檢查了一番指揮棒(電量很足)。肖諦眼盲,但耳朵機敏,看見車燈,聽了聽聲音,便掉頭叮囑說:

“東風康明斯,一塊肥肉。”

待遠處的車燈扭過來,罩在我頭頂時,我給宏成做了個手勢。宏成不客氣,立馬打開了警燈,以示告警。肖諦跑遠了,像一個皮影人,在車燈的白布里上下揮舞著指揮棒,準備截停它。但康明斯如同喝醉的巨人,轟鳴著奔過來,恐怕沒把肖諦當協警,八成當成了一個修路工吧。險情突發,但我不能躁,我站在一處高坎上,背了手,讓車燈照在我身上。老安的這一身老虎皮就是一盞紅燈,出身名門,屢試不爽。這時,宏成也打開了桑塔納的遠燈,兩股光柱撲上去,打在康明斯的擋風玻璃上,令司機眼盲,壓下了他的囂張氣焰。康明斯點了點剎車,但輪下不自覺,仍舊歪歪扭扭地開過來,這叫沖卡。

馬軻作品:吻之二 紙本素描 55×75cm 1997

宏成沒了轍,只得拉響警笛,血光一般的警燈也瘋狂地旋轉起來,威懾對方。聽見警笛聲,我怔了怔,感覺褲襠里出了不少的汗。

終于停了下來。康明斯的屁股后頭,帶起了一團煙塵。

肖諦追攆過來,氣急敗壞地拍打車門,喝令司機下來,接受警方的檢查。宏成驍勇,忽地飛身而上,攀住把手,一把擰開了車門,拔下了鑰匙。宏成會罵,先聲奪人地背完了交通條例,攥著鑰匙,迅速靠近我。司機跳下了車,背后還跟著一個五大三粗的家伙,光頭,金鏈子,脖頸和手臂上有一塊塊刺青。肖諦尾在他們后邊,拎著指揮棒,一下下地往手心里敲打,策應我們。我朝司機敬了個禮,背起手,什么話也不需講。

“駕照!”宏成叱令道。

證照齊全,無破綻。

“拉的什么貨?”

“機器。”

“從哪里來?目的地呢?”訊問的事,一般歸宏成負責。

司機慌忙遞來煙,我沒理,宏成卻接了。這叫雙簧,兩手都要抓。司機囁嚅說,“廣東來,去地窩鋪的401廠。”一個陌生的地名,像番號。宏成瞥我一眼,我假裝不睬,目光遠望。康明斯嚴重超載,鋼板都彎了,車廂被巨幅的篷布罩嚴了,不留罅隙,始終看不懂拉載了什么。

宏成態度威嚴,“干么不走國道,偷偷摸摸進了戰備路?”

“要趕路,一點耽誤不起呀。”

“偷逃過路費吧?”

司機狡黠地說,“塊兒八毛的,毛毛雨啦。不是不交費,真的要連夜趕路,按時去交貨,否則會重罰我和公司的。”司機有備而來,從褲兜里摸出三五張鈔票,硬往宏成的手里塞。“交個朋友啦。我好眼熟你呀,像動作明星甄子丹喲,一點小意思啦。”邊講,邊親熱地攀住宏成的肩,話題轉到了詠春拳。——按經驗,越是樂意花錢買路的家伙,嫌疑就越大,越是一塊上等的肉。那點散碎銀子,不夠我們仨塞牙縫的。但欲擒必須故縱,宏成也開始說起了黃飛鴻,慢慢磨蹭,急死他。果然,司機又添了幾張,七八百吧。宏成不談專業了,掏出罰單,一氣撕下了一大摞,慨然說,“喏!少罰一點兒,交兩千走人。”司機急了,不跟協警宏成交涉,知道我才是一錘定音的,忙跑過來,又鞠躬,又抱拳的。

“老板,能不能少罰一點點呀?”

“這里沒老板。”

“長官,高抬貴手啦。”又哀求道。

“當然!”我答。

司機身后的光頭尾上來,瞇了眼,盯我胸前的警號,又朝我的制服死看。娘的!我被激怒了,一個耳光扇去,扇得光頭趔趄了一下,目瞪口呆。光頭嘟噥道,“白襯衣啦,連警監都在執勤,你們晚上有特別行動呀?”宏成怕他有意外之舉,忙上前反擰了胳膊,控制住他。我沒客氣,我就是沖這個來的。我摸出兜里的罰單本,匆忙撕下來幾張,擲在了司機臉上。

馬軻作品:方向 紙本素描 55×75cm 1997

“再罰三千。”

司機慌了,“長官,剛談好是兩千的,別變卦啦。”

“再犟一次,追罰兩千。”我說。

“哎喲,我兜里只剩這么多了,你都拿去啦。”司機掏完身上的口袋,居然將毛票都捧在了手里,連皮帶毛的,真沒幾兩精肉。靠!老伎倆,還得多費一點唾沫星子。我舉起對講機,刺刺拉拉的雜音中,我用本地的方言命令說,“三隊,三隊聽見了沒有?馬上派一輛清障車過來,對!我在7號點,立即出動。”司機被我的氣勢唬住了,索性蹲在地上,揩額頭上的汗。

僵持是危險的。——此前,我做過多次沙盤推演,生怕出現這類局面。

我頓了頓下巴,宏成放開了光頭。光頭湊在司機一旁,用難懂的粵語嘰里咕嚕的,像打啞謎。這時,肖諦從康明斯那里跑過來,展了展手,意思是沒偵查出什么結果,不知車上拉載的貨物情況。更棘手了,我用余光盯視著這兩個家伙。光頭不時瞅瞅我,給司機添油加醋,好像對我產生了疑問。司機終于開始扭頭覷我,刷子一般的目光,將老安的這身老虎皮梳理來,梳理去,還頻頻點頭。——只要腦子不進水,誰都會明白,一個穿白襯衣的三級警監,不可能只帶著兩個協警,半夜三更地站在戰備路上執勤。可話說回來,你三更半夜地駛入戰備公路,一定有作奸犯科的嫌疑,你腦子不進水才怪呢。他媽的!只要我繃得住,安能辨我是真偽!

馬軻作品:火柴 紙本素描 55×75cm 1997

“好了,首長念你是外地人,少罰一點,就兩千吧。”宏成迅速來解圍。

“長官,你哪部門的啦?”光頭挑釁。

我憤怒地說,“狗娘養的!無法無天了,怎么跟我講話呢。”肖諦從背后出手,將指揮棒頂在光頭的后腦勺上,鉗制住。肖諦挺幽默,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呵斥說,“小子,跟首長講話,先立正,再喊報告。”

“請問!”光頭又說。

“請個屁!”

宏成怒罵,箭步沖了上去,一下子格住了光頭的脖頸。司機驚顫著站起來,忙不迭地勸兩個協警,又拽住我,緊著賠笑臉。——水火之勢,越是如此糾纏,越會出問題。豈料,我剛拿起對講機開始說話,光頭卻陰笑一聲:

“長官,你知法犯法啦。”

我沮喪地說,“狗娘養的!我連車帶人,弄回隊里再說,有你狡辯的機會。”我摸出明晃晃的手銬,在空中甩了甩。

“長官,你妨礙我們執行公務。”光頭繼續抗辯。

“你走私?盜竊?還是販賣毒品呀?就你這個爛仔,還配得上跟我談執行公務么?”——本地的一句諺語講,愣的怕恨的,恨的怕不要命的。我必須在氣勢上壓倒他,方能奪回主動權。我虛張聲勢,對宏成和肖諦下達命令,“等一下清障車到了,你和弟兄們把車開回隊里去,統統卸下來,請刑偵和禁毒支隊的弟兄們過來幫忙,里三層外三層,給他們剝剝皮。”我氣沉丹田,原地踱步。

司機忽然用普通話說,“長官,車上掛著中科院的鉛封,千萬不能打開。”

“什么院?”

“科學院的精密儀器。我是公司派出的,只負責將貨物送到401,把手續和機器交給對方,驗貨走人。”司機來了精神,口若懸河,“這一臺機器值上千萬美金,據說全世界也沒幾臺。科學院訂購的,我從港口裝了貨,跑了七八天才到這里啦。長官,你知道保密條例的,我們真不清楚機器什么樣。”

我問,“科學院的,難道還偷逃過路費呀?”

“省一點是一點啦。我倆一路上的開銷,還要在這臺機器上找回來喲。”司機從兜里掏出一份文件,中英雙語,遞在我手里。司機巴望著,又說,“各行各業都有潛規則,運輸也不例外。剛才之所以沒講,怕公安和廣東那邊聯系,呵呵。”

“401干么的?”

“保密單位。”

“嗬,既然這么保密,你就不該走這條戰備公路。萬一。”

我的態度軟了下來。娘的!沒辦法不軟,在這荒郊野嶺的山腰,居然遇上了比我等素質更高、準備更精良、更有來頭的一小股亂賊。——借著車燈,我心煩意亂地翻看著所謂“中科院”的紅頭文件。中英對照,我只能看懂一半,且多為繁體字。翻到最末一頁時,赫然蓋有幾枚紅戳,比我羞憤的臉頰還紅。事已至此,我必須立馬收隊,否則打翻了這一盆臟水,誰都難堪。

馬軻作品:三角 布面油畫 150×200cm 1997

沒錯!文件是偽造的,不僅有錯別字,格式不對,打印不合規范,甚至連那幾枚蘿卜章也能看出破綻來。什么“中國科學院”,什么狗屁的保密儀器,拉大旗作虎皮吧,這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底細。奈何!我不想把事情搞大。我呵呵笑了笑,將幾頁紙交還給司機,沖著宏成和肖諦擺了擺手,決定借坡下驢,就地放行。

康明斯的車燈霍然挑起,又像一匹偌大的白布,掛在夜空下。

宏成吹胡子瞪眼的,虎視著我,想究問結果。干么?到嘴里的肥肉居然被我當場吐了,枉費了一番工夫。肖諦跳著腳,拍打車門,用方言叫罵著廣東佬。康明斯駛離的那一刻,我站在高坎上,抬手敬了一個禮,目送他們遠去。這時,俯在副駕駛窗口的光頭揚了揚手,扔下來一條煙。肖諦趕忙接了,軟中華,不賴。

“狗屁!專來打家劫舍的,弄了半天,才搞到一條煙。”肖諦抱怨。

宏成問說,“真是科學院的?”

“當然!”

我懶得廢話。

約摸零點,戰備公路上突然熱鬧起來。這在我的掌控當中。搞客運和貨運的司機們,一般會在這個點突擊,從戰備公路上越城而過,飄然遠去。他們清楚,除了白晝,除了緊要的節假日通宵設卡外,平時零點左右,這里是一段夜晚的盲腸,鮮有人問津。生意來了,仿佛上游的魚塘里放閘,我們自然會盆滿缽滿的。我有些緊張,大戰來臨前的癥狀。我抽了一支軟中華,很苦,霉味,像假的,廣東司機的狡黠。我像一尊塑像,站在高坎上,努力做出一個警方執法的形象。

宏成將桑塔納停在路中央,別住了半幅路,檢查證照,訊問二三,慢慢摸排可以下手的對象。車輛移動緩慢,逐漸靠近崖壁一側行駛,擰成了一股線似的,順勢而下,秩序井然。警燈爍閃不止,像一臺功率極大的吸音器,將周遭的引擎聲和喧嘩消化殆盡。——我要的效果!

我像一個錯覺,立刻產生了經濟效益,利潤豐厚。

宏成攔住了一輛販運生豬的大貨。豬群像一伙鬼魅,哄叫著,張看著,在車欄中疊著羅漢。豬肉價格瘋漲,引發了近期的通脹,沒理由不辦他們。宏成撕下兩千的罰單,扔進駕駛樓里,順便接過了一沓鈔票。呵呵,這叫轉嫁危機吧,明天起,又有許多人開始吃素了。依次放行了幾輛,宏成又劫停了一輛拉運木材的。紅松,剖面盈尺,連樹皮都沒砍削下來,濕漉漉的,不是盜伐和私運又是什么?司機拿不出木材準運證,一直打哈哈。宏成這下夠狠,直接撕了四千元的罰單,沒有二話。——好伙計!宏成像紙幣流水線上的熟練工人,一絲不茍,手邊就差一臺驗鈔機了。

另一廂,肖諦在耍嘴皮子。

和宏成的工作作風迥異,肖諦屬于軟刀子殺人,不見血光,只割精肉。肖諦攔下了一輛販運私鹽的大貨,幾十噸,司機鉆出車門后兩股戰戰,仿佛被當庭宣判了死刑。肖諦先玩他,講政策,談法規,既然歷朝歷代鹽業都是由國家專控,就沒什么借口可循。肖諦還說,販運私鹽這件事要擱在古代,輕則就地斬首,重則滿門抄斬、誅殺九族。鹽是什么?鹽是一個人的精氣神,是上帝賜予的佐料,三天不吃鹽,你就上房揭瓦呀?司機被訓得彎成了九十度,乖乖認罰。肖諦更狠,蘸著唾沫,兩手不夠用,好歹數完了手中的鈔票,才施施然放行。

除了大餐,當然還有一些小點,來愉悅心情。

過往的車輛,實在查不出問題的,肖諦也要雞蛋里頭挑根骨頭出來。但凡牌照沾了泥水,掉字,故意遮蔽的,養路費欠繳的,證照有疑問的,裝載不合規范的等等,肖諦都會以百元為單位,一罰了之。俗語說,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八成就是這個道理。我穩坐中軍帳,看他們一個溫酒斬華雄,一個喝退長坂坡,端的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高潮過后,戰備路上空荒起來,沒了車輛。

宏成和肖諦熱汗騰騰地攏過來,將身上所有的口袋掏空,把鈔票堆在后排座椅上,準備收工。呵呵,不是普桑了,簡直算得上一輛人民銀行的運鈔車。今晚手氣不錯,勝于以往的幾次行動。——意外之喜!本來不想干,可傍晚前宏成和肖諦打電話,問我去不去郊外避暑,搞一場農家小酒。安玲也留下話,說市上要搞馬拉松比賽,一級賽事,她要通宵加班。我問,怎么去?宏成回說,桑塔納停在工校,隨時可以出發,去接你。臨走前,我怕那輛噴字的二手車會被查扣,便不假猶豫地拎上了老安的警服,以防萬一。可走到半途中,宏成居然拐到了上山的路口,我知道自己被“挾持”了。兩個壞鳥,賺了我,我也就沒了脾氣。肖諦嚷嚷說,最近花銷太大,前次搞來的錢,都過了過手,打了水漂啦。宏成也道,媽的!喜歡了一輩子車,總不能一直開破桑塔納吧,太跌份兒。他喜歡上了一款斯巴魯,連車帶保險,價碼在26萬左右。我被慫恿起來,心中鼓起了獵獵的風帆,搞一下就搞一下吧,反正山上涼快,權當去消夏。

見過應萍的那天下午,我鉆進了網吧,查找資料,準備給應萍做點什么。

應萍形象地說過,她現在胃口不佳,氣血兩虛。不管咋講,應萍是我曾經愛過的一個女人,毛病多多,卻無本質上的惡習,既不鬼混,更沒出軌。像天下所有的夫妻那樣,牙齒剮擦舌頭,在所難免的事。我離開她,她也放棄了我,歸罪于緣分也好,怨怪性格不投也罷,過去的一段經歷卻不容抹殺。其實,另一層隱秘的原因,我一直難以啟齒:自從我打定主意上山劫道,以身試法,我就不想牽連上應萍,分手是恰當的方式,以絕后患。——在簽字時,應萍開始抽抽搭搭起來,悲情難抑,還是我握住她的手,教她寫上了名字。完了?應萍問我。我說,怎么會完,說不定離了以后,才發覺親上加親呢。

應萍還說過,她要開始瘋狂掙錢了,將來去參拍一頓巴菲特的天價午餐。她咬牙切齒的樣子,像一幅版畫,鑲了框子,始終裝在我的心里,不曾模糊。只要巴菲特還活著,沒死掉,相信我!應萍這樣賭咒。我想,我的確該幫幫她了,即便這是一句發燒的胡話,水中月,鏡中花,我也要幫她坐實。

以前,我常嘲笑應萍,說她是一個“馬桶女王”。

應萍賣衛浴,品種齊全,檔次不凡,洋牌子居多。不知咋的,我喜歡用“馬桶”來稱呼她的生意。應萍回應說,馬桶咋了?一個家庭的品位和教養夠不夠,只需去衛生間瞧瞧,絕對一目了然。檔次濫的,馬桶成天臭烘烘的,起銹斑,冒水,水箱也像個怪物,半夜三更的咆哮。有一次,應萍還八卦說,知道林志玲么?臺灣的大美女,最近和一個賣馬桶的拍拖上了,呵呵,人家賣馬桶,身價好幾個億喲。但市場的殘酷,常常讓應萍的雄心像按下去的馬桶,一瀉而光。——真是比較諷刺,忙完了“出口”,應萍居然上心起了“進口”,準備和巴菲特吃一頓午餐。這個畫面令我不堪,想象力比較惡劣。

輸入這個詞條,網上說,2012年度的巴菲特慈善午餐,已于美國當地時間6月5日通過eBay網開拍了。他媽的!首日參與競標價就沖上了200萬美金,創下了這頓好吃難消化的牛排飯拍賣首日的價格之最。牛市,還得往上飆升,像一根丟在開水里的溫度計。我狂捏鼠標,泄氣地關了機,想象力越發惡劣。我猜,應萍即使給這座城市的每家每戶換上一臺新馬桶,也坐不上老巴的餐桌。——但我不能打擊應萍,不能潑涼水。吃不上肉和湯,讓應萍聞聞氣味,總不是一件太難的事兒吧。

忽然,宏成小聲喊,“太刺激了,又來了一塊肥肉。”

車燈很獨特,不再像一幅漫長的白布,更像電影里架在監獄崗樓上的探照燈,強光刺目,亮若白晝。肖諦在另一側打電話,釣女人,他是夜夜做新郎的家伙,現在又有了錢,叫花子放不住隔夜食。我扔塊石子,罵說,“瞎逼!快整理好車里的鈔票,別光顧著口淫。”肖諦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張望一眼,很老練地說,“沃爾沃!省際快客,一聽這機器就很拉風喲。”宏成不甘人后,打開了指揮棒,一頓亂舞,發出了叫停的信號。

果然沃爾沃,兩層樓高的大家伙,緊踩制動,騰起了一股煙塵。

這種快客配了航空座,播放武打和諜戰片的錄像,晝夜疾行。據說票價不菲,頂得上子彈頭之類的高速列車。遠燈熄了,車窗里的人貼著玻璃紛紛亂瞅,不明白什么情況。這時,司機開了門,乘客們哈欠連天地躥下來,奔到了崖壁下,掏襠,溺尿,腦袋仰看著。頭頂上是一銀河的燦爛星宿,驚詫莫名。女客們不方便,往遠處跑,背影上皆是驚嘆號,怕誤了車。——我頓生悔意,再喊宏成和肖諦時已經來不及了。

快客不可劫,盜亦有道,這是原則。滿車的乘客,每一雙眼睛都是一臺監控探頭,將我們仨的嘴臉能記錄下來。萬一失手,他們都是目擊證人,呈堂證供。我靜下身子,保持形象,繼續用老安的這身老虎皮威懾對方。宏成薅起司機的脖領子,拽在車頭前,開始盤問。糟糕的是肖諦,居然晃著指揮棒,像拎著打狗棍一般上了車。隔得不太遠,我瞧見肖諦在車廂里左右審視,專挑幾個年輕女客的不是,索要身份證,眼睛像選美。宏成似乎找見了破綻,大聲和司機爭執著,又背誦了幾遍條例,開口便作價,罰三千塊。司機也不是個善主,撅起大齙牙,還擼了袖子,胸口上露出一片黑毛,感覺膩歪。該出場了,我慢慢踱過去,訊問說:

“咋回事?”

宏成很規矩,板正了腰身,恭恭敬敬地匯報說,“支隊長,這套駕照有問題,和本人對不上。”

我接過來,瞄一眼。他媽的!瞎子都能看出來,照片瓜子臉,司機卻像魯智深。

“警官,不是這套,剛才拿錯了。”司機招了。

“你一共幾套?”揶揄道。

馬軻作品:罌粟 紙本素描 55×75cm 1997

司機遞來煙,堆滿了諂媚和慫樣,辯解說,“是這!我和表哥一起跑車,他主我副,剛開始跑這條線,多有冒昧。表哥一路上不舒服,到定遠縣時,終于撐不下去了,疼得半死,自己下車去了醫院掛急診。喏,我剛接到的電話,他是闌尾炎發作,要做手術。這套駕照是表哥的,他臨下車時太慌忙,把我的拿走了。”——此時,周邊聚集了不少乘客,紛紛插嘴,對司機的供詞表示肯定。我不好與眾人為敵,但既然攔了下來,不鏟一下,實在也說不過去的。我振振有詞地說:

“拿錯了是你的事。”

“你可以打電話問我表哥嘛!”將電話遞了過來,態度抗拒。

“演雙簧?”

司機抱屈地砸胸脯,像個縣文工團的蹩腳演員,開始發動群眾,讓他們起哄架秧子。司機說,“我趕得急,等下一次再過來時,我一定帶上自己的駕照,給你審查審查。”宏成動了粗,揪住他的耳朵,“沒下次了,這次就得重罰,你這算是非法營運,掙黑錢。”司機如同一條離了岸的魚,扭來扭去,哀求說,“我真是第一次跑這條線,手下留情呀。”

“嗬,第一次跑就知道上戰備路呀?”我問。

“我兜里真沒錢。原先帶的一點鈔票,都在定遠縣留給表哥了,不交押金,不給做手術。”司機抗辯。宏成在這點上不踏實,不文明執法,他一腳下去,踹在了司機的腿彎里。司機一趔趄,竟然單腿跪在了我面前。宏成叱道,“狗東西,咋跟支隊長講話呢,反了不成?”——喧嘩四起,有乘客在打口哨,更可氣的是一個小崽子還摸出手機來,對準了現場,準備拍照吧。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抄起強光手電,射在小崽子的臉上,給他個下馬威。

氣氛很僵。司機跪在地上,嘴里咩咩地呻吟。眾怒難犯,人眾我寡,這是個淺顯的道理,宏成不可能不明白。我有心放行,扣一輛沃爾沃簡單,但扣下幾十號乘客,算得上觸怒了天顏。——但糟糕的情況還是發生了,肖諦竟然從車上跳了下來,搜出了司機的夾包。肖諦暴怒地說,“撒謊吧!聽你一直喊窮,你這一趟的票款都藏在座椅下,不罰你罰誰?”說著話,瞎逼拉開了拉鏈,將一夾包的錢亮出來,捉贓似的。司機不演戲了,憤懣地說:

“罰就罰吧。不過,這些錢是我念了咒的,到你們的手里就成了冥亡錢。”

事發突然。

“三千!嗬,給你們吃藥去吧。”

司機一揚手,鈔票像一陣紅色的驟雨,從頭頂飄了下來。狗日的!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我們仨好歹也算經見過世面的,卻沒料到會有這么難啃的一塊骨頭。司機念著咒,囂張地嚷嚷說:

“吃藥去!”

“買棺材板去!”

“上墳去!”

——老安說過的,這一身警服可以避邪,大鬼小鬼但凡見了,莫不屁滾尿流。現在,我懷疑它失靈了,簡直不堪一擊,令人當眾出丑。我眼睛紅了,惡從膽邊生,忙從衣襟下摸出一把銬子,扔給了肖諦。我怒斥說:

“銬了!連車帶人,帶回局里說話。”

“支隊長?”

肖諦在提醒我,別自說自話,作繭自縛。

“銬了狗日的!”

“白襯衣,夠級別!”他又說了一句。

“以前我穿過灰的,剛做了警察時。”我挺反感他的話,但不能不補漏,也不能聽之任之下去。我說,“你干么的?”

他說,“大家都退一步,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我現在就可以拘你!”我警告。

“那是我小弟。”

他用下巴指了指沃爾沃上的司機。

“嗬,你闌尾發炎,不是在定遠縣做手術么?”我簡直快失笑起來了。不遠處,沃爾沃的乘客們將宏成和肖諦圍在垓心,快淹了他們。趁著機會,司機從駕駛室這邊跳了下來,一張一張地撿地上的鈔票。我管不了那么多,司機是魚骨和雞骨,眼前的這家伙才是一根牛棒子骨,如鯁在喉。我又講,“搞什么名堂,你敢公然抗拒執法?”

這家伙說,“同志,我可不想惹事。”終于改了口。

“威脅我?”

“抱歉!哦,只想請你高抬貴手,趕快放行。”

“你一定有勾當?!”

我問。

“呃,我要說自己帶了海洛因,冰毒,出土文物,想必你也不會吃驚的。黑吃黑,我應該料到你這一點的。”他的語氣低順,但態度決絕。有那么一瞬,我覺得被老安的靈魂附了體,嗅見了敵情,登時血管賁張,幻想像一只鷹隼似的掠過去,當場擒獲他。可老安輕飄飄地溜了,只留下幻覺,讓我獨自應對。末了,這家伙又講,“呵呵,我還可以說自己也是穿白

我重申一遍。

氣血沖上了天靈蓋,一時意氣,沒考慮到后果。這只手銬是從舊貨市場買的,中看不中用,只能做做樣子。但我的氣勢嚇倒了肖諦,他一個小協警,哪有不聽長官命令的。眾目睽睽之下,肖諦囁嚅一番,便開始了執法行動。忽然,司機掙脫開宏成,像只兔子似的,身子一矮,跳上了沃爾沃。宏成和肖諦追攆上去,卻被一大幫乘客堵在了車門邊,開始你推我搡地理論開來。一場混戰,完全理不清頭緒,我踱開幾步,隱在夜色中,考慮著如何收拾殘局。——一本書上講,收拾殘局也是一門藝術,我篤信這話。

這時,一只手摸上了我的肩,輕拍兩下。

這人說,“喂,借一步說話?”口氣是征求性質的,并不令我反感。我擰身回望,瞧不清他的五官,沒特征,膚色比黑夜還黑,但從他嘴里噴出來的氣息,讓我反胃。我保持著一個警察的威嚴。我想,老安如果身處此刻,也會像我這樣將脊梁骨戳成一桿標槍的。我頷首,應允了他的懇求。于是,這人用一種不太熟練的普通話說:

“哥兒們,和解吧!”

“同志!”我糾正說,“要喊同志。”

“嘿!這樣可就過分嘍,不太好玩呀。”——狗娘養的!他居然伸出手,捋了捋我的領子,順了順我的領帶,還幫忙將胸前的警號擺端正。黑暗中,他咳了幾下,每一聲都心驚肉跳,好像他是個肺病患者。后來,他止住了咳,嘲諷地說,“白襯衣!一位三級警監,才帶了兩個小協警?”

我敷衍說,“拉不開栓!今晚全市大查,前頭還設了卡。”襯衣的,我在執行公務。同志,你相信么?”

我回說,“人嘴兩張皮嘛。”

“我的確在跟蹤,是一樁部里掛牌的特大案,跟了幾千公里了,別壞了大事。”他努了努下巴,慨然道,“不能多講啦。嫌犯就在車上,多講的話,會露馬腳的。”

“你請便!”

“謝謝啦。”

“天下公安一盤棋,不客氣。”我謙遜地說,喚回了宏成和肖諦,什么都不能講。

吃水不忘挖井人。

請閔志軍出來,當然得一條龍伺候。取經,傳寶,透露一點內部動態。害怕不熱鬧,我叫肖諦和宏成來作陪,條件是少說多輸,讓閔志軍高興。那天,吃了飯喝完酒,又洗了桑拿,傍晚時坐在了一家茶樓上,開始玩“干瞪眼”。我初識牌技,也不太上心,反正打定主意要輸給閔志軍,所以也不認真。不一會兒,閔志軍的桌兜里碼滿了鈔票,估計有五六千吧,樂得牙花子都翻開了,像抹了一層雞血似的。

閔志軍意猶未盡,遇上手氣順,誰也不樂意辜負自己。宏成說,我去去就來,千萬等我,今晚上打個通宵喲。肖諦也喊,我去方便一下,抱歉。我猜,他們準保下樓去找銀行了,玩砸了鍋,沒帶多少現金吧。閔志軍見四下無人,齒間含了一顆腰果,含混地說,“倆人誰呀?”我輕描淡寫,說泛泛之交吧。閔志軍態度不屑,俯身說:

“賣了你,你還替他倆數鈔票呢。”

我一時怔忡。

“為你好!以后,你少跟他倆交往,我鼻子一聞,就知道不是什么善茬兒。”警察的敏感,有時候很沒來由的,我猜。我故意打哈哈,說發小,人倒也不壞。閔志軍啐掉腰果,樣子嚴肅地說,“剛才他們在桌子下換牌,出老千,你難道沒瞧見么?要不是看在師父和安玲的面子上,我懶得講。”

我點頭稱是。

“咋樣兒,和安玲發展到哪一步了?”閔志軍直入主題。

挺尖銳,我說過我是一個錯覺么。我嘿嘿一笑,打擦邊球,不想正面作答。——在我看來,閔志軍是代老安問這話的。他是老安的私淑弟子,有這個權力。閔志軍的目光像審訊,更像逼婚。我聊賴地說:

“警官,今晚敘舊,不談這個。”

“我調查過你,也接觸過你的前妻應萍,認識她。”

“我?”

閔志軍眉頭一挑,正色說,“當然!師父是什么人呀,你一進病房,師父就知道你會跟安玲發生些什么,所以叫我去查了查。”我一悚,遍體發汗。閔志軍露出雞血般的牙花子,漫不經心地說,“呃,其實沒查出結果來,一個小知識分子,工校老師,你比較清白。”

“一向如此嘛。”

我自嘲。

“我還知道,那一陣你在鬧離婚。鬧得不兇,懶洋洋的,主要是你和應萍的活法不同,沒什么實質性的分歧。”閔志軍仿佛在翻我的履歷,一頁一頁,內容翔實。閔志軍又說,“不過你和應萍分手后,師父就放心了,也私下里認可了你和安玲的交往。誰都有跌跤的時候,我是指你和應萍。”

馬軻作品:呼吸 紙本素描 50×70cm 1998

我誠懇地說,“不算跌跤。”

“至少,你是凈身出戶吧?”

“我沒撕破臉皮。分就分了,又不會死人,但那一份感情不容玷污的。”

“師父也這么看。”

警官很肅穆。

我想起老安臥室墻上的那一只鏡框,忽然如墮冰窟。我猜,老安一定沒死徹底,他還在執法,還站在墻上審視著家里的一切,還在掌控大局。我不語,一時間汗毛倒豎。閔志軍起身,給茶杯續了水,一副窺破了我全盤心機的樣子。我討厭眼前的訊問,便敷衍說:

“你知道安玲的綽號么?”

他挺好奇。

“小山口!”我八卦說,“安玲的綽號叫小山口。小時候,她在我們那條街上挺風光的,人見人愛,像日本電視劇《血疑》里的幸子,山口百惠演的。我家和安玲是鄰居,我長她七八歲,她以前還喊過我哥哥呢。”——這樣講的意思再明確不過了,安玲是我的發小,閔志軍你少跟我表演,別以為你是老安的弟子,就可以頤指氣使,充當監護者。

“那時候師父還在基層,一步步干上來的。”閔志軍開始順從。

“不過,用我現在的眼光看,小時候的安玲更像洛麗塔。”

“洛麗塔誰呀?”

“沒誰!”

“我是沒文化,你挺不客氣的。”警官苦笑。

我說,“等安玲念高中時,那一片街區拆遷,我和她家才分開的。”我內心鼓舞,又說,“聽說她爸病了,我去醫院探視,竟沒認出安玲來。簡直變化太大了,出脫成一個大姑娘了,但她還認得我,喊完一聲哥哥,臉就紅透了。”

“唉!剩女一個,挺累贅的。”

“什么?”

“師父害的。”

我不明所以。

閔志軍苦澀地說,“她爸的那一身臭脾氣,你可能沒領教過,但我倒是享受了不少。師父疼安玲,恨不得時時系在自己的褲腰帶上,俠骨柔情,英雄氣短吧。安玲天生美女,像瓷做的洋娃娃,身邊不差追求者,但過來一個,就被師父攆跑一個。好像他這一輩子做警察,就為了監控女兒,寸步不離。一來二去,安玲被耽誤了,三十大幾了,連婚紗都沒披上。社會上管這種姑娘叫什么,剩女吧?”

“嗬,我小時候也險些被她爸揍過。”我沒接他的茬。

“有這回事?”

“先銬了我,審完又放了。”

“說來聽聽!”

馬軻作品:噩 紙本素描 50×70cm 1999

我回憶說,“那時候,街角有一家上海照相館。安玲照完相后,照相館覺得挺漂亮,便放大了一張,用鏡框裝起來,掛在臨街的櫥窗里。哦,不算模特,沒這個概念,當時人們也沒肖像權的意識。呵呵,整條街的男孩子都傳遍了,上學放學,總要去上海照相館門前溜一圈,瞄一眼安玲,否則不踏實。”——我清晰無誤,類似的話也曾講給安玲聽過,但安玲早忘了,翻遍了家里的相冊,始終也沒挑出我描述的那一張。“我挺壞的,當時是孩子王,領著一幫小子們去砸櫥窗。冬天吧,恰巧上海照相館晚上沒鑲門板,我用棉帽子裹了一塊磚頭,敲碎了玻璃,將鏡框偷了出來。你不知道,后來安玲的相片是整條街上的寶貝,誰想借看一宿的話,得給我敬貢,煙,奶糖,爆米花,手電筒,彈弓槍,什么都收,統統來者不拒。嗐,后來出了叛徒,把我給供了出去。安玲她爸銬了我,帶回了派出所,銬在了暖氣片上,蒸了半天。”

“安玲的相片呢?”

“花了。”

“挨揍了吧?”

我坦率地說,“沒法看了!邊角上全是黑呼呼的指頭印,很多擦痕,像一本翻爛了的字典。老安沒脾氣,也不想傷大人的臉,后半夜釋放了我。”

“你千萬要珍惜她!”

我不語。

“一定珍惜安玲!否則,我也不會答應你的。”閔志軍忽然警告我,話很重,佛頭潑糞的架勢。見我不吱聲,閔志軍又說,“你現在是個接力手知道么?師父死了,把這一棒交給了你,你就要踏踏實實的,再別玩花活兒了。”閔志軍啜一口茶,拍了拍我的肩,像老安還活著,彌留之際托孤一般。閔志軍可能喜歡貓玩老鼠的游戲,又問:“進展如何了?”

“你剛才說,我是接力手了?”

“對呀!”

“我干么要拿接力棒?”

“裝傻!你已經站在跑道上了,不跑能行么?”閔志軍不悅,開始看表,還挑釁地問,“呃,聽說你已經搬進去住了?”

我說,“沒你想的那樣。咋說呢,我跟安玲挺干凈的。”

“她是個好姑娘,連正兒八經的戀愛都沒談過一次。”警官的訓誡來得很及時,又像一種極高的賞賜,“呵呵,你抱得美人歸,又可以享受師父留下的三室一廳。真有你的!”

“的確如此!”我不能令他失望。

“安玲人呢?”

我也看看表,回說,“她說加班。呃,最近安玲瘦多了,連續加班,說市上要舉辦國際馬拉松比賽,忙得不可開交啊,有時還待在組委會包租的賓館里,家也不回。”

“嗬,我得走了。這場馬拉松,也把我們警察編排得不輕,我都一個月沒回過家了,老婆發神經,天天給我最后通牒。沒辦法,我現在得去值夜班了,晚上的交通壓力比白天更重。”閔志軍用茶水吮了吮嘴,噗哧吐在門后,像充了電,立刻精神了不少,“告辭了!”

我試探說,“你們大隊還不歸位呀?這么熱的天,要是去山上執勤多涼快。”

“回不去了。”語氣截鐵。

“喲?”

“撤了!山上的卡口放棄了。”又道。

按了電梯,我陪閔志軍站在入口,等待進一步的信息。孰料,閔志軍攥著我的手,燦爛地說,“告訴安玲,我挺懷念她爸的。”

馬軻作品:陣雨 木板油畫 72×59cm 2000

“會的!”

“拿好你手里的接力棒!你也算替我分了憂,謝謝你!”

我啞然。

——這算不算釣魚?說了一大通廢話,喝敗了幾壺茶,皆是鋪墊。我釣的是最后一句答案:山上的卡口被警方放棄了。這一刻,我身輕如燕,真想寫一首抒情詩,用一連串的“啊”來表達內心。但我忍下了,那不是我的風格。我在茶樓的盥洗臺上凈了面,抹平頭發,稍事休整。我看了看鏡中的自己,一如既往,沒什么變化,仿佛自己馬上就要登上講臺,開始新的一課。——先時,在工校語文組的門后,掛著一面穿衣鏡,馬列嘴臉的老太太組長要求我們在打鈴前,務必整理衣冠,拔掉鼻毛,檢查牙齒(是否沾有飯后的菜葉),擦亮皮鞋。工校解散了,但習慣成自然。

“呀,汪老師!”

鏡子里踅出了一個女人,高瘦,膚白,V型領,落落大方的樣子。她甩著手上的水滴,異常喜興。我掉轉頭去,頓了頓下巴,認可了這個身份。女人說,“您給我代過應用寫作課呀,您不記得我,可我認識您。”——我的記憶荒涼,即便此刻站在講臺上,也不會認出這么一張俗臉。我含混地笑笑,隨口問了問對方。女人說,“哦,我是鐵路局委培班上的,現在做列車播音員呢,專跑上海。”我恍悟,忙說,“那你認識彭肖諦,搞后勤的彭老師,對不對?”

“我們都在等您哪。”

“在這兒?”

“對呀!就您剛才的隔壁包廂。”

狗娘養的!肖諦和宏成就潛伏在我身畔,我居然茫然無知,真像警官剛才說的,賣了我,我還替他們數鈔票呢。我心生不悅。播音員在前頭引路,我跨進包廂,見宏成和肖諦一人摟住一個女人,正在發牌。我不便發火,嘴里像塞了一只滅火器,怏怏地坐下。另兩個女人倉皇地站起來,沖著我笑,一口一個“汪老師”地叫。我有點師道尊嚴,回答也很勉強,讓他們接著玩,別停下。播音員忙著打圓場,介紹說,一個叫誰誰,另一個叫誰誰誰,都是委培班上的,同窗共讀過,我教過她們應用寫作課,云云。

能看出來,三個良家婦女,發育成熟,身材魔鬼,見多識廣,恰到了令人魅惑的年齡。我猜,她們上有公婆,下有兒女,老公也不怎么地,否則不會去跑客運。我還猜,她們一定給家里撒了個小謊,說今晚有一個同學聯誼會,代課老師將出席,大家難得一見,等等。我請她們坐下,說大家別客氣,畢業以后可以沒大沒小,也沒什么規矩可言。

播音員率先來給我敬酒,酥言軟語,禮數有加,怎么攔也攔不住。沒錯!肖諦點的洋酒,價格不菲,他一向出手大方,尤其對女人。我喝完這個的,又開始喝那個的,像在給她們的試卷上打分,不偏不倚。很快,我就面紅耳赤,左右支絀了。這時,肖諦站起來對播音員耳語了一番。后者頻頻點頭,仿佛自己得了高分。肖諦叱道:

“快去!一定陪好汪老師,否則我罰你,扣你小費。”

小費?

我怔忡一番,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我了解鐵路這個行當,說話腔調一樣,公檢法自成一體,和地方涇渭分明,簡直算得上一個獨立王國。在這座城市,我們把鐵路職工叫“鐵賊”,或者叫“鐵路猴子”,挺鄙夷的。尤其跑客運的這一撥兒。在寂寥的路途上,列車員們放養開了,無拘無束,像鉆進了一輛欲望的機車。她們喜歡開一些挺葷的玩笑,眉來眼去,爭風吃醋,釋放身體中的情欲。但我壓根兒沒料到,肖諦還付給她們小費,仿佛她們是一件件帶了體溫的消費品,隨叫隨到,可任意享用。——沮喪像酒精帶來的消沉,一寸寸地控制了我。我播下了龍種,卻收獲了一堆跳蚤。我不敢去想自己先前站在講臺上的樣子,那時候月白風清,此刻卻面目猙獰。是的!這是一種錯覺,我敷衍的笑,事實上也是一種罪愆。

宏成攤開巴掌,貼在播音員的屁股上,一把搡進了我懷里。

播音員趔趄一下,身子栽過來,令我猝不及防。她不客氣,坐在我腿上,還摟住了我的頸子。肖諦起哄說,“喂!先暖暖場,你給汪老師表演一下,就剛才的那個橋段。”播音員干咳了幾聲,遂用標準的播音腔說:

“各位旅客,由北京開往阿富汗的T911次列車,馬上就要發車了。請各位旅客提上別人的行李,帶好別人的老婆,抓緊時間上車……。”

她重復了三遍,字正腔圓,漸入佳境。宏成笑噴了。肖諦也表情詭異,這一切都是他導演的。我猜。播音員吮了吮喉嚨,又接續說:

馬軻作品:面容 布面油畫 59×72cm 2000

馬軻作品:肖像 布面油畫 90×72cm 2000

“……,本次列車不檢票,也無剎車系統,隨時都可能遭雷劈,也可能發生追尾事故,請廣大旅客提前留好遺書,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本次列車全程無水,也不提供洗手間等設備,請你們盡情吐痰,隨地大小便。”

場面嘈雜,沸反盈天。恍惚中,我像一只人偶,站在空荒的講臺上,不知所措。播音員給我喂酒,不用杯子,用她冷冰冰的口唇。我噙著一口毒液,知道什么是飲鴆止渴。末了,播音員又開始工作:

“本次列車是時代先鋒號,一站抵達,不售回程票。這和人生的規律大體一致,有時就是回不去了。各位旅客,本次列車將經過石家莊、鄭州、洛陽、西安、蘭州、敦煌、烏魯木齊和喀什,還將經過社會主義、封建主義和部族長老的廣袤土地,讓你盡情穿越,回到從前,充分領略時光穿梭的美妙體驗,進而熱愛我們已經擁有的幸福生活,……

下面進入娛樂時間,本次列車將首先播放歌曲《好日子》,請欣賞!”

這首歌被播音員篡改了,一塌糊涂。她像一只母獸,騎著我的腿,仿佛我是一臺機車,轟鳴開來。他們都醉了,一個個地跑過來牽馬拽鐙,將我的雙耳當成了駕駛儀,來去撥轉,左顧右盼。在“我”的牽引下,他們首尾相銜,排成一列火車的形狀,游龍擺尾,大呼小叫,極盡癲狂。我翻了臉,惱恨地將播音員扔在地下,像卸下了一塊肥肉。肖諦愣怔地說:

“你砸場子呀?”

不吱聲,我將一杯酒端起來,澆在肖諦的頭頂。這還不算,我又摸出打火機,按出火苗,對準了肖諦。肖諦扶了扶眼鏡,一臉破敗。我嗔怒說:

“瞎逼!信不信,我點你天燈!”

“嘿,犯不著這樣嘛。”宏成過來拉架,用胳膊肘將我和肖諦格開,怕起沖突。肖諦擺擺手,將三個鐵路妞轟出了包廂,這才拿起面巾,揩了揩頭上的酒液。肖諦說,“你不給面子呀!”

我咆哮,“擱著正事不弄,你們倒腳踩西瓜皮,一溜二凈了?”

“他是個敗類!”

“誰敗類?”

肖諦赳赳然地說,“閔志軍!媽的,絕對是警察當中的敗類,我不屑他。”末了,肖諦又振振有詞地說,“別看我們作過奸,犯過案,手腳都不干凈,但我還是看不起他。他像我的一根鼻毛,一個噴嚏就打沒了。”我不明白肖諦的這一股怨氣從何而來。宏成卻打圓場說:

“瞎逼醉了!他就這德行,你知道的。”

我究問說,“晚上你們才和閔志軍見第一面的,對不對?”

“對呀。”宏成道。

“沒錯。”肖諦也說。

“哦,那我真鬧不懂了,你們咋對閔志軍有這么深的成見?”我問。

“沒成見。”一個回說。

“不順眼!”另一個慨然說,“這家伙身上有邪氣,不是一路人。”

我抽身離開,不想鬼混,也不想辯白。

午夜已過,街上的風帶走了白天的人群與喧囂,天遠地闊,氣溫變涼。我沒打車,一個人踽踽而行,穿過幾條街區,終于來到了老安單位的家屬院。門房認得我,沒檢查,只瞟了我一眼。像老安說的,警察這個詞避邪,整個大院里林木森森,鴉雀無聲,偶爾可以見到一兩只野貓在墻影下踱步,雍容得像一位古代的嬪妃。我按了樓層,讓電梯將我搬上去,在黑暗中摸出鑰匙,準備開門。

馬軻作品:街景 木板油畫 59×72cm 2000

這時,我的腿被一雙手摟住了。

我驚出一身汗,跳開幾步,頭頂的感應燈霍然亮了,將安玲送在了我面前。——我不能丑化她,但千真萬確的,安玲像一只被丟棄的爛麻袋,躺在地上。一屜兩戶,幸虧隔壁的鄰居在外掛職,不經常回來。安玲的身子呈一個直角,倚在墻上,雙腿像面條似的癱軟,閉了眼,兩手正在空氣中抓來抓去,喃喃地喊著我的名字。

她醉了。嘴巴里噴出的氣息,能讓一根火柴點著,也能爆炸。

交往這么久了,我了解安玲不會喝酒,體質過敏不說,老安的嚴厲監管也是一個方面。有一回在醫院附近的甜食店,安玲吃了一碗酒釀的圓子,臉呈桃紅,第二天才恢復常態。當時我打趣說,瞧!不用化妝,標準的“小山口”嘛。眼下,安玲感覺到了我,掙扎著想拽住我,但渾身乏力,幾次都跌倒在地。一個平素里落落大方、妝容齊整的公務員,此刻卻丟盔卸甲,一身狼藉。——媽的!我猜不出這個夜晚發生過什么,但眼前的安玲就是真相的一部分。

“鑰匙丟了!”她含混道。

“沒關系!”

“我流血了么?”忽然間,她瞇縫起眼,詭譎地問我。

打開門,我攔腰抱起她。我將安玲擱在浴盆里,扔掉鞋子,扯掉衣服,溫水沖了幾遍,才收拾停當。她已經睡著了,輕得像一根蘆葦,鼻子里發出均勻的鼾聲。我將安玲裹在毛巾被里,送在臥室的床上。按我的經驗,宿醉后的救贖之道就是一場踏實的睡眠,方能重回生天。我掖好被角,將臺燈調到了微暗,讓她一睜眼就能認出是家,不再害怕。剛要回身出門,安玲忽然驚醒了,一把攥住了我,吃吃吃地發笑。笑聲冷寂,壞壞的,只不過是醉酒后的一種余韻,我沒必要去計較。安玲迷蒙地說:

“我是個傷病員了吧?我流血了,一定的!”

我拍拍她的臉頰。

安玲說,“真的!那顆衛星掉下來了,一直尾隨我。哎喲,街上那么多人,它不找別人,偏偏盯住了我,我恐懼極了。我開始跑,黑燈瞎火地跑,但它在我頭頂,想擺脫也擺脫不了。后來,我就一頭栽倒了,我不知道是自己摔倒的,還是衛星砸中了我。我鮮血淋淋,流了好多的血。我是不是快死了呀?”

“乖!你現在在家里。”

“衛星呢?”

雞同鴨講!但我會沉住氣,繼續對付安玲的這種癔癥和夢話。——那天在網吧,查完巴菲特后,我順便查了衛星或小行星撞擊地球的相關文章。我記得最新的一條說,如果你生活在英國、美國和中國,那你現在就應該做好準備了,不光廢棄的衛星,更可能是小行星要來做客,不歡迎也不行。

百度說,開發“NEOimpactor”軟件的英國南安普敦大學做了一個排序,結果顯示,地球面臨外星球撞擊的威脅,越來越被認作是人類面臨的最大的自然災害,就人口損失而言,美國、中國、印度尼西亞和日本面臨的危險最大。

我還記得資料說,這種規模的星球撞擊是6500萬年前,造成恐龍滅絕的主要原因——一顆直徑達到10公里的星球,以每小時2.5萬英里的速度撞擊地球,其產生的當量達到了1億噸,相當于廣島原子彈爆炸當量的5000萬倍,足以讓地球化為灰燼。不過,地球之所以從那時起一直能避免這種災難,多半是因為木星的引力區減少了我們遭受星球撞擊的概率。——安玲喃喃的發問,樣子殷勤。可我不能對一個酒精深重的人大談科學吧,尤其在午夜。我從講臺上被轟了下來,教師的職業對我關上了大門,不得而入。我哄著安玲,催她閉眼,但衛星的話題像一針清醒劑,令安玲始終欲罷不能。

“衛星呢?”

我說,“乖!它就在樓下院子里。等你睡醒了,會看見它的。”

“哦!難怪窗外這么亮,原來是衛星呀。”醉話連連,安玲瞥一眼窗外,唇紅齒白地說。事實上,夜色正濃,冷凝似鐵,猶如進入了洪荒年代一般。“它不追我了,它知道一定認錯了人。”

“它是近視眼,八萬度,忘了戴眼鏡。”我玩笑道。

“你上來,陪我躺下!”

“干么?”

“并排躺下,我們一起看衛星吧。”安玲說。

她挪開了半米,將一側的枕頭拍平,巴兮兮地瞧我。禁錮良久的警察的女公子,一貫矜持的小公務員,開始眼中放電,迷離地盼著我。——我知道會有這個時刻的,卻不想趁人之醉辦了她,留下糾結的遺憾。我有過短暫的婚史,也有經驗,但和安玲瓜葛上以后,我和她的親密接觸僅限于肩胛以上的部位。偶爾欲火纏身,我手上用強時,安玲總要翻臉,還砸碎過老安收藏的一只青花碟子。

媽的!我太絮叨了,我想說安玲屬于一個正經姑娘,她在老安的蔭蔽下,始終蜷縮在一只蚌殼中,不肯打開。她說過的,她要將自己的身體保留到婚禮的那一夜,再和盤托出。現在,我拗不過安玲的眼神,蹣跚上去,和她并排躺在床上,覷望著黑乎乎的天花板,忍不住暗笑。

“你騙我,你還說掉在了太平洋里。”

我說,“要焚香沐浴嘛。”

“它真的在外邊?”

“對!”

“干么不進來呢?”

“它在醞釀,怕驚嚇了你。”我答非所問,像幼稚園里的傻孩子。

“那么,”安玲忽然將我的手捧起,擱在她的胸脯上。我的手蘇醒了,能摸見她滾沸的心跳與發燙的皮膚下低低的咆哮。安玲按住我,不許動。我漸漸明白了,那不是心跳,而是一種慌亂、驚悚、悸悸不安和長夜難眠。安玲又懵懂地說,“那么,就請它進來吧!”

“干么?”

“我是個很貪心的人,我不想讓別人發現它。我要么獨霸,要么干脆放棄。”安玲詭秘地說,“趁著黑夜,誰也不知道,快請它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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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未落地,安玲忽然翻身而起,一下子騎坐上來,扼住了我身體的關鍵詞。在黢黑的夜里,安玲像一幅剪影,頭發甩來甩去,咬牙切齒的。我沒有一絲精神準備,猝然上陣,一切都潦草極了……。后來,我俯在安玲上頭,見她慢慢的偃旗息鼓,終至一語不發,像一爿浸水的瓷器。我結束了,草草地下來,又躺在安玲的身畔,覺得兩個人的體溫逐漸涼了下去。我摸摸安玲的頭發,仿佛被一個夢境淪陷了。這時,安玲輕語說:

“我安靜了!”

吻了一下她的發梢。

“真好!”安玲用泄洪般的口氣說,“我終于安靜下來了。我樂意被那顆衛星砸中,我樂意栽倒在你懷里。現在,我終于擺脫了我爸的糾纏,可以睡個好覺啦。”

一股不穩定的電流穿過我,我足足亂了一秒鐘。

“我被砸中了,也不害怕。”

“快睡吧,你醉了!”我丟開她,掖好了被角。

“我流血了!”

我驚了一下。

“流血了,我下面。”安玲疲憊地蜷起來,翻了個身,滾向了另一側。嘴里仍嘟囔說,“沒關系!反正我被砸中了,我還把它藏了進去,再也不怕了。”

——悄悄踅了出來,我鉆進浴室里,找見了安玲流血的證據。

星點的血跡,猶如斑斑梅花,濺開在我皮膚上。我一時空白,不知它是一份隔世的遺產,還是偶然的邂逅。我蹲在浴室中,任冰冷的水柱澆在頭上,一再擊打我。我終于懶得去究問,也不愿聽見答案。我清洗完自己,沒開燈,悶頭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腦海中昏黑無垠。

我點了煙。霧障仿佛我一直以來制造的錯覺,群山般的慫恿著。

我陷在昏暝中,嘴巴都苦了,又點了一支煙。我不去究問,但今晚的一切像電影在慢慢回放,細節清晰,感受如新。電話響了幾聲,我竟然沒留意。待停聲時,我才撲了上去,拿起了聽筒。——來電顯示,這是我母親家的座機。我給我媽留過安玲家的號碼,怕她有個萬一,也怕我偶爾關了手機。

“是我!”

我聽出來了,應萍。

“抱歉!這么晚了,我猜你還當夜貓子呢,就給你試著打一下。”應萍口氣淡定,全然沒有怨懟和冷漠。應萍說,“嗨!老太太跟秧歌隊去旅游了,央我過來住幾天,給她的花澆水,給她的貓喂食。我不想叫她看破,讓她替你犯愁,索性就答應了。”線路上有貓咪的叫聲,應萍懶洋洋地說,“號碼就寫在手邊的紙上,老太太記的。我想試一試,果然你在。”

“你先前就試過?”

“對!”

我啞默了片刻,“你也不問問,我現在在哪?這是誰的電話?”

“我取消了計劃。”

“什么?”

“白癡!”應萍又開始搶占上風,咄咄逼人。應萍說,“我本來去進貨的,但南方發了洪水,我取消了。”應萍避而不答,也不顧及我身處何方,在哪里棲身,只管像一只報信的鴿子,咕唧咕唧說著自己。“也好!留下這一段時間,我要整理一下自己,看看也搞清了這老家伙的慈善午餐。我阮囊羞澀,給你幫不了太大的忙,只能贊助卡上的這一點,輕如鴻毛,你就勉強笑納吧。”應萍發笑。我能想象出她樂不可支、花枝亂顫的樣子。我又說,“埋葬費,名目雖不好聽,但確是一筆真金白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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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你這是叫我葬夫擺闊吧。”

應萍叱道。

“呵呵,葬你應萍那兒,我心甘情愿。”

“喂,出什么事了,究竟?”

“平安無事。”我說。

——擱下電話,我摸出煙,按開打火機。火光逶迤,忽然看見安玲站在客廳門口,冷寂地盯視著我。我燒了手,慌忙站起來。我無從辯解,思維麻木。不待我開口,安玲沉郁地說:

“我爸都聽見了。”

“什么?”

“下午我去了墓地,給我爸燒了香,我還許愿說,我要嫁人了。”安玲凄然一笑,“我在酒吧喝醉了,還以為我爸說的都是鬼話呢。”

“你爸講什么?”我落寞地發問。

“喏!”安玲蕭索地抬手,指了指陽臺。安玲說,“人在做,天在看!其實,我爸根本沒死,他還活著,他聽見你剛才的話了。”說完,安玲回撤身子,隱進了臥室,門鎖嘎達一聲。

驀地回眸,我發現老安的一身警服掛在晾衣架上,樣子干癟,空空蕩蕩的。

一連兩天,我根本沒下樓。

甚至連窗簾也懶得拉開,電視也沒看過,手機我倆究竟錯在了哪里,有多錯,還有沒有挽回的可能。”

我的腦袋腫了一圈,低語說,“明天好么,還在那家茶樓?”

“我不在乎!”

“這么晚了。”近乎哀求。

“你一直是夜貓子。”

“拜托!”

“哦,今天路過工校,看見他們敲鑼打鼓的舉行掛牌儀式,我知道沒你,你和工校也分手啦。”應萍居高臨下地說,“我不是在安慰你,也不計較你旁邊是誰,現在睡在哪一張床上。只想告訴你,我還是放不下你,在意你。”

我的喉嚨里有一團液體忽然破了。我低聲回說:

“我也一樣!”

應萍說,“我知道的,你其實離我不遠,都在一個世上。”

“你像個親人。”

“所以我這么冒昧!”

“……,我還記得你的生日,應萍,這當然廢話。”我熱血作涌,忽然云開霧散地說,“我想告訴你,我有一張銀行卡,密碼是你的生日。我在上面存了幾十萬。萬一我出事的話,這張卡就是你的,你自己作主。”

應萍諷刺說,“發了?還是吃的軟?”

“埋葬費!工校的。”

“呃,你能出什么事,口氣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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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打算坦白,遂佯笑說,“我知道巴菲特了,也不接聽。我怕光,怕嘈雜,怕忽然有人來敲門。每次醒來時,我都會貼在窗口,從縫隙間瞭一眼小區外的街道。往往是下班高峰期,世上的人們都在按部就班、一日三餐、生老病死。媽的!我看不見一張笑臉,只瞥見一條條影子匆匆來去,像幻燈片。夕光落在街樹上,一群麻雀沒心沒肺地亂飛,十分討厭。

地鼠一般,我吃光了冰箱里的東西,安玲留下的麻辣鳳爪和武漢鴨脖,一包雨潤火腿腸,七八包榨菜和幾碗泡面。我打算和安玲媾和,面對面,開誠布公地談談我和應萍、應萍和她以及我和安玲之間的糾葛,但掛了無數次電話,安玲拒接,后來干脆關了機,泥牛入海一般。現在,我好歹明白過來了,我短暫的寄居蟹似的日子該結束了。

我要滾蛋。安玲的冷漠就是一紙最后通牒,我不傻。

當初,從應萍那里被逐出門時,我還拎了一只拉桿箱。粉紅色,雙鎖,密碼也是應萍的生日。記得這還是我和應萍剛處對象時,參加了一回旅行社,在香港銅鑼灣買的。我搬出箱子,攤開在客廳地板上,將自己的雜七雜八統統搜羅出來,慢慢裝填。收拾完,我扭頭看見了晾衣架上的“老安”,——身形皆無,心魂早散。老安現在以一件警服的樣子,形銷骨立地站著。

我默念說,安叔叔,真抱歉!

“老安”的衣角動了動,肩胛一聳,像聽懂了我的懺悔。薄暗中,我駭然萬分,頹坐在沙發上,心里掙扎,想給自己攢起最后一點點勇氣。我想起老安臨終前下的咒語,避邪!我忽然現出慌亂,失了三魂,丟了六魄,膝蓋也頓時發軟。我猜想,在我和“老安”之間,一定擺著一張無形的講桌,他在布道,而我至今也不能花落蓮出,技成出徒。

這時,來了一條短信。肖諦說:在安玲家樓下,快下來!!!

疾疾而走,哐啷一聲碰了門,我才清醒過來。夜風撩人,暮色混沌,又是一個平淡的世上的夜晚。我終于將“老安”鎖住了,鎖在了這扇門內。我有點咸魚翻身的后快。——我不清楚在逃避什么,但我知道自己始終是一個錯覺,變形,扭曲,齷齪,我想逃離自己身上的這個幻影。出了樓門,我心虛,一直喘息無定,腳步踉蹌。我聽見對面的桑塔納在摁喇叭,宏成和肖諦在招手,不停催我。

車子駛出了家屬院,停在僻靜處。

“干么?”

鎮定下來,我問了一句。

“上山呀!”

“……,我退出了,”我不唐突,我想我說的夠認真的了,我重復了幾遍,“今天開始我洗手不干。誰要是再把我推進這一堆污泥中,我就跟誰沒完。”態度截鐵。扔下這句話,我打開車門,邁出了腿。

“汪兵!”

肖諦聲音響亮。

遲疑中,宏成和肖諦從前排座位上抬身,嬉皮笑臉的,竟然在給我敬禮。我不覺一愣,見他們身穿嶄新的警服,頭戴大蓋帽,腰扎武裝帶,一副鳥槍換炮的得意樣。我不免躑躅,四下里覷望,幸虧周圍無人。我有點乏力,眼神一花,像身體中的一塊玻璃被打碎了,分崩離析。宏成說:

“媽的!這年頭只要肯花錢,別說警服了,我連將軍的制服都能搞來。挺襯我的,呵呵,還是白襯衣,三級警監喲。”

肖諦嘟噥說,“汪兵,你別這樣看我,怪瘆人的。”

“你們走吧!”我說。

“三人成眾,給你也買了一套。”宏成道。

“呵呵,現在我們仨絕對的正規軍,誰也拿我們沒轍兒。”肖諦跑下來,賊頭賊腦的,撐不起那一身警服,仿佛衣襟下藏著一個鬼。肖諦勸服說,“剛才小試身手,我和宏成開著警車,大模大樣地進了公安局的家屬院,愣是沒被攔下,連門房的保安都給我們行禮了。走吧,今晚上我們仨直取南山,美美干一票,大開殺戒!”

我怒道,“瞎逼,快滾!”

“干么翻臉?”

“滾蛋!”

——我舉起胳膊,欲將手機砸在肖諦的頭上。孰料,電話卻莫名地響了起來。應萍!我沉住氣,慢慢踅到了一邊,開始接聽。應萍哭咽不止,聲音絕望,淹在了一片恐懼當中。還沒講上幾句,我早已魂飛魄散,汗毛倒豎。我請應萍別哭,快告訴我地點,快告訴我賓館的房號,又簡單追問了一些細節。掛了電話,我撲向桑塔納,打開引擎。

車子疾馳,在沖向市內一家名叫百合花的賓館途中,宏成和肖諦在后面扳住我的肩,大驚小怪,問這問那的。進入市中心,在一處十字路口遇見紅燈,我踩住剎車,暴怒地告訴他們:

“應萍被綁架了,應萍!”

“誰干的?”

我懈怠地回答,“那個警察中的敗類,閔志軍。你們眼里有水,我才是瞎逼呢。”——是的,此處我刪去了閔志軍的同伙:安玲!

“憑什么綁應萍呀?”

緘默。

“消息可靠么?”宏成也來煩人。

我說,“那個敗類沒收了應萍的手機。應萍剛在洗手間里偷偷打的,包里還有另一個電話。”事已至此,我忽然像一座水壩垮了,不覺淚下。我倉皇地說,“我得去救應萍,不該讓她一個人面對。”我哽咽不止,絮叨說,“我不能讓應萍一個人面對,我發誓!”

“要報警么?”肖諦忽然問。

“當然!”

“不用,”宏成慨然道,“咱們就是警察。”

——沒等我察覺,宏成忽然打開了車載警報,登時警笛大作。我一轟油門,閃電似的闖過路口,撲向了閔志軍和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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